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那个仙境……难得雪峰为他们砌出一座仙境,可他竟无缘再踏入。
听说人在死前都会开始回忆过往,他此刻是否就面临如此的困境?
项伯伟自唇缝间进出一声轻哼,淡淡的笑了。
能遇见水寒天,是他这辈子永不后悔的相识,只可惜他们有情却无缘相守。
「寒天,我爱你……好爱你啊!」
如果轻风有意,那就替他把这些心声送到水寒天身边吧,因为他恐怕再也无缘与水寒天相会。
「找到了!人在这里!」
怒吼声传来,火光也映上了身子,项伯伟瘫在草堆里,就连眼皮都快要没力气睁开,所以当那银白的闪光挥起又落下的时候,他也没再挣扎,心里只是喃喃惦着水寒天的身影。
就在四周吵吵嚷嚷的同时,树林间突然爆出惊人的咆哮声,那浑厚的低音足以晃动树木,随之而来的巨大身影更令蛮族士兵惊恐不已。
「熊!有熊啊!」
惊叫声取代了原本的杀气,令蛮族士兵慌张地退离项伯伟身边,就怕自己会被突然出现的大白熊攻击。让那双挥舞个不停的前掌打中,少说也得去掉半条命。
看看大白熊凶猛的样子,再瞧瞧离大白熊才两步远的项伯伟,大家很有默契地认定项伯伟等下会被白熊吃掉,一群人就这么争先恐后地四散逃离,再也没人想去手刃项伯伟邀功。
等到人声散去,大白熊才安静下来。它走近项伯伟,没像士兵所猜的那样一掌把他打死、撕开吃掉,倒是用鼻子顶着他,像要叫醒他。
「你……雪……雪峰?」项伯伟感觉到身边有股温暖的气息,他勉强睁开沉重的双眼,这才知道刚刚因为雪峰的出现,吓跑了那群蛮族士兵。
这是说他命不该绝吗?没想到他趁着夜色闯入的山林野地,竟然就是那一日水寒天带他四处游走、位处敌营附近的那座山。
「呵……雪……峰,谢谢……」
项伯伟吐出苦笑声,只是接下来的道谢却混杂着无止境的疼痛,咳得他像要吐出血来。
「寒天,他应该……逃回……东岭关……咳……你放……放心!」知道雪峰见他受伤,一定会担心起水寒天,所以项伯伟忍着胸口的疼痛,努力地向雪峰解释起眼前的情况。
「雪峰能放心,那我呢?你要我如何对你放心?」
幽幽的叹息,在雪峰的吼叫声沉静下来之后,伴着脚步声传入项伯伟耳里。
「寒天?」项伯伟听出那道令他永生难忘的音调。
是水寒天!他原以为再也听不见、看不到的水寒天!
「寒天,你没事吧?」水寒天的现身让项伯伟有了新的力气,吃力地撑开双眼,想看清楚水寒天的身影,只是没想到他记忆中的身影,竟失去了平日的优雅。
一袭白衣染满血迹,四处皆是暗赭的色调,就连手臂与脸颊都让黏稠的鲜血给沾上,看起来格外骇人。
「你……寒天,你受伤了?」项伯伟很想站起来,很想抱住水寒天好好地看个清楚。为什么水寒天身上有那么多伤、有那么多血?他究竟伤到哪里了?
「我没事,这些是蛮族士兵的血,我放出了风牙,所以他们没能伤到我。」像是要让项伯伟放心似的,水寒天仔细的解释。「倒是你这样子比我还狼狈哪!」
他扶着项伯伟,让他躺在雪峰的怀里,一边替他抹去脸上的血迹。
面对项伯伟身上大大小小的刀伤,水寒天轻笑着调侃,但眼底却少不了担忧。他替项伯伟脱下早没了作用的盔甲,好让他可以喘口气,但他却忍不住为了项伯伟的重伤而倒抽一口冷气。
「怎么……了?被我……的伤……吓到了?」项伯伟虽然不知道自己受了多重的伤,但是由自己动都不能动,而且全身乏力的情况来看,血应该流了不少。
不过比起自己的伤,看见水寒天没事,项伯伟已经安心许多。
「如果是我受了这样的伤,你八成会吓到说不出话吧!」或者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因为这样严重的外伤,即使是名医,恐怕也无力回天!
「早知道就不该留你一个人。」水寒天有些气恼的喃喃自语。
对他来说,百名东岭关将士根本无足轻重,他在意的只有项伯伟!因为怕项伯伟没能救出这百名将士自责,他才先领着大伙儿脱困;哪晓得等他再回头找项伯伟,竟见到这样的景象——一名伤重、仅剩几口气的震北将军!
