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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花郎(上) page 19 作者:卫小游

  小贩见他举止怪异、失魂落魄,连忙抢回镜子,不再试图做他的生意,手里则比划着特殊手势,如同在长安宣扬景教教义的波斯僧一般,喃

  喃念着耶稣之名。

  少年也不甚在意,只是低头走回城内落脚处,等出门去找草药的舅舅回来。一个月前,康大叔带着商队回长安去了,但小舅舅说还想停留一阵子,拒绝了康大叔继续同行的提议。

  他虽然想跟着回去,但舅舅承诺,再过一阵子就会带他回家;没奈何,只好答应,以为只是晚一步回到家乡。

  祝晶不知道医者心中另有打算。

  因此当康大叔提议要帮他带信回长安时,他笑着婉拒了。

  这几年下来,他写的信可不算少,与其请人送信回家,见信不见人,还不如早早归乡呢。

  如今时节已是三月暮春,但拂菻都城位于大陆西海沿岸,气候十分潮湿闷热。

  下榻处是一幢楼房,迎面吹来带着咸味的海风。

  小楼筑在小山坡上、从二楼望去,可以看到远处的海和停泊在港边的船只。

  这里便是丝绸之路的终点。

  这辈子,他没想过自己真到得了这么遥远的地方。

  拂菻真的与长安相距只有两千里吗?为何感觉上,他的长安却距此至少千万里?他不曾如此想念自己的家乡。

  他想回家。丝路很有趣,可是他想家了。算算日子,他离开家多久了?五年还六年?啊,原本没有察觉到日子过得这么快的,怎么转眼间,他都十八岁了呀!这一生,他还剩下多少日子可活?再不回去、再不回去的话……

  房门被打开来的同时,提着各式各样西方草药的男人出声喊了站在窗前的少年。“祝儿,快来看看,拂秣的草药真是特别——”

  终于发现少年一动也不动地看着窗外,医者放下药篮,来到窗边。

  “怎么了,祝儿?”

  吕祝晶肩膀一颤,闷声道:“小舅舅,你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什么?难道祝儿发现他带她来西域的目的了?

  医者心黑惊,不敢大意地看着甥女。

  啊,别慌,他提醒自己,勉强笑问:“告诉妳什么事啊,祝儿?”

  祝晶掩着脸道:“你明明有很多机会跟我说的,可你都没讲,直到今天我才赫然发现!”他突然深吸一口气,像是大受打击。

  医者连忙按住祝晶的肩膀,有些焦急地道:“妳听我讲,祝儿——”

  “我不想听!”祝晶难得发起孩子脾气。他霍地离开窗边,小脸因气恼而胀红。“你该告诉我的,你天天看着我,应该早就知道,我——”

  果然是被察觉了吗?知道他带她走这一趟丝路的真正原因……医者心虚地看着祝晶,不知道该不该解释个清楚。“妳听我解释,祝儿,还记得当年金刚智大士来到长安的事吗?”

  祝晶点头。“记得。可是那跟这件事有什么关连?”他揪住医者的衣襟,仰着脸,飞快地道:“看看我,小舅舅,为什么你从来不告诉我,我的相貌改变了那么多?”

  “呃?”医者错愕地瞪着祝晶。

  祝晶恼道:“我今天照了镜子才发现的,我跟以前长得不大一样了!”

  记得他以前脸比较圆、头比较大、手脚也比较短……他不常照镜子,因此当今天从镜中清楚看见十八岁的自己时,他差一点认不出来!

  医者听着祝晶叙述稍早在街上照镜子的事。

  听完祝晶愤慨的叙述,他差点失笑。

  祝晶见他笑了,忍不住又生气起来。

  “笑!小舅舅,你还笑!你怎么都没告诉我,我变了这么多!我这样子……”气急地跺起脚。

  “如果我回到长安,没有人会认得我的!我该早点回去的……说不定还不会改变那么多!一定是因为吃了太多羊奶酪和扁豆子的关系。听说吃多了这些西域的食物,会长得像西域的人……可是,奶酪还真是好吃极了……”祝晶最后这句话,让医者再也忍不住大笑出声,惹得祝晶火大不已。

  医者爱怜地看着祝晶青春姣好的面容道:“傻祝儿,那跟妳吃了什么没有太大的关系……只是妳没说,我也真没注意到,妳已经跟以前不大一样了。记得吗?我可是天天看着妳的呀,妳一天天逐渐改变,我就一天天习惯了妳的改变,所以根本也没有发现,原来,妳长大了。”他欣慰又哀伤地看着甥女。

  欣慰,是因为祝儿的平安健康。然而这小丫头的蜕变,原本该让她爹亲眼看见的。他不禁想,为了让祝儿长命百岁……是否也牺牲了其它同样重要的东西?

  吕祝晶毕竟是明理的。她知道舅舅说的没错。朝夕相处的人,总是比较不容易注意到逐渐发生的改变。

  可他已经离开长安那么久了,爹、小春、恭彦……还有其它朋友们,已经许多年没看见他了呀!再不回家去,会不会所有他想念的人都忘记他了呢?

