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长安城居然这么大,足足比平城京大上四倍呢。”
玄防也赞叹道:“长安也真的四面都有城墙呢。”
平城京只有南面有城墙,其它三面都只有城门而已,并不设墙。虽然早已听闻长安的林林总总,但总不如眼见为真。
客馆柳色青青,来自其它国家的使臣,偶尔现身在柳色之后出入往来,不禁令人期待着能赶紧晋见帝王,以便获得允许,在长安自由活动。
众人闲谈中,终于有人留意到井上恭彦的沉默。
阿倍仲麻吕悄声唤他:“恭彦,你还好吗?”
正望着柳色的恭彦回过神来,握紧手中那管色泽青润的玉笛,笑道:“没事。只是在想,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能得到允许,晋见天子。”
“才不过等了六天而已。”阿倍笑道:“听藤原大人说,可能还要再等一阵子呢。到目前为止,内廷那里还没有传来准备要召见我们的消息。”
“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久?”这几天,他们虽然得到大唐妥善的照顾,但是并未被允许在城内自由活动。早先入城时已见识过长安一隅,知道此时正是长安一年当中最妩媚的时节,内心早已跃跃欲动,却还得困坐客馆里,压抑下万分期待的心情。明明、明明都已经来到了呀。
阿倍挑起眉说:“久?其实倒也还好。相较于先前漫长的等候,六天并不算久哪。”顿了顿,他突然笑了起来。“也许是因为你急着想离开客馆?想见谁?”意有所指地瞅了瞅他手上的笛子。
恭彦瞠目瞪着手上短笛,半晌,释然笑道:“确实如此。我怕祝晶那孩子会在外头傻傻地等着呢。”
典客署的客馆在皇城之内,与外街隔着一道高高的墙,谁也看不见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恭彦惦着祝晶说过的话,明白他重然诺。从去年夏季执傻地等到了今年暖春,知道自己确实被人这样深切地盼望着,会令人忍不住也想要回报这一份心情。
刚进城那天,阿倍仲麻吕也看见吕祝晶了。那孩子就跟半年前在船上时一样热诚可爱。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很确实地在实践着自己的诺言。恭彦忧虑的不无道理,但这份忧虑,却使人颇为欣羡。
尽管对长安有着无比憧憬,但毕竟是初入宝地,人生地不熟,能有个熟悉的人在这里等候着自己,感觉其实挺好。
阿倍低头看着那管短笛,笑叹道:“很难相信那孩子只有十岁。”抬起头,迎向恭彦的目光。“我觉得他跟你有点像呢。”
“咦?”恭彦没有立刻听懂阿倍的话意。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阿倍说:“他明明只有十岁,可是看起来却像是已经活过了大半辈子了。是个有点老成的孩子。”
恭彦还是不懂他跟祝晶是哪里相像了。
他想听阿倍的解释,但阿倍仲麻吕只是微笑道:“吾友,我们才刚要展开一段漫长的旅程,未来的每一天都令人无比期待。虽然也思念家乡,但此刻,何妨藏起那份思念,多看看眼前的事物呢!说不定到头来,总有一天,你我也会思念起眼前这个地方。”
恭彦明白了,他笑着指出:“你不打算说清楚,对不对?”真是个喜欢吊人胃口的家伙。阿倍挤了挤眼。“终有一天,你会知道我说的是对还是错。”恭彦笑着摇了摇头,将短笛收回怀中。“我祈祷我们能尽快获准晋见帝王。等待,总感觉是受委屈的。”
吕祝晶真的在等。也确实有点委屈。
原以为只要等到井上恭彦来到长安,他便能带着他到处去玩耍了;谁知道,打从日本使团被接到了皇城的典客署里,便再没了消息。
他日日来到皇城朱雀门附近,想要打听遣唐使的情况,不明白怎么过了那么久,他们竟然还没能出皇城一步。
明明满街上都是外国人啊,偏偏就不见一个日本遣唐使!
想找人入宫去打听打听嘛……爹虽然在门下省弘文馆供职,待回家吃饭时问他,他却也是一问三不知。
“官太小喽。”爹说。“祝儿,不是爹不帮你打听,实在是打听不到啊。”
作为一个九品校书郎,镇日关在馆阁里校书,想听得一点比较时新的消息,还真不容易,只因不是核心人物啊。吕颂宝吃着晚饭时,状似无奈地说。
因此,吕祝晶只好天天上朱雀门报到,想从往来人们和守门卫士口中打听到井上恭彦的消息。因为再这样等下去,连春天都要过了啊。
春光可宝贵的哩。一个十岁孩子,模样稚气,目光却带了些老成,是会让人忍不住多留意几眼的。
第一章 长安城之春(2)
今天轮值守卫的城门郎是一名年约十七、八岁的青年,他与另外几名年龄不等的卫士配刺持戈,守在朱雀门的出入口,负责查核进出皇城的官员身分与安全。
一见到吕祝晶,八名守门卫士纷纷使了个眼色,提醒彼此,那孩子又来了。
今天祝晶没让小春跟来,他站在城门附近等候了一段时间,一直没等到日本使者进出,才忍不住趋前礼貌地向卫士打招呼。
“卫士大哥们好。今天天气不错呢,不知道明皇接见日本来的使者了吗?”
