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九年,因旧历法(麟德历)日渐失去准度,且已经错误地预报两次日蚀的时间,造成帝王与宰相无法事先做好准备,引岭人民的不安。
为此,唐明皇李隆基命令高僧一行国师与司天台太史重新制订新历,此即“大衍历”,在开元十六年时,正式颁布天下施行。奈良时期,曾为遣唐使吉备真备带回日本,替换旧有的仪凤历(即贞观时,李淳风所制订之麟德历),使用了一段时间。
这一年,井上恭彦继续在四门馆学习,兼拜算学馆助教为师,学习历算。同时,想念着他的朋友吕祝晶。
春末时,祝晶无暇再写信。
商队准备前往龟兹时,最不该生病的医者,竟然病了。
躺在临时搭建的帐棚里,医者全身一会儿发烫,一会儿又因为冰冷而颤抖。祝晶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明明前一刻,小舅舅人还好好的,下一刻却突然从骆驼上捧下,失去了意识。
“小舅舅!”祝晶抱着医者的头颅,拚命地叫唤着。
胡商们协力将医者带到阴凉的沙丘后,帮忙祝晶检查大夫的状况。
一群人舞弄了半天,却仍找不出医者突然发病的原因。
在商言商,原本,商队没有责任照顾临时加入却生病的病人。
然而康居安仍然下令让商队暂时在沙漠背光处的沙丘旁扎营,还帮忙祝晶搭建了一个临时的帐棚,让医者有地方休息,不用被炎热的太阳曝
晒。
帐棚里,祝晶试着喂医者喝水,但医者牙关紧咬,喂不进任何东西。到了大半夜,见医者依然昏迷不醒,祝晶已经担心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小舅舅,你醒醒啊……告诉祝儿你是怎么了,要怎么做才能帮你……”他不懂医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翻遍医者药箱里的东西,却因为不识药性,不敢胡乱下药。
昏迷了大半天的医者似是听见了祝晶的频频呼唤,勉强睁开眼睛,虚弱地道:“针……”
祝晶猛然惊起,瞪着稍稍恢复了一点意识的医者。“针?”他连忙从药箱里取来医者常用的银针。
银针裹在一块黑色的绢布里,长短都有。祝晶不知道该取哪一根,只好随手拿了一根短针。“是这个吗?”
医者四肢无法动弹,只能虚弱地指示:“用长针……下针三处,中院、膻中、鸠尾……”
祝晶取来三根长针,解开医者的衣袍,却不知道该往哪里下针。他从来没想过要跟舅舅学穴位啊,谁知道有一天会需要用上!
情急下,他只好在医者身上乱触一通。“是这里吗?小舅舅,是这里吗?”此时,康居安带了一名陌生人进了帐棚。询问了祝晶医者的状况后,以流利的象兹语向那人说:“大夫要人在他的中院、膻中、鸠尾三穴下针。”
那人是一名胡医,略懂中原汉医的针术。接过祝晶手中的银针后,依次在医者身上各穴位下针。
没多久,医者总算能正常开口说话。他让祝晶再取来两根短针,准确而飞快地再往右手上少海、劳宫两穴下针。
坐起盘腿调息一刻钟后,他张开眼睛看着满脸惊惶的祝晶。
“小舅舅,你没事了吧?”祝晶忧虑地看着医者。
医者点点头,勉强道:“没事了,让你担心了。”再一吐息后,才向康居安及那名胡医道谢。
康居安蹙着眉道:“怎么会突然发病?是宿疾吗?”
不是宿疾,但是太难解释;尤其祝儿在场,医者也不便多说,只道:“是我一时疏忽了,应该不会再发生了。”
吕祝晶疑惑地看着医者。“我不知道你有宿疾。”一直以为只有他命中早夭,身边人都该长命百岁的。
医者安抚道:“不要紧,只是小毛病。前几年在外头旅行时染上的,不是太严重的病症,这几日忘了服药才会这样,你不用担心。”
只见那名肤色黝黑的胡医有些怀疑地搭住医者的右臂,一句龟兹语随即吐出:“你似乎是中了蛊。”听得懂龟兹语的康居安诧异地看向医者,但医者摇头,示意他别说出来。他不想让祝儿担心。
“没事的。”他说。当初下蛊的人并非想要他的命,就算一辈子解不开,也只是麻烦了一点而已,不碍事。这是第一回发作,既已知道发作时的情况,尔后他就会注意了。相同的事情应该不至于再发生。
“小舅舅,他说什么?你到底要不要紧?”祝晶还不懂象兹语,只能担忧地看着医者。
医者勉强微笑道:“他说……我是个医者,竟然没注意到自己的小毛病,又因为天热而中暑,真是太不小心了。”
“你只是一点小毛病和中暑?”祝晶担忧地道。
“没事的,祝儿。”他笑说:“我是个大夫,难道会连自己的身体状况都不清楚吗?”