  思及此,祝晶颓丧地叹了口气。“我好想回家……小舅舅,我们回家去吧。”他低着头,没看见医者眼中的忧愁。

  第七章 膏肓之间(2)

  “祝儿,问妳个问题。倘若……远离亲友可以换来长一点的寿命,与留在亲友身边,生命却如同昙花一现,夜开晓落,妳会怎么选?”

  祝晶没有怀疑这问题背后的用意。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不必选择。”

  他毫不犹豫地说:“即使我这辈子注定要早死,我也要在有限而短暂的生命里,待在我最爱的人们身边。我早想过了,小舅舅……”

  她眼神转柔。“别替我烦恼。要是我真只能活到二十五,那就让我每一天每一刻都开怀地过日子吧。我想回家,我好想爹、想小春、想恭彦。”

  医者必须很坚定地守着自己的意志,才能制止自己同意祝晶的提议,带她回家。“假设,这些人当中妳只能见一个,妳选谁?”

  祝晶愣住,不明白为何小舅舅一直问他一些奇怪的选择问题。

  “妳爹、小春、恭彦,妳选谁?”医者追着又问。

  祝晶只好回答:“爹。”

  闻言,医者松了一口气。很高兴祝儿不是选择井上恭彦。也许她毕竟还年轻,未曾真正动情。

  但祝晶接着又说:“我不能让爹一辈子见不到我,他会受不了的。小春我不敢讲,但恭彦一定能了解我没有别的选择。如果只能见一个人的话,那只能是我爹;可我知道,我这一辈子到死都会思念……”当年在终南山时,恭彦说过:死当长相思……如果在生时无法相见,那么,她会把那份思念带进永恒的时间中,一辈子都思念。

  祝晶言语中不自觉的深情,使医者瞪大眼眸,一时间没察觉到自己突然紊乱起来的脉象,一口鲜血涌上喉头时,他才赶紧喊道:“针!祝儿,快——”体内沈寂许久的蛊无预警地发作了。

  祝晶震惊地看着医者高大的身躯倒下。“小舅舅!”

  他赶紧去拿针,但仍然太迟了。

  有了一次的前车之鉴,祝晶花过一段时间跟医者学过穴位与粗浅的针术。他虽然照着医嘱先后在医者身上扎针,但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这一次,不管她再怎么下针,都无法唤回医者的意识。医者全身失去力量,宛若没有生命的布偶。

  祝晶飞奔离开客房,到处找人帮忙,但拂林之地的医道皆被统治者掌握,少数民间医者,几乎不具备正统的医术,更遑论懂得汉人医理。

  祝晶求助无门。入夜后,不得不返回旅店。然而当他打开房门时,房里的景象却教他瞠目不已,冲上前喝声道:“妳做什么?”只见一名半裸着身体、坐在同样衣衫不整的医者身上、颊肤紧贴着医者脸庞的黑发女子缓缓抬起脸来,让祝晶瞧见一张绝艳的容貌。那女子朱红色的双唇微微噙起,唇角沾染一缕鲜血,纤长手指依旧放在医者赤裸的胸前。

  虽是血亲,撞见这香艳场面的祝晶却也觉得尴尬不已。他满脸通红地冲到床铺前,拉开那名陌生女子,慌乱地将舅舅身上的衣物拉整好。

  那女子倒也没有反抗,顺着祝晶的力道,跃下床铺。

  祝晶这才发现女子连鞋都没穿,一对裸足在刺绣精美的百褶裙襬下若隐若现。

  “妳是谁?妳刚刚对我舅舅做了什么?”忙着护卫舅舅的贞操,祝晶凶悍地发问,没发觉自己用了华语。

  女子轻笑,不答反问:“妳就是他的『甥儿』吗?”真好笑,这孩子分明是个小姑娘,就算穿着男装,那天生的女儿气还是藏不住的。

  女子吐出的话教祝晶十分吃惊,因为她竟以华语响应,但她看起来不像汉人,以她身上的穿着,反倒像是个苗女。

  远在大陆西岸的拂菻,苗疆女子怎会不辞千里来到此地?祝晶蹙起眉,因为女子已来到他面前。她雪般的足踝上系着两枚银质铃铛,奇异的是,当她走路时,那铃铛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女子伸出玉指轻轻往祝晶额上一点、一按,笑容带着妖气。

  祝晶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此时原该躺在床上的医者突然将祝晶往后拉。

  祝晶急回过头。“小舅舅!”

  医者不知何时恢复了意识,神色冷冽地看着那苗女,以祝晶听不懂的苗语怒声道:“妳就是不放过我?”

  女子嫣然一笑,以苗语回应:“我为什么该放过你?你偷了我的东西,而我说过,无论你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

  见男人保护性地将小姑娘护在身边,她眼中闪过淘气,故意以小姑娘绝对听得懂的华语道:“妳还在这里做什么啊?小姑娘,妳只剩下七年可活呢,为何还在这不属于妳的国家游荡?”

  祝晶闻言,心头猛然揪紧。“我真的只剩七年可活?”

