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怎么会这样呢?」呆呆地望着手中仵作刚刚呈上来的验尸描述,笑云舒单手托腮,跷起二郎腿斜坐在县衙偏厅里,两道犹如修剪而成的端正俊眉深锁:「真是奇怪,若是像小日小月那样躲在尸体背后操纵却不被发现,那也得有与他们相当的轻身功夫才行啊?可是我记得欧阳夫人明明拍胸脯保证过,她娘家所传的轻功独步江湖,称霸武林,其它招牌的轻功练个三、四十年也就勉强是他们练十五年的对手。」顿了顿,他抬头看向满脸灿烂的笑容,不甚骄傲地猛点头的欧阳兄弟:「小日小月,老实交代,你们的娘有没有吹牛?」
「冤枉啊——大人!娘当初也是江湖女杰白道英雄,怎么可能会说大话骗恩公的儿子!」笑容一僵,两名一模一样的少年委屈得犹如垂下耳朵和尾巴的幼犬,控诉的大眼睛亮晶晶地瞪着信口开河的上司:「不信您可以问方大哥啦,走过江湖的人都听说过我娘的『升仙身法』的!」
「这点属下可以证实。」抱拳一礼,方天宇才把王老太爷惨不忍睹的尸身送回哭哭闹闹的王员外府,风尘仆仆的赶回来就听到了屋里的争执:「大人,欧阳兄弟所言非虚,他们从四岁开始就随其母练习『升仙身法』,算到今年也快十五年功力了,江湖上能达到他们轻功水平的,依属下所知也不过六个人而已。」
「……都是些什么人?」闻言,凤舞阳蹙眉反问道。他刚安抚完自从得知八府巡按可能要在自己辖区里长期逗留就如丧考妣的吴县令,心情不爽连带着俊美的容颜也寒霜密布。
「凤师爷,属下并不认为这唯一的六个人有嫌疑。」不卑不亢地点头示意,方天宇沉着地分析道:「这六个人中五个已是一派宗师了,自然不会与一个无冤无仇的死人计较,何况他们都身在千里之外并无出现在此地的传闻。剩下的另一个是江湖有名的飞贼,但王老太爷尸体上随葬的饰品一样未少,也不像是他所为。」迟疑了片刻,方天宇突然又想到了一对功夫神出鬼没的师徒:「啊!还有两个人应该也有此轻功。不过大人……您觉得青龙令使夏语冰大人与他的高徒荣矜荣公子跑来泌州城鞭尸的可能性有多大呢?」
「别给我提那对人不像人的师徒!」头痛的打断方天宇的分析,笑云舒一点也不想深入琢磨和夏语冰有关的问题。只要一想到荣矜说自己八岁拜夏语冰为师时对方就是二十几岁的模样,而十二年后他们见到的夏语冰也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样子,他就有一种思考下去会弄清很恐怖的事实的预感。对于那个幸好不是敌人的青龙御史,他只想躲得越远越好:「啊啊~总而言之,有嫌疑的人都没有动机,那究竟是谁半夜里装神弄鬼的把王老太爷的尸体弄走,又摧残成破烂一般地丢在了护城河沟里的呢?!若是像我们一样旨在骗财也不需要这么折腾吧?况且,王员外说他爹『诈尸』时只交代了要捐资赈灾这一件事情……」
「哼,原来你也知道自己的行径是在骗财。」不冷不热地嘲弄了一句,凤舞阳缜密的把目前掌握的蛛丝马迹一一列举道:「子时末更夫见到王老太爷诈尸吋,周围没有其它人,而且月光很亮也不该是眼花;王员外被你们吓瘫后,到了寅时天亮才大着胆子去灵柩查看,尸体不见就是那时发现的;至于王老太爷的尸体则是巳时有行人路过河沟,闻到腐臭味才找到的,围观的不只一人,大家都说尸体倒在河沟里已是满身裂痕,烂皮露骨惨不忍睹了。」