祝晶抖着嘴唇,又仔仔细细地在医者身上摸索了一遍,确定他没事后,才松懈地哭了出来。“你害我担心死了,我以为、我以为……”
“以为我要死了?”医者讪讪笑道:“不会的,祝儿,你舅舅我可是要长命百岁,活到很老很老哩。”
祝晶还是笑不出来。他抱住医者的手臂,伏在他身旁,一直哭着,任人安慰都停不下来。末了,还是医者说想要喝水,他才勉强抹掉眼泪,拿了水袋来,看着医者喝了水后,才稍稍放心一些。
夜里,他挨着舅舅入睡,可心头却始终觉得不安。
好在医者自那日后,很快就复原起来。
丝路的旅程持续着,年关前夕,商队到达热海之畔的碎叶城。
“碎叶城位在西域的要道上,因为邻近吐蕃,多年来饱受西突厥与吐蕃的侵扰,我大唐军队虽然透过西域各都护府的力量试图取得西域诸城的控制权,但往往没有办法取得恒久的效益。目前,碎叶城与东南方的疏勒、龟兹、于阗,经常被不受羁糜的吐蕃所侵扰……虽然贞观时期,文成公主下嫁吐蕃王松赞干布,两国关系一度维持友好来往,但那已是近百年前的事了。景云时,金城公主再度和亲吐蕃,但吐蕃对我大唐帝国的态度却暧昧不明,现在吐蕃正日益强大,遣使来我长安时,往往傲慢无礼,自以为能与我上国分庭抗礼……”
摊开大唐的国土版图,唐明皇坐在集贤殿的玉座上,聆听官员们在西域经营的报告。几名高级将领、大学士齐聚殿中,分析着西域情况,并提出意见。将领们认为应该再加派军队夺回西域的主控权。
而学士们则以为,应该遣使与吐蕃做进一步的交流,不宜贸然掀起战争。
一番争论后,对吐蕃自尊自大的态度早已十分厌烦的唐明皇同意加派军队至碎叶城边境,并诏请燕然、安西两都护府派兵击退屡犯边境的吐蕃军队,以维护西域商路的和平。
“我开元盛世,岂能不如贞观天可汗之时。”帝王这一句话,使得大唐驻守西域的边境大批军队,迅速移往碎叶等地。
消息自内阁传出时,已经距离帝王密令的发布有一段时间了。
通常,他们这些小官员,是无从得知第一线的重要消息的。然而,一听到同僚谈起那过期已久的军情时,在弘文馆的当值校书吕颂宝仍不禁蹙起眉头。
碎叶位于热海之畔,距离大唐已经十分遥远。
他想起女儿几个月前自西域请人历经千里送来的信上写道:……沿途进行贸易的缘故,商队走走停停,每至一绿洲,都会补、元饮水与粮食。爹无须担心,我与舅舅路上一切平安。年关前,可望抵达碎叶城……
他担心此时吐蕃与唐军的铁骑早已在碎叶城交战。倘若商队刚好在这时候抵达碎叶,那就真的非常不巧了啊。虽说,军队一般来说不会刁难丝路上往来的商旅,但战争总是令人有些不安啊。
此时年关方过,天候尚冷,却已不常见到雪。早发的梅花已经绽放,预示着百花盛开的时节已经不远同僚见他发呆,手上的毛笔握到墨干了都没发现,凑近身边叫了他:“吕大人,你在想些什么啊?这么入神?”
吕校书回过神来,看见同僚调侃的表情,他干笑两声道:“没、没什么,只是在想……”馆外突然下起雨来,沙沙沙的春雨,好不恼人。
他叹口气道:“怎么下雨了,我没带伞啊,哈、哈……”好想祝儿啊。
同僚笑笑。心想,这吕校书真是个胡涂人。
谁想得到,当年少年及第的探花郎,仕途上竟是如此的不得意。当官当了十几年,还在文馆里当个小小的校书郎,连个学士也构不上。
是说,他也已经在文馆校了三年书了,不知明年升迁是否有望?希望前些日子他特地托人从南海购来的珍珠,能为他换来一个升迁的机会啊。
趁着雨势刚收,一天的工作结束后,吕校书赶紧离开弘文馆。出了皇城后,一径往永乐坊走去。
才刚走出朱雀门,阴霾的天空就下起了夹带雪霰的冷雨。他略略失神地站在路旁一处坊墙的短檐下,看着躲雨赶路的行人来去匆匆。
想起女儿,又担忧起她的安危……
“吕大人?”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畔响起,吕校书转过头去,有些意外地看着青年那张俊雅的脸庞。
井上恭彦撑开伞,遮在吕校书头顶上,雨霰打湿他半边肩膀,但他浑然不在意,只是有些忧虑地看着他挚友的父亲。
“吕大人,你还好吗?”祝晶临行前,不止一次提过他很担心父亲。
言犹在耳,因此恭彦总是尽可能在有空时到吕家探访,希望能代祝晶尽一份心力,尽可能帮忙照顾小春与吕校书。
说来也许有些托大,毕竟吕校书是朝廷官员,年纪长他许多,见多识广,又不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哪里需要他来照顾。然而他总觉得,没有祝晶在身边的吕校书,看起来好寂寞,也不再如以往那般生气勃勃,眼中挂着洞悉世情的笑意。他尽可能地将伞遮在吕校书头顶上,不让冰冷雨雪继续打湿他已半湿的衣裳。
吕校书看着恭彦年轻的脸庞,心想,不知道这孩子听说了碎叶城的战事没有?