  尽管早已知道这件事,但爹与舅舅从来不曾亲口承认过有这一回事。这么多年来,他也尽可能地假装不知情,不想让家人担心。从来没有人如此直接当着他的面告诉他,他会早早死去。

  “别听她胡说!妳会长命百岁的,祝儿!”医者焦急地反驳。女子凤目圆睁。

  “睁眼说瞎话。尽管有高僧结印护持,可她——”

  医者怒声喝止:“阿凤!”

  女子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将呼之欲出的话吞回肚里。

  祝晶茫然地来回看着女子与医者,有点迷惘地问道:“小舅舅,她在说什么?什么高僧护持?”

  “可怜的小姑娘,她什么都不知道吗?”被医者唤作“阿凤”的苗女改以苗语道:“你太残忍了,阿莲。”

  “我家的事,不用妳管。”医者恼怒地道。以苗语。

  两人互瞪半晌,女子忽然莞尔,语带暧昧道:“怎么能不管,你体内可流着我的血呢,算来,你我也属血亲了——唉呀!不好——”忙着斗嘴,没注意到小姑娘脸色都发白转青了。

  阿凤箭步上前,揽住祝晶忽地向前软倒的身子。

  医者惊呼:“祝儿!”伸手向前,但已经太晚。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要吸气,却感觉无法呼吸他紧捉着阿凤的手。

  “舅……带我……回…”祝晶突然喘不过气来,他捣着胸口,拚命地想,心肺疼痛不已。

  难道……他要死了吗?双眼圆睁地看着医者,全身顿时失去力量。……就算死了,我也、要回家……”

  他不能让恭彦等不到人说好了的、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第八章 寄情千里光(1)

  平康坊中设有三座官方核准设立的妓户,其中一座叫做北里,是开元年间着名的风月之地。朝廷虽然禁止官员狎妓,但对于未有正式官职的新科进士是未加设限的;因此每当发榜时节来临,平康坊中往往可见到才俊之士在此出入。

  除了也经常来此娱乐的〔昌商外,平时官员们若易服出游,朝廷往往也心照不宣,并未严加惩戒。毕竟当朝天子雅好音乐艺术,不但在宫中成立教坊,广纳民问杰出的音乐人才,甚至经常自度新声,在梨园教唱,也无怪乎民问笙歌不绝了。

  入夜后,长安城禁鼓断人行,但北里依然灯火通明,热闹有如上元灯会时节,乐歌声不断从北里墙垣传出,笑语声未曾稍歇。

  在一片喧哗中,有一线清绝孤冷的笛音隐隐透出天际。

  不知是谁家玉笛,在此良辰中,显得如此萧瑟冷清。

  坊中、墙后、院内、石桌前。月华如水,白衣青年横笛轻吹,曲调名为“长相思”。长相思,在长安……“这苦问的调子实在教人听不下去。”一直伫立一旁的红裙女子道:“今晚就到这里吧,年轻人,我今晚有贵客,要先走了。”

  那白衣青年放下玉笛,眉目间有一股扫不去的轻愁。

  他礼貌地站起身,送别道:“请慢走。”

  ”

  红裙女子头也不回地离开小院,只剩下明亮的月光与青年作伴。他仰头看着明月,不知这绵延千里的月光,能把他的思念送到遥远的彼方吗?

  秋天夜里,风吹来,稍冷。独坐片刻后,他重新将短笛凑近唇边。然而不管吹奏哪首曲子,笛声都透着思念。

  吾友,你在哪里?会不会等你归来时,我已离开大唐,今生再也无法相见?

  开元十四年初夏,一艘波斯商舶自广州进入大唐国土。

  入秋后,长安春明门外的长乐驿站依旧船马不绝。

  舶才刚在城外停妥,一名胡服少年便匆匆下船,在港边租了一匹马直奔务本坊国子监。

  “我找井上恭彦,请帮忙通报一声。”在四门学馆附设的学院外,少片刻后,那人出来回报道:“井上恭彦不在学院里,恐怕是出去了。”

  “呀?他不在啊……多谢。”抱拳道谢后,少年匆忙离开,往水乐坊而去。他策马极快,但因为骑术精良,因此尽管长安城的街道才因为刚下过雨而泥泞难行,马儿依然如雷电般驰骋在大街上。

  再稍后,他来到永乐坊吕校书的宅第前,大声敲门。

  “小春,妳在吗?小春!”

  屋里的小姑娘急忙来应门。“是谁啊?”好粗鲁喔,敲门敲那么用力!

  小春拉开自家大门,瞪着门外的少年,正想瞋喝时,却发现少年有一双令人熟悉的眼眸。“你……”一时间,脑袋竟反应不过来。

  小春的表情令少年不由得苦笑。果然,连小丫头都不大认得他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吧,毕竟都过了那么多年了,连他都不大记得当时离开长安时的那个自己,又怎能期待自己能轻易地被认出?

  他转身想把马儿牵到后院,但一双圆滚滚的手臂突然缠上来抱住他的腰。看来丫头这几年吃得不错啊。偷偷捏一下手骨上的软肉,笑了。

  “不是作梦吧!我不是在作梦吧!你……真的是你吗?”小春用力地抱住少年比她还要纤细的腰,担心自己认错了人,或者,她根本就是在作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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