见她靠着大软枕歪坐,嗓音幽柔,神情慵懒,脸色较平时苍白,很明显是累着了,虽然负责断骨的人是他,但接骨才是最耗心神和气力的活儿,更遑论接完骨之后还需行针灸药,整套功夫行云流水不容半分错失,他全看在眼里。
他压住左胸那份微疼,嗓声低沉——
“你并未担搁到本侯。你的事永远不会担搁到我。”
乔倚嫣懒洋洋眨眸,浅浅笑开。“嗯……”
萧陌心想,待两人回定远侯府,今晚他自会从书房搬回寝居睡觉,因昨夜在乔家玉湖别业他们夫妻俩就是同榻而眠的,刚好可以顺其自然与她和好。
当时挪到书房去睡,很快他就发现那根本是一大错误,是他太蠢,面子上又下不来,结果都不知该如何破局,还好她还晓得要带他回门,没把他搁了。
乔倚嫣彷佛揉进笑音的慵懒语调再次轻荡——
“侯爷有要事就先去忙吧,想在天朝走路有风,咱们夫妻俩总得跟皇上和郡王爷打好关系,不好让他们久等的。妾身今夜得守在这儿,封大进的状况若一直平稳无反覆,安然度过十二时辰,那就真的能放心了。”
萧陌闻言拧眉。“不成,你随我回去,我让其他人留守照看,随时往帝京传消息。”
“不成。”乔倚嫣又笑,眉眸间流露固执神气。“封大进是我的病人,既已出手,就必须是最好的结果,妾身得守着,有什么反覆才能及时处理,侯爷的亲兵马骑得再好、消息传递得再快,都比不过让妾身宿在这儿。”
见萧陌两眉打结,眉心深锁再深锁,乔倚嫣干脆开口赶人。
“哎呀侯爷你快走快走!妾身累得两边眼皮直往下掉,说话都说得不利索了,侯爷不走,人家怎么小憩嘛?你快去忙啦!”她耍赖地把脸埋进软枕里乱蹭一通,跟着两腿一伸,抱着软枕倒卧,真一副累到想补眠的模样。
“你……”萧陌实在拿她莫可奈何,仰头把剩余的茶一口灌光。
他内心天人交战了会儿,最终顺遂她所愿,道:“我明日亲自过来接你。”
埋进软枕里的小脑袋瓜慢慢露出半张鹅蛋脸,对绷着脸的他翘起嘴角。“嗯……”那应声绵绵软软,像颇有些得意他对她的妥协。
慾念袭来,萧陌忽然有股冲动和渴望,想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拥住,想毫无顾忌地碰触她的发、她的脸、她整个人,但不能够,他不能在此刻碰她,怕是野火燎原将一发不可收拾。
于是他未再多说什么,放下茶杯退出车厢,脸上表情严峻到乔倚嫣都要以为他又被惹恼。
他一离开,乔倚嫣抱着软枕立时翻了个身仰躺,双眸直直望着上方厢板,内心有股说不出的怅惘。
欸,她还以为他至少会摸摸她的脑袋瓜,又或者握握她的手呢。
结果什么也没有。
欸欸……都怪上回“如意小池畔事件”,她没能忍住脾气跟他那一闹,闹得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好氛围一下子全消磨殆尽。
看来她往后需得加强力道继续女追男地追着她家侯爷了。
挑战尚未成功,她还得继续努力啊努力!