「唉唉唉——不是杀父夺妻的血海深仇,干嘛要如此虐待一个老者的尸体?」有些恶心的捂了捂嘴,笑云舒埋怨地白了一眼汇报得太过「详细」的凤舞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叹了口气,悲天悯人的嘟囔:「就算要报复也该找活人下手吧?有那样的功夫还怕收拾不了王家的几个护院吗?再说了,又不为财也不可能图色的,这个亵渎尸体的人求得还能是什么?」
「……估计是为了发泄异常的心态吧。」在听到「图色」二字时唇角抽搐了一下,凤舞阳凉凉地回答道,正要就疑点再争论几句时,却见衙役惊惶地奔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比划:「大、大人!王、王员外又来了!这回还带了好几箱的银子,全堆衙门口了,说是赈灾捐的善款!」
「来人啊,还不快把王员外请进来奉茶感谢!」不敢置信地瞪了笑得小人得志的笑云舒半晌,凤舞阳磨牙斥责道。
「凤师爷,王员外他抬来银子就走人了,好像是要赶快举家搬去寺庙里避避晦气,说是这几天又是闹鬼又是诈尸的邪门得很,捐来的银子权且算是买个平安积些阴福。顺便还要小的转告巡按大人,凡是王家粮铺的存粮全部平价出售,再不敢做趁火打劫的缺德买卖了。」
「哈哈哈哈——这不是挺好的?」沉默了片刻,笑云舒爽朗的笑声炸开在偏厅里,转身拍了拍呆若木鸡的自家师爷,貌似遗憾地抚着下巴核计:「早知道就应该叫小日小月利用王老太爷的『诈尸』挨门逐户的去恐吓那群泌州商贾的。多亏了那个不知是何用心的毁尸者,要不然赈灾款的事情还得拖延呢。呵呵!」
「住嘴!」又惊又怒地捣住笑云舒大放厥词的嘴巴,凤眸里凶光一闪吓退了小衙役后,凤舞阳忧心忡忡地愤然道:「笑云舒,你应该清楚亵渎尸体,尤其是毁尸是要判车裂的死罪吧!居然还敢向着犯人说话!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你懂不懂!」
「皆大欢喜有什么不好?虽然对不起王老太爷,但死都死了,积点阴德给活着的人也算一笔功劳吧?何况,舞阳啊……」笑眯眯地在对方掌心啄了一口,目光闪烁寓意深远地盯着他被烫到般抽回手、霞染俊颜,笑云舒轻描淡写地用手指捋着凤舞阳向来不羁的及膝青丝,调笑里略带安抚:「要是真的计较起来,我教唆小日小月诈尸是斩首的罪;收受贿赂徇私舞弊是沉笼(装竹笼里沉入水中溺毙)的罪;再加上以前在京里贪赃枉法假公济私的行为,剥皮凌迟车裂腰斩已经不知攒下多少死罪了。呵呵,反正一个人只能死一次,有什么可担惊受怕的?」
「别说了……」被脑中充斥的相关景象吓到,凤舞阳听罢笑云舒挑衅一般的反驳,浑身发冷。只要想到这其中的一个刑罚加在面前人身上,他的心脏就如被人紧紧揉攥似的痛得快要无法呼吸了!不行,绝对不行!只要他凤舞阳活着,不,就算他凤舞阳自己死了……也绝不许这些污秽的死法落在从小恋慕的人身上!即使他默默爱了快二十年的人,对他的深情回以的唯有一抹似是而非的苦笑,以及搔头困扰的拒绝……
「够了!这些话你们谁也不许传扬出去。」不是信不过这群伙伴,但关心则乱,凤舞阳依旧阴沉着俊颜声色俱厉的嘱咐方天宇等人。被他的表情惊到,欧阳兄弟与方天宇心有余悸地纷纷应诺着找借口逃开,只剩下笑云舒起身玉立,含笑温柔地凝视着凤舞阳的苍白:「舞阳,别咬下唇了,要出血了。」
「不用你管。」生硬地吼回去,凤舞阳的手指还停不了颤抖,自己意料之中的懦弱令素来强势的他厌恶!