好半晌,没有半个人答话。祝晶也不生气,他知道这些卫士担负重责大任,不能轻易泄露宫里的事情。
见没人愿意答话,他叹息一声,踱着小步伐,站到一旁,准备继续等待下去。反正,套句小舅舅的话,要见恭彦不难,只是“早”与“晚”的问题而已。
他不是王公大臣,没办法随意进出皇城,不等,又能怎样?
他坐在附近一株柳树边,等了又等,眼看着天色由明亮转为晕黄,夜禁的鼓声再过不久就要响起,到时城门、坊门会陆续关闭,他必须在那之前回家才行。
没办法,只好明天再过来打探消息。
正这么打算时,守门的卫士换了班,先前那名较为年轻的卫士隔着几步距离,远远地瞧着一脸无奈的吕祝晶。
考虑了半晌,原该转入皇城向长官复命的他,一顿足后,在同伴讶异的眼光中,朝坐在柳树下的祝晶走了过来。
“这位小兄弟,”他唤道。“我没有看到你的马或驴子,想必是走路过来的吧,不赶紧回家可以吗?再过半刻,城门就要关了。”
鼓声八百响后,城门和各坊坊门就会关闭,除了特殊的人员外,街道上一律要净空的。
“嗯,我这就要回去了。”祝晶讶异站了起来,拱手向卫士道:“我明天再来。这位大哥,谢谢你的好意提醒——虽然你之前都不理我。
那青年城门郎闻言,先是皱眉,而后忍不住一笑。“我先前职责在,不能随便和你说话。”
这男孩连续六天来到这皇城南门,他在白天遇过他几次,但都找不到机会问他来意;而男孩倒也懂事,乖巧而怪异地在城门外候着,不会做出一些为难人的事情,就只是他与其它弟兄们都忍不住对他有些好奇。
听出青年城门郎的言下之意,吕祝晶眼色一亮。
“那么,大哥你意思是,现在可以和我说话了?”
青年点头。祝晶嘴唇咧开,笑道:“太好了。”正想继续攀谈,皇城内的鼓楼突然传出击鼓声。
是禁夜的第一次鼓声。邻近的坊市内,鼓声随之鸣起。
青年询问:“你住哪?”
“水乐坊。”祝晶道。鼓声第二响时,他犹豫了起来,跟这位大哥小聊一下,还是赶紧回家去才好。
只片刻,青年便打定了主意。“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他回头去牵马。
半晌后,回到祝晶面前。“来吧,我送你回去。”祝晶受宠若惊,伸出手臂,让青年将他拉上高大的马匹。“多谢大哥。”
“不客气。”青年将他安置在鞍前。“驾”的一声,马儿顺着朱雀大街向南,往永乐坊的方向奔驰,将鼓声抛在身后。
“我很少骑马。”坐在高大的马儿上,看着底下的石板大道,吕祝晶敬畏地说。一来是因为他个子太小,再者是因为家里并没有宽裕到能豢养马匹;爹的薪俸只够他们一家温饱,长安米贵,居,大不易。
“所以我们才好奇你天天到朱雀门来做什么。是想找宫里头的什么人吗?”
皇城里座落着各大官署,平时出入人员众多;又称为子城的皇城之内,还有帝王所居的宫城,为了维持帝王和官员们的安全,平时必须严格管制。
而想来想去,这年纪小小,至多不会超过十岁的孩子,想必是有什么人在皇城里头供职的吧?
终于找到机会打听消息,吕祝晶立刻把握机会道:“对、对,我是想找个人。”
“哦。”不出所料。“找谁?”语气中带着好奇。“大哥,你知道前几天才住进鸿胪客馆的日本国使者吗?”
“知道。另外,我叫刘次君。卯金刀刘,次第的次,君子的君。”
“大哥,我叫吕祝晶。双口吕,示兄祝,三日日关。”简单介绍完毕,祝晶不怕生地又喊:“大哥,那你知不知道,通常来说,皇帝陛下大约要多少时间才会接见这些外国使臣吗?接见完了之后,使臣们能不能出皇城活动?”
长安是号为中京的上国首都,自太宗贞观以来,海内外各国纷纷前来朝贡,尊为上国天朝;但先前吕祝晶与这些外国使节们没有交情,因此并不关心这些人在长安的活动情况。现在,是因为有了挂念的人,他才主动留意起朝廷对待外来使节们的方式。
“你年纪小小,怎么会想知道这些事?难道你认识那些使者吗?”策马疾行在宽广无比的朱雀大街上,东西两侧坊门已陆续关闭,热闹的市街顿时人烟消减,一日的夜禁即将开始。
“当然是因为有认识的人才会想知道啊。”吕祝晶开始简略叙述起自己和日本遣唐使在海上偶遇的缘分。
听得年轻的城门郎颇为惊奇。“所以,你是想见那个叫作井上恭彦的日本留学生?”