乔倚嫣有意让重新接骨的封大进多睡一段时候,遂每隔一个时辰便再次以银针灸药,令其安静不动、药随血气而行,有益伤处复原。
直到隔日过午,整个疗程进行约莫十二个时辰,她才收手结束最后一轮的施针。
“爹爹……”阿妞挨在竹榻边,嫩手小心翼翼在封大进起伏规律的胸口拍了拍。“爹爹睡,不怕,阿妞拍拍。”
乔倚嫣抓起娃儿的小发辫轻搔娃儿的嫩颊,阿妞缩着小肩膀咯咯笑开,望向她的一双无邪明眸显得亮晶晶,非常可爱。
娃儿知道的事不多,却明白眼前这位笑起来好好看的大姊姊是很厉害的大夫,娘还偷偷跟她提了,说大姊姊是一位“猴夫人”……嗯,可她东看西看,都看不出大姊姊哪里跟猴子有关……算了,那不重要的,她晓得这位姊姊是个好人,很好很好的好人,大姊姊会把爹爹歪得好古怪的腿变直,那样就足够了。她喜欢“猴夫人”。
同样坐在竹榻边的李氏挺着肚子又想下跪,被芳姑姑快手扶住。
乔倚嫣将药箱与用过的银针交给素心和丹魄收拾,对李氏半开玩笑道:“封夫人再这么动不动就跪,若把肚里娃儿跌出来,那可如何是好?”
“我、我……民妇……很感激……很感激啊……真不知该怎么报答了。”被芳姑姑扶着落坐,李氏边说边掉泪。
阿妞应是昨儿个被李氏带着跪过,知道对大恩人那是要下跪磕头的,见娘亲不方便跪,又听娘亲说不知该怎么报答,小小身子遂转正过来,对着乔倚嫣略显笨拙地跪下双膝。
“阿妞跪,阿妞报答。”边说边不太稳地磕头。
李氏破涕为笑,屋里的人全被阿妞逗笑,李氏才想把孩子带过来,乔倚嫣已快她一步拉起阿妞,轻掐女娃嫩颊。
“阿纽真乖,都晓得要照顾好爹爹,也知道要帮着娘。等你阿娘生出一个弟弟或妹妹,阿妞肯定会是个好厉害的姊姊。”
被好生夸赞了,女娃儿露出害羞笑颜,随即跑向娘亲。
乔倚嫣心情很好地笑出声,才想交代李氏之后得帮封大进留意些什么,还有她每隔两日会出城过来探看,替封大进复诊……等等之类的事,但她尚来不及开口,外面骤然起惊变!
两根利箭射破窗板飞入,若非素心动作快若闪电,以掌风扫歪利箭,榻上兀自深眠的封大进真要成了箭靶。
丹魄反应亦迅雷不及掩耳,立即翻倒屋内两张大方桌做为屏障,在榻前造出一个安全所在,将主子、病人和妇孺全推到屏障后护住。
“夫人,我出去瞧瞧!丹魄,守好了!”素心腰间软剑已然在手,随即冲出土屋。
要乔倚嫣完全摸不着头绪、乖乖待着,根本不能够!
“夫人!”芳姑姑忙着让李氏和阿妞躲进榻内角落,根本拉不住自家夫人。
乔倚嫣蹲低身子迅速爬到窗下,跟着背贴土墙挪到窗边,从三指宽的破缝处往外觑沿,此时丹魄也溜至她身边,尽可能护住她。
“夫人,对方人数不少啊,不过云大叔他们看起来还能支撑,还好侯爷昨儿个有留给我们一些人手。”丹魄亦忙着往外探看。
乔倚嫣应了声,神情专注。
第十二章 骤然起惊变(2)
外边云起阳领着一票好手加上萧陌留给她的八名亲兵,正与从竹林中涌来的一大群黑衣蒙面客打得昏天黑地,刀剑相交声不绝于耳。
素心则直接守在土屋门前,软剑如灵蛇舞动,连连伤了三名欲要抢进的敌人,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气势。
乔倚嫣道:“咱们的人算算约莫三十名,对方近百人,云大叔带出来的好手还有侯爷的亲兵们,要以一敌三应是可以,只是那名使长鞭的人……”
丹魄瞧见乔倚嫣说的那人了,既高又瘦,在混战中十分突出,尤其使的兵器非刀非剑,而是一条黑到发亮的乌鞭。
“夫人,咱也瞧出了,这个使鞭的是黑衣客们的头儿呢,擒贼先擒王,云大叔定然也看出了,两人缠斗得好厉害啊!”