果然还是放不下啊……纵使已经为了这个人,放弃了当年名正言顺的状元之位,心甘情愿的做了小皇帝的监察御史;纵使已经为了这个人,收起骄傲做着被人小瞧的无官师爷,以求随时随地督促立志做贪官的笑云舒笑大青天听讼断狱公正廉洁,不落人后;纵使已经为了这个人,不念爹娶了十二个夫人只得他一脉单传,毅然决然的与家门决裂,放着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不做,生死与共的追随;纵使已经为了这个看似不值得的人,和这段想来不合算的单恋付出这么多了……却还是觉得不够,还是害怕不够……总希望可以再多一些,再为这个人做多一些——那样的话,纵使有一天自己不在了,自己不爱了,也已经替他铺好了前路了吧……
孤独一个人清醒的时候也会怨恨自己执迷不悟的死心眼,爱谁不好呢?为什么要爱这个一心只想中饱私囊,贪得无厌的人呢?即便自己的兴趣真的与众不同,偏喜欢这类浑身除了缺点还是缺点的人吧,那至少也应该看上个女子才好啊!
可恶,谁叫他天生的牛脾气呢!还记得是六岁那年,根本不懂感情是什么的自己在学堂结交到了笑云舒这第一个朋友,恨不得把满腔的好都加在这个人身上。所以,当他听到几位姨娘在嘲讽笑家的穷困潦倒时,轻易地被愤怒与同仇敌忾冲昏了头脑。忘了是不是三姨娘说的……说什么笑家是纸糊的「官家」,叫起来好听嫁进去受苦,将来根本就没有人会愿意嫁给笑家的儿子当老婆;笑家的男人就会让妻子吃苦,嫁过去的恐怕非残即傻,要不就是丑陋恶疾无人要的赔钱货;他们家的儿子,活该做光棍!
然后呢?然后自己好像就气得红着眼眶,大义凛然地跳出花丛,昂首挺胸地站在几位姨娘中间,郑重其事的把自己的一辈子糊里糊涂卖掉了——
「谁说没人愿意嫁笑云舒的?!没人嫁我凤舞阳嫁!我就是愿意嫁到笑家做老婆怎么着吧!你们谁再敢说笑云舒是没人要的光棍,我就和谁拼了——」
「天、天啊!舞阳我的小祖宗呦,你不明白可别乱说呀!你是男孩子,怎么能说要做人家的老婆呢!呸呸,童言无忌,不能作准的!」
「谁说我不明白了!哼,男孩又怎么了?我就是愿意做笑云舒的老婆,我就是愿意就是愿意——」
「哎呀呀我的小心肝呦——你知道老婆是做什么的吗?就这么肯定?」
「我当然知道了!爹说过,老婆就是陪在男人身边同甘共苦,顺时歹势也过一辈子的那个人!我愿意与笑云舒在一起,我就是愿意做他的老婆!你们不许再说他坏话!」
「好好好,我们不说不说——但是舞阳乖乖,这种给男人做老婆的浑话你可不能出去乱说了啊。传开了要叫人笑话的……」
「谁愿意笑话就笑话去吧,我不管!我既然愿意和笑云舒一直一直在一起,我就敌对天下所有人说——我凤舞阳愿意做他笑家的老婆!多苦也愿意!哼!我凤舞阳说到做到,绝不怕任何人笑话——」
「是的,不怕……」沉浸在回忆里微微一笑,凤舞阳抬头深深凝望着莫名其妙的笑云舒,突然出手,牢牢攥住他的胳膊,使力的握着,像要把全部的力量灌进去那样:「我不会让你受那些刑罚的,云舒。」就算你一生也不可能回应我的感情,就算我一直在反复说服自己你一向是来回敷衍,就算最后你爱上的那个人不会是我……无所谓,已经不能不爱了,也就无所谓了。没有人逼,没有人骗,是我凤舞阳自己决定要爱你的。爱你……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呵呵——我就知道这世上除了娘亲外就是舞阳你对我最好了!」嬉皮笑脸的摸了摸凤舞阳细腻光滑的手背,笑云舒就是有本事将对方好不容易重建的信念一击必杀的粉碎掉:「那也就是说,以后我再贪污受贿徇私舞弊的话,你都决定要包庇我了对吗?舞阳亲亲——」