「我还在想……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再见你……哪怕一面……也好!」项伯伟说着,又咳出些血来。「能见到你……我心满意足!」
眼前的男人是他毕生的美梦,一个来不留痕、去不留迹的美丽仙境,不管在过去或将来,水寒天都不会留名于靖武国的历史上,因为他很快就会被淡忘。
可在他的心里,水寒天是他的永远、他的梦境,与水寒天欢笑度过的日子虽然短暂,却是他一辈子幸福的回忆。
「寒天,我还有……很多话……想说……」项伯伟轻咳数声,才勉强续道:「我……很爱你……这一辈子都……」
余下的尾声吞没在项伯伟的喉间,他发现自己似乎只能张口,却吐不出话语来,就连声音都像平白消失在空气之中。
「你这一辈子根本没剩多少时间……真有诚意的话……就多活些时日,好好爱我。」水寒天的语气虽然听似轻松,但断断续续的词句,仍将他的伤痛表露于外,更不提那难得出现在眼眶周围的泪水。
他挑开项伯伟沾满汗水的前发,轻轻吻上他的唇,腥红的血让这个吻带了点苦涩与咸味。
「我……」沙哑得不像人声的声音吐自项伯伟的口中,让他听来陌生,但是他明白那确实是他的声音。伴随着鲜血的肆流,就像他对水寒天的爱意,至死方休!
看来,他终于守住承诺,这一辈子既然只走到这里,那么他不就等于爱着水寒天一辈子,再也没有变心的机会了吗?
只是……水寒天怕是不会高兴吧!
寒天,那日在离阳山上的偶遇、冷冬瀑布旁的再会,都是我这辈子最美的回忆;寒天,可能的话,我好想多看你几眼,因为我看不腻啊!
知道水寒天听得见自己的心声,所以项伯伟没再勉强自己开口,只是依着雪峰柔软而巨大的身躯,对着水寒天露出笑容。
看着这毫无生气的苍白面容,水寒天跪坐在地上,伸手接过项伯伟的头,让他枕在自己的怀中。
「看不腻……就多看我一会儿吧!」声音哽在喉间,疼痛回荡在胸口,虽然他明明一点伤都没有,但心里的痛楚却教他不禁皱眉。
原本他以为自己可以放得下的!
因为他早就体验过这份令人难以忍受的椎心之痛,就在他的爱妻过世、他的兄长背叛时,可现下即将失去项伯伟的恐惧与不舍,却远比三百多年前的记忆更让他无法接受。
水寒天滴落的泪水恰巧进了项伯伟的眼,再顺着项伯伟慢慢失去温度的脸颊滑落,让人分不清究竟是谁在这山林间饮泣。
「我带你回仙境,在那边没有朝廷分派、也没有两国争战……只有我们……我会守着你、恋着你……」他拉着项伯伟的手覆上自己的脸颊,道出承诺和真心:尽管怀中的情人只能张口喘气,再也说不出任何话语。
寒天……别哭……
项伯伟说不出话:心却还在跳动;他注视着水寒天,很想多看看他的笑脸,只是眼下这种时候,要水寒天面带笑容,实在是有些困难吧!
可是……寒天在哭啊!他不该让寒天哭的,他应该要让寒天笑才是!寒天应该要幸福的,哭了就不幸福了。
都是他的错,他得安慰寒天,他得摸摸他、哄哄他……
逐渐模糊的视线抹去了项伯伟眼中的身影,他很努力地想睁开双眼,只是不论他如何挣扎,水寒天的身影和面容却依旧渐渐离他远去。
水寒天——
那是烙在项伯伟眼里:心里最后的身影与字眼。
知道项伯伟的忧心和悬念、知道项伯伟放不下心,所以水寒天贴着项伯伟的耳际,说着不知是给谁听的应答:「我很幸福的……」
他无意识的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像是要让项伯伟听见,让项伯伟能安心离去。
「我爱你……你也爱我……你爱着我一辈子,所以……我很幸福的,伯伟……你听见了吗?我很幸福的!」泪水再也止不住的夺眶而出,水寒天抱着怀里动也不动的项伯伟仰天大喊。
他不懂自己为何就是享受不到所谓的幸福,即使物换星移、改朝换代之后,他依旧逃不开孤独一人的命运。
这一瞬间,他忍不住怨恨起救了他的恩师。
倘若三百多年前,他就静静的在城门外咽下最后一口气,也不用在三百多年后面对失去项伯伟的痛苦;因为这样的疼痛远比他过去所承受的还要更加难受。
「我放不下!」哽在喉咙深处的真心,终于在项伯伟离去后吐露出来。
其实他一点也不超然、一点也不洒脱,他是想留住项伯伟的。
「伯伟,我放不下,我舍不得你!」抱紧了项伯伟,水寒天像个躲在角落哭泣的孩子一般,无视雪峰担心的眸光,只顾着向再也不会回应他的情人撒娇。「你回来……伯伟……我要你回来,我要你陪我,我要你爱我啊!伯伟!」
凄凉的悲鸣回荡在山林之间,水寒天紧搂着项伯伟益发冰冷的身躯,不停的诉说心里的爱意,仿佛要将三百多年来的寂寞以及往后必然会有的孤独一口气全数倾泻而出。
第七章
雨水落在水寒天的身上,打湿了他的外袍,让原本沾染在衣服的暗赭色调溶入水里,在泥地的水洼中灌进鲜红的血水,冷风也不停地在他周围肆虐,吹得那一身浸湿的衣衫散出透骨的寒意。
冷!这样的感觉,总算教水寒天稍稍回了心神。
怀中的项伯伟不知已断气多少日子,他就这样抱着他,在林子里愣愣的呆坐许久,根本没发现雪峰早已在他身边堆起不少野果,还不停地用鼻子顶着他,要他进食。
「雪峰……」他伸手摸了摸雪峰的柔软毛皮,原本是想向雪峰道谢的,却在感受到那代表生命的温度时,瞬间将手抽了回来。
倘若这样的体温是属于怀中的情人,那该有多好?