云起阳边打边守避开乌鞭,对方打出的鞭子频频落在地上、石井上,造成明显痕迹。
乔倚嫣眉心微微蹙起,双眸细眯,低语。“原来是此人。”
“啥?夫人说什么?”丹魄好想冲出去帮素心、帮云大叔,但不行,她得守。
却在此际,使乌鞭的高痩男子另一手竟多出一把兵器,使的是软剑,云起阳一时不察,被他的软剑逼退一段距离,他就抢这短短瞬间往土屋飞冲。
素心才要对敌,他竟突然一个腾跃上了屋顶,茅草搭成的屋顶立时被破。
“丹魄!”素心大喊,退入土屋内。
“我在!”丹魄迅速将主子送回两张方桌围成的小所在,回身便跟黑衣客打起来。
屋里的状况变成一对武婢合斗黑衣客,该要吓到大哭的李氏倒不哭了,抱着瑟瑟发抖的,阿妞挤在封大进身边,芳姑姑抓着长凳子当武器,一张脸也是白惨惨的……至于乔倚嫣,则静静等着。
等什么?
当她的两名武婢没能顺利将黑衣客合围,纷纷被打飞,当那条乌鞭极其俐落地击碎方桌,破了这个小小屏障,当对方探手要来逮她……
乔倚嫣就等这一瞬!
她把用来迷昏封大进的药粉近距离撒向对方的脸。
她听到黑衣客发出一声闷哼,然,许是对方蒙面、见事又快,竟没能立即弄昏他,芳姑姑扬起长凳即要朝他砸下,对方手中软剑本能出招。
事情发生仅在转眼间!
乔倚嫣伸手拉住芳姑姑,软剑划破她一袖,整片杏花白的袖子立刻被血染成殷红,她还不忘提脚使一招压箱宝的裙里腿将黑衣客狠狠踹倒。
就这么一招裙里腿,师娘教她的武艺中,她也就这一招拿得出手。
但手,好疼,口子定然很长!
“夫人!”芳姑姑大叫,嘴角流血刚努力站起的素心和丹魄亦是惊呼。
砰!
土屋摇摇欲双的柴门被人从外头踹开,丹魄离得最近,倏地转身欲挡,待定睛看清楚来人是谁,双膝一软险些跪地,绷在胸间的一口气终于能吐出——
“侯爷……侯爷您终于赶来,夫人……夫人……”
众人皆松了口气,萧陌却要疯了。
凭着多年征战沙场的经验,风中肃杀之气他尚未进竹林就有所察觉。
他疯狂策马,几名亲兵追在他身后狂赶,他们被藏在林间的弓箭手袭击,花了些功夫才拔掉那些暗桩,之后快马加鞭赶至,马未停蹄他已翻身跃入眼前这片修罗场。
以寡敌众苦苦支撑的云起阳等人在他带人解决掉弓箭手后负担终于变轻,得到极大助力,一下子已控住全场。
萧陌直直杀进土屋,映入瞳底的是妻子染开大片鲜血的衣袖,她抱着自个儿的左前臂压在胸前,殷红亦瞬间浸湿她的襟口。
这不啻是拿刀直戳他心窝,要把他心尖上的东西挖走,试问,能不疯吗?
这一边,芳姑姑已丢开长凳忙掏出帕子帮乔倚嫣止血,萧陌死寂般的两眼挪向倒在地上仍企图保持神识的黑衣客头头。
他几个大步走近,一把揭掉黑衣客的面罩,露出的那张褐脸颧骨明显、两颊削瘦,萧陌面上无半点讶然,揪着对方衣襟,铁臂一振,将人直接提了起来抵在土墙上,撞得土墙都龟裂开来。
“袁教头,好久不见啊,你没好好在萧侯爷身边当差,倒有闲情逸致逛进竹林子来,你说,都成什么事了?”萧陌嗓声沉静且幽柔,却听得人心底发毛,两名受了些内伤的武婢离他近些,都有些想用爬的爬回她们家夫人身边寻求庇护。
“啊,不好说吗?让我替袁教头说说吧。”萧陌五指成爪按住他的喉,笑呵呵又道:“是萧侯爷萧延盛给阁下派差事,要袁教头领着侯府中你带出来的一票精锐手下,又跟踪又埋伏的,最后直闯竹林里抓人,是吗?”