「……对你个头!你贪一个给我试试,信不信我剁了你的手!」再次颤抖,这回纯粹是因为愤怒。凤舞阳懊恼地揪起笑云舒的手,像丢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扔到了一边去。恶狠狠地白了他几眼,凤舞阳傲气地甩袖,一步一跺的离开了偏厅,头也不回。
「唉唉,真是的,又被舞阳讨厌了呢!」吹着被揪痛的手,言不由衷地说着根本不可能发生的假设,若有所失地目送着那道高姚修美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笑云舒的笑容渐渐地深了。在对方看不见的角落里,他眸中的狡猾夹杂进了几许无奈,却融合出了浓得化不开的温柔……
第三章
乌云蔽月,骤然,一声闷雷炸响在天际,紧接着骤雨倾盆而降,在天地间织起一层蒙朦的水雾——
泌州城金记当铺的雷老板向来浅眠,近来又新丧了同甘共苦二十余年的结发妻子,孤寝寂寞之下,几乎是敲门声一响他人就警醒了过来。一边纳闷这么不早不晚的时间是哪个不识相的败家子在赌场上输得要跑过来当裤子,雷老板一边披衣推被,应诺着快步赶到了外屋的店铺门前,举着昏黄的烛火,抱怨着启开了门闩:「来了来了,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了……谁啊?当什么的——哇、哇啊啊啊啊啊啊——」
又是一声惊天霹雳轰鸣而起,掩盖了泌州城某个角落里凄厉的惨呼。
雷老板震惊地瞪大眼睛,僵硬的吓昏在了石板地上,吱呀半开的门外,闪电划过,照亮了一张业已开始腐烂的妇人的脸!纵使灰白如浆,面目呆滞,闻声赶来的雷家伙计们仍能在第一眼就认出这位不速之客不是外人,正是他们下葬不过十日的老板娘……
***
轰隆隆——
伴着窗外的电闪雷鸣,笑云舒怡然自得的就着床前的烛火翻阅泌州府的卷宗。仿佛是预料到了什么似的,随着又一阵炸雷,他含笑着抬起头,略带期盼与无奈地望向屋门口。果然不出他所料,几乎就是那一刻,猛地,未拴的屋门被人由外面狠狠地撞了开来!
「呦——我就说嘛,下这么大的雨你不可能不来找我的,舞阳。呵呵……」悠闲地笑弯了眉眼,笑云舒放下卷宗起身下床,殷勤的接过僵立在门外之人怀抱里的枕被,触手一片湿凉,令他难得不悦地收起了微笑:「真是的,怎么来得这么急?也不知避一避雨,好歹你也打把伞吧。唉唉,其实你何必非要特地跑来我这边呢?舞阳——」
「哼,我来是怕老天爷把你劈死了都不知道!」气急败坏地赏了他一记白眼,凤舞阳垂散的长发因奔跑而凌乱,颓废中别有一番美人的风韵。他怕居心不良天怒人怨的「笑大青天」哪天被雷劈,所以每逢下雨必在笑云舒身边监视,这已经成了笑府众人心照不宣的传统了。至于一个大男人睡在另一个大男人房里会不会有不妥……目前,因为笑府里没人敢不怕死的去招惹凤舞阳,所以也就没人敢去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