水寒天重重的叹了口气,依旧没能坦然接受项伯伟已死的事实。
雪峰看出水寒天的心思,但它却无能为力,没法子给水寒天任何帮助,只能担忧的绕着他打转。
「我没事的。」水寒天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算是回应雪峰的好意和这些天的照顾。「我只是在想生命的意义何在。」
拉着雪峰,水寒天让它坐在身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与雪峰交谈,零零散散的说着这些天里绕在他脑子里的问题。
「如果我不在了,你会怎么办?回山里过自己的生活,还是跟我一起走?」
水寒天的苍凉声调带着不同于过往的忧伤,那不是恨、不是怨,而是无止境的悲与痛。
听见水寒天这样的说法,雪峰忍不住低吼一声,接着便咬住水寒天的衣袖,紧紧地拽住,似乎怕他的思绪绕在死胡同里,一时想不开便陪着项伯伟离开人世。
「你不让我和他一起走,那我把他救回来好了。」拍拍雪峰的头,水寒天轻笑道。
听似开玩笑的回答,却有着隐藏其中的认真,这个决定教雪峰更加紧张。它绕着水寒天转来转去,不时轻撞着他,想教他把项伯伟放开,然后跟自己一起回仙境去。
「别这么紧张,雪峰。」水寒天的笑容里带着忧愁,浓厚得像是化不开的冬霜,覆在他看似轻松的面孔上。
水寒天将项伯伟放下,再拍拍雪峰要它安静,只是他依然没有离开项伯伟的意思。
让项伯伟平躺在地上后,水寒天低下头去,覆上他的唇;即使项伯伟早没了气息,他依旧视他为生命中的挚爱。
「天地苍苍、山涯茫茫,沧海觅珠叹神伤;世景深深、人影蓁蓁,山岭再聚泣断魂。律法逸逸、此情依依,为情无惧逆天意……」
纤长指尖自项伯伟的额头一路往下轻抚,滑过了那英挺的鼻梁,画过了紧闭的嘴唇,望着逝去的项伯伟,水寒天突然扯起一抹不经意的诡笑——
「既有情,盼相印;荫天心、违天命。我会救你回来的,伯伟!」
***
大将遭到行刺,而靖武国派来的使者又逃走,这件事对蛮族来说,无疑是个非常大的刺激,而且也让双方的谈和破裂。
数日之后,东岭关的守将们开始整队,准备派出最优良的兵马,跟随镇关将军到关门外与蛮族一战。
就在大伙儿整装待发时,东岭关突然起了剧烈的摇晃,这宛如地牛翻身一般的天摇地动,震得士兵们几乎站不住脚,就连附近的地表都开始裂开,紧跟着吹起了异于季节的狂风,夹带着飞砂走石,弄得大家睁不开眼睛。
就在众人为这个天地异象感到惊慌失措之际,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泛起阴暗色调,灰蒙蒙一片的幽暗里,豆大的雨点开始落下,伴随着隆隆巨响,不停地打在两边的兵马身上。
闪电在天边划下一道又一道短暂的光影,甚至有道雷光打入附近的山中,震耳欲聋的惊天巨响令双方尚未开战便溃不成军,大伙儿只能退兵以对,先行处理各自营里的灾情。
只是当大家在议论纷纷,为这个突如其来让双方停战的诡异天象感到不解的时候,在那道闪电落下的山林里,同时也有了惊人的异变发生。
光与影交迭、自天空坠下骇人的闪光足以将落地之处烧成焦土,只不过在这道雷电劈落、同时也是项伯伟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地方,除了烧干的树木、草枝以及浓厚的白烟之外,驻足而立的雪峰与水寒天,乃至于躺在地上的项伯伟三人却依旧平安无事,仿佛天雷并非打在他们这块土地,而是落到了别处。
在这块新成的焦土上,雪峰如同前几天那般,焦虑地绕着水寒天打转,甚至发出略微担心的低声嘶吼,关心着水寒天的状况。
躺在地上、尸体早已变得冰冷僵硬的项伯伟,却在地震停歇、风雨远离之后,开始起了变化——
泛黑的冰凉尸首,逐渐转为带点凄凉的惨白,最后甚至连苍白色调都退去,还给项伯伟一身带有血色的肌肤,让他看来不像死亡,而仅只是沉睡。
最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项伯伟身上的多处伤口,竟在肌肤恢复为原本的色调后,开始慢慢愈合,终至消失在项伯伟的身躯里,连半点血迹和伤痕都见不着,只留外衣上的裂痕与干涸血渍,为当初的伤痕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