姓袁的黑衣客根本无法回答他一字半语,乔倚嫣当成暗器撒出的药粉正在发挥后劲,多少已吸入体内,任他再如何顽抗也徒劳无功。
“是吗?”萧陌执抛又问,提着对方身躯再次狠狠撞墙。
他语调很沉静,手段很暴力,刚意识到已经安全无虞的阿妞吓得又钻进娘亲怀里。
“你回答我,是吗?是吗?说啊,是吗!”问一次就抓着人撞一次,袁教头即使没被迷昏也要被他抓着撞墙撞昏过去。
“夫人别去……夫人啊……”芳姑姑拦不住乔倚嫣,眼峥睁看着自家夫人快步上前,未受伤的一手攀在侯爷粗臂上。
素心和丹魄瞪大双眸蓄势待发,就怕自家侯爷疯得太严重要六亲不认,她们俩若是再让夫人受伤的话那就太糟糕了,所以即便是侯爷,该出手时亦要出手,绝不能心软!
一触即发的紧绷气氛,乔倚嫣没有力气管旁人了,眼里只有萧陌一个。
他招住袁教头的颈子,她则轻轻掐着他的粗腕,引来他显得空洞深寂的目光,彷佛一时间规叫不出她是谁,又为何靠近他。
乔倚嫣心头纠起,菱唇却是俏皮高扬,脆声道——
“侯爷不行喔,你可不能弄死这位袁教头,悄悄跟你说句心底话,唔……侯爷听了可不能吃醋。”略顿了顿,她还当真踮高脚尖、凑上红唇在他耳畔轻吐。“他是我很想要、很想要的,侯爷别跟妾身争啊,把他让给我,好不好?”
眼前严峻又英挺的面庞直直面对着她,乔倚嫣想慢慢等他回神,但心上的疼痛越扩越大,她的指不知不觉抚上他刚硬面庞,带着避无可避的鼻音低声细语——
“我都知道的,他的乌鞭击在地上、石上造成的痕迹,跟你背上的鞭痕是那样相似,萧侯爷当年就是命他当众鞭打你……即便仅是个听令办事的‘执行者’,他那样伤你,妾身是不会善罢干休的。”苍白雪颜露出既娇又艳的诡笑。“既已捕获,侯爷不能轻易说杀就杀,妾身可是想了好多法子回报,你别跟人家抢嘛,好不好、好不好嘛?”最后连耍赖撒娇的招式都用上,非常地没脸没皮。
但……棘手了!
竟然还是召不回她家侯爷的神识,而那只掐住袁教头喉颈的巨掌则越缩越紧,大有猛地使力便要掐断对方颈骨的气势。
乔倚嫣银牙一咬决定跟萧陌赌了。
她螓首微垂,双眸微微转了转呈现涣散状,软唇一嚅——
“好、好晕……侯爷……我看不清楚你了……”
跟着,她放任身子软倒。
都做好要重重跌落地面的打算,一双铁臂在千钧一发间把她搂进怀里,将她打横抱起,抱得又牢又紧,而她仍然听到“砰”地一声巨响,那重重跌落地面的人,却是另有其人。
“嫣儿!”呼唤胆战心惊,在她耳边爆开。
乔倚嫣双眸瞬间泛潮,喉头发堵。
她到底是赌赢了。
她终是赢过他多年积压在内心的那一股愤恨,往他心里又深进一寸。
乔倚嫣假装昏迷,一路被快马加鞭带回定远侯府。
竹林中的土屋遭近百名的恶徒破坏,后又被发疯的萧陌抓着人狂撞,撞到墙面几要坍塌,根本不能住人,况且住在土屋里的人不是深眠未醒就是大腹便便的,外加一个稚龄娃娃,如何能够安心?
所以即便重新接骨的封大进其实不适合挪动,两害相权取其轻之下,萧陌还最下令把他们一家全带回定远侯府安置。
太医院当值的太医可说是被定远侯府的人直接架上马背强行“抢”进府里。
这事定然又要引起言官们不满,但萧陌绝对没在怕,因为他真真疯了般干出更出格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