他知道祝儿每回托人送信回家,总有三封信。一封给他,一封给丫头,一封给这个年轻人。
这年轻人经常来吕家问候他的健康,与丫头一起分享对祝儿的思念。
倘若……倘若他不是日本留学生,该有多好!朝廷虽然欢迎外国人归化,却严禁本国人归化它国。
倘若祝儿不是短寿命格,该有多好!可人生……似总是充满了命定的无奈啊。
吕校书的眼中满是沧桑,恭彦尽管年轻,却已能体会。他微微弯起唇,对好友的父亲鞠躬道:“雨很冷,我送大人回家,好吗?”
吕校书猛然想到年轻人应该不知道他何时下馆,怎会如此凑巧,在皇城外的御街附近遇见他?“孩子,你在这里等多久了?”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么一个理由了。“我没有等太久,吕大人不必挂心。”
果然如此。吕校书正色地看着恭彦问道:“你知道唐军出战西域碎叶的事了吗?”
恭彦点头。“一早已经听说了。”
崔元善素与朝中大臣往来密切,在一次聚会中,得知了这件事。早上在四门学馆诗,恭彦正好听他与其它同窗说起。同窗还颇有闲情地吟诵了一首边塞诗歌,浑然不知恭彦全身都因担忧而紧绷颤抖。
吕校书望着灰蒙蒙的天色,脸上不禁挂着忧虑。
第六章 两地情(2)
“不知祝儿现在可好?”距离女儿上一次来信,已经过了将近半年了。这半年来无消无息的,着实令人担心。
恭彦虽也牵挂着同样的事,但他说:“那么,吕大人,我们现在就到西域去,好吗?”
吕校书猛然瞪眼道:“去西域?现在?”
短期内怕是不可能做到。首先,他必须先向朝廷请辞;其次,要准备行李、还要安顿留在家中的丫头……有些责任,使他即使恨不得立刻飞到祝儿身边,亲眼见她一切安好,却无法立刻实现。
恭彦继续说:“出重金购买两匹骏马,花半日打理行囊,沿途非必要不停下休息,从长安一路驰出玉门关、过瀚海,直抵碎叶,最多半年后,就可以见到祝晶。我不止一次这样想过,想象祝晶见了我之后,会有多么惊喜。然而,惊喜过后,他大笑出声,定会说……”
“傻瓜!我再一年半载就要回长安了,你追着过来做什么?真有那么想念我,想念到,愿意走上千里,出玉门关来接我吗?”
吕校书能想象女儿会说什么。想着、想着,他抬起微微带着泪光的眼眸,眼角拉出一个微往上弯的弧度。“多谢你,孩子,我没事了。我想祝儿也会没事的。”
恭彦点头道:“祝晶一定没事的。”他笃定的说。“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如果他出事了,我一定会知道的。”他下意识抚上心头,彷佛他的心已与千里之外的吕祝晶紧紧相系。
吕校书没有错过他这无意识的动作,不禁好奇地问:“恭彦,日本可有人在等你?”他不记得自己曾问过这年轻人在他本国的事。
恭彦笑道:“有的。”
吕校书并不意外,但恭彦接着又说:“除了我的家人之外,还有小晶。”
“小晶?”吕校书好奇地问:“她是谁呢?”恭彦思考了半晌,斟酌地回答道:“她是我的未婚妻。”
吕校书诧异地瞪着恭彦。“你的……未婚妻?”
恭彦点头。“是的。她的全名叫做小野小晶。”不仅与祝晶的名字有异曲同工之妙,连个性也有些相似呢。
“……”好半晌,吕校书才找回声音。“祝儿知道这件事吗?”
恭彦笑了笑。“应该不知道。我好像没跟他提过这件事。”
来到长安后,祝晶除非必要,不太问起恭彦在日本的事。他觉得祝晶可能是怕触发他的乡愁,不敢太过深入地询问;也因此,他一直找不到机会提起。
吕校书若有所思地看着恭彦道:“你应该要早些让她知道这件事。”
恭彦怔了半晌,不大明白何以吕校书会这么说。
“……呃,因为祝晶没有问过,所以我也就没有特别提起……以后等他回来,若有机会,我会告诉他的。”
吕校书沉默地点了点头,有些悲伤地想到:如果祝儿在二十五岁以后才回来,而那时恭彦已经回国的话,也就不需要知道这件事了吧。
或许,那对祝儿来说,才是最好的。他承认他是个自私的父亲。但天底下,哪个为人父的不是如此?他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无忧无虑过一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