“嗯。我们做了约定。他若在春天来到长安,我要带他去赏花的。”吕祝晶认真地说。顿了顿后,他仰起小脸看着城门郎年轻而黝黑的脸庞。“大哥,你去看过花了吗?我听说今年慈恩寺的花开得很好呢。”在长安,牡丹是花中之王,若单称“花”,就是指牡丹。
“还没有。平时职务繁忙,要不是今天我轮休,大概也没法跟你攀谈。”
“原来如此。我也还没有去看呢。”
“要等朋友一起去?”
“对的。”祝晶笑说。
“一般留学生会在长安停留很多年,今年假若没看到,明年再看,也是可以的吧。你这样天天到城门等候,不是反而浪费了大好春光,不如趁着花还开着,赶紧自己去看花吧。”城门郎实际地建议。
祝晶摇头。“不行的。”他解释道:“正因为时光宝贵啊,大哥。如果今年就能看到,何必等到明年呢。就算只赶上花期的最后一天,也是好的啊。”
城门郎因祝晶那小老成的语气哈哈笑了起来。“小弟,你今年才几岁?说话这么老成,好像已经活过半辈子似的。”
“我十岁多了。”祝晶说:“半辈子不长啊,一眨眼就过去了。大哥,时光真的宝贵啊。”因他的一再强调,让刘次君不由得感到有些奇怪。“你说你十岁?”祝晶点头。“嗯,不瞒大哥,我天生短寿命格,或许活不过二十五呢,所以你想想,我是不是只剩半辈子可以活?”
他的语气既认真又认命,令青年为之愕然。
他轻轻拍打了吕祝晶的额头一下,大剌刺笑说:“小孩子,别胡说八道。不然等你活到七老八十的时候,会笑掉别人大牙。”
祝晶还想抗议,但永乐坊的坊门已经近在眼前了。他赶紧道:“到这里就行了。大哥,真的感谢你。”
坊门内的活动在夜里仍是可以进行的,只要不出坊门就不算犯禁。
城门郎在永乐坊西侧的坊门前放祝晶下马,考虑了会儿,他道:“明儿个你再来一趟吧,我替你打听消息。”
祝晶用力点头,拱手笑道:“多谢大哥。”
刘次君是家中次子,上有兄长,下无弟妹,而祝晶这一声大哥唤得热切又诚恳,他不由得笑道:“冲着你这一声大哥,有什么口信要带的,明天也一并给我吧。”抽空托人到典客署走一趟,是不碍事的。
吕祝晶连声答应。
“好了,快进去,坊门要关了。”刘次君提醒道。吕祝晶连忙奔进坊门里,临去时,回首再挥了挥手。
“明儿个见了,大哥。”
“再见。”说完,他策马离开。
回到家的时候,就看见小春坐在门坎上,正抽抽答答地哭着。
吕祝晶满脸讶异。“小春!妳哭什么……”
猛然想起今早出门时不让她跟路,小丫头哭了起来,想耍赖,忍不住凶了她一句:“哭哭哭!看妳能哭多久,偏不理妳。”说完,他就跑开了,也不给机会追上来。
该不会……从那时候起,这丫头就一路哭到现在吧?瞧她眼睛肿得跟鸡蛋差不多大,哭声沙哑,整张脸一阵红、一阵白……这笨丫头!
连忙走到女孩面前,拍抚道:“别哭、别哭啦,我回来啦!唉。”
小春总算慢慢停止了哭泣,抬起凄惨的小脸看着吕祝晶。“小……公子……小春今天……哭了一整天呢。”
“很得意吗?”吕祝晶又好笑又好气地就着衣袖帮女孩拭脸。“我又不是真的想看妳能哭多久,妳还真的——”骂不下去了,怎么会有这种笨丫头啊。“不是啦。”女孩哑声道:“因为我一个人在家里,想到小……公子你说你不理小春……小春好伤心……就忍不住一直哭了……”
“笨蛋!”吕祝晶放下脏污的衣袖。“这有什么好伤心的。”
“很难不伤心吧。”小春委屈地说:“因为小春很喜欢、很喜欢小公子嘛。如果小公子讨厌小春,小春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哩……”
“笨蛋!”
吕祝晶讶异地睁着圆眸,看着小丫头道:“来我家这么久了,妳还不知道我只是嘴巴坏吗?妳给我听清楚了,小春。我不让妳跟我出门,第一是因为妳年纪小,腿短走不远。第二是因为我不喜欢每次出门都有人跟在屁股后头,很黏。第三是因为妳前两天脚不小心拐到了,到现在都还没好,我是傻瓜才带妳出门。”双手插在腰后,很认真地问道:现在,妳听懂没?”伸手揩去她脸上一小块脏污。
见小春抖着嘴唇,怕她又要哭,吕祝晶叹息一声,赶忙将小丫头拥进怀里。“笨蛋,别哭啊,我都说没讨厌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