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晶坐在马儿上。“改天我会报答你的,大哥。只是我真的有急事得见恭彦一面。”
刘次君笑问:“你不觉得你太常『急着』想见恭彦了吗,祝晶小弟?”
打从认识吕祝晶以来,他总是看到他急着想见井上恭彦,彷佛迟一刻都不行。不知道这一回,又是为了什么事?
“呃,是吗?”祝晶愣了一下,才道:“可是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啊。”
“什么事这么重要?让你甘愿钻狗洞出来,还犯夜禁?”刘次君很好奇。
“那不是狗洞,是有人故意挖的。”祝晶不服气地说。虽然长安城市坊型的建筑格局方正、井然有序,但因为不是每个坊都有东西南北四坊门——像永乐坊就只有东西两坊门——因此有时从一个坊到另一个坊,明明只隔一道坊墙,却要绕道走上很远一段距离才能出入坊门,实在有些不方便。有些人因而偷偷在坊墙上钻洞,以方便往来。当然,也有些人利用这些洞来躲避金吾卫的追缉。
“是吗?我明天会找人去把那个洞补起来喔。”身为街使,毕竟有职责在身,那些小洞可是很容易被盗匪拿来当作脱逃的小路呢。
“去补吧,反正我已经出来了。”祝晶无所谓地说。
刘次君不禁大笑出声。“真干脆啊。”
“可不是吗?真希望我在别的事情上也能这么干脆啊。”祝晶喃喃抱怨。
“比方说?”
“走丝路,去拂菻。”
刘次君突然勒住马,讶异道:“你要走丝路?”
祝晶点头。“我知道我想去,可是……恭彦:…”
“何时走?”“后天清早。”“嗯。那可不简单喔。”体内有着一部分胡人血统的刘次君很清楚西北广漠是怎样剽悍的一块土地,也总算了解吕祝晶为何甘冒犯禁的危险,也要走这一趟了。毕竟,一旦踏上丝路的旅程,未来何时归来?更甚者,能不能平安归来?都是个问题。
刘次君的话化解了一点点祝晶心中的忧虑。有了玩笑的心情,他说:“大哥,等我从丝路回来时,有没有可能你已经当上将军了呢?”
刘次君哈哈两声。“有可能。”又嘲谚地笑了一声。“假如有某个公主看上了我,点我当驸马爷就有可能。”
祝晶也笑了出声。“大哥,你作梦啊。”
“小弟,你不也是?”刘次君笑着又道:“作梦也没哈不好啊。”想想又说:“见了恭彦后,就老实跟他讲吧,说你舍不得他,叫他不准忘记你。”
祝晶叹息一声。“大哥,你确定我们不是亲兄弟吗?”否则怎会这么了解他。
刘次君朗声笑道:“小弟,我能确定的是,我们这辈子是拜把的。我和我亲大哥都没这样贴心呢。稍后你见了恭彦,在他那里住一宿,别再出来乱跑,我会去跟吕大人讲一声,他会比较安心。”虽然祝晶颇为怀疑他住在恭彦那里,爹会安心,不过他没有说出口。
转眼间,国子监到了。
由于坊中在夜禁时仍然可以自由活动,只有坊外与大街上不可任意通行,因此务本坊内仍有少数人在活动。
刘次君亲自送祝晶到学院里,并交代恭彦要照顾好祝晶后,才回到街上巡夜。
恭彦已经梳洗过,身上只穿着一件由本国带来的宽松深蓝长袍,交叉的襟口处露出一小片肌肤。
平时不是束起,就是被朴头遮住的黑发,此刻散垂在挺拔的肩膀上,让他看来少了几分斯文,却多了几分不羁。
他这疏懒的模样,教吕祝晶一时间不大能适应。他几乎不曾见到恭彦准备入睡时的样子。
见到祝晶时,恭彦已经猜想到他在这么晚的夜里,干犯夜禁也要来找他的原因。正如他这几天都睡不着一样,也许祝晶也一样难以成眠。
在祝晶未开口前,恭彦先出声道:“什么时候出发?”
祝晶只是傻傻地看着他,同时努力回想三年前在海上时所见到的少年裸身……似乎已与现在的他有所不同了?他似乎变得比较……没发现自己正被人用眼睛意淫,恭彦笑唤着:“祝晶?”他在发呆呢,真可爱。“啊,什么?”祝晶猛然回神,只见恭彦冲着他笑。
“你在想什么?好入神。”
“没什么。”祝晶连忙摇头甩去、心头那份莫名的躁意。祝晶想起他深夜来此的目的,总算恢复了镇定。
“我问,你何时要出发?”
“你怎么知道的?我都还没开口。”不禁瞪大眼睛。
“换作是我,也会想去的。更何况,我见过在海上时的你,看起来没有丝毫的畏惧。让许多人惧怖的大海挑战。你天生静不下来的,祝晶。”其实,他并不讶异恭彦会说出这些话来。
“或许我真是静不下来,我不知道走这一趟丝路,要多久才能回来。”
说着,忍不住上前抱住青年的腰。“我会舍不得你、不准忘记我、要等我回来、不可以离开、不可以…”
“我答应你。”恭彦轻轻抱住因啜泣而颤抖起来的小祝晶。“祝晶,你去吧。当你回来时,我还会在长安的。别让我绑住你。”
他想,一趟丝路来回的路程,短则两、三年,至多不超过五年,等祝晶回来时,他还会在长安的。
“如果日本又有遣唐使来……”
恭彦解除了他的担忧。“我也不会回去。没有完成学业的留学生,即使回到本国,也会使家人蒙羞的。”
他给自己至少十五年的时间留在长安,相信他与祝晶将面临的不过是短短几年的分别而已。等祝晶回来时,他一定还会在这城里的。他们还有相见的机会。
得到了想要的承诺,吕祝晶应该要觉得开心了,可他却仍欣喜不起来。看着恭彦的脸庞,他忍不住放开他,转过身后,又道:“你不可以
——”
“嗯?”
“唔,不可以每天想念我,那样我耳朵会很痒,所以你不可以……”
“做不到。”青年一句简单的回答,就打败了还在逞强的祝晶。
“哈?”
“做不到。”青年悄悄来到小少年身后,自然地再度圈着他的身躯,抱住。
“我会很想你,每天都会忍不住在心里告诉自己:樱花开了,要和祝晶带酒去赏花;天气真好,想和祝晶租一辆车上乐游园看夕阳;西市米家胡饼很好吃,可是跟祝晶一起吃的时候,感觉特别香;我想要跟你一起过节、写诗、读书、欢笑……吕祝晶,你是我的长安。”
有那么一刻,少年忘记了呼吸。他命令自己不能哭。在青年这么努力地想安慰他的时候,他千万不能辜负他的心意。
然而内心翻涌的情绪一时间无法克制下来,一种并不陌生的体会仍在懵懂中发酵。他只好转过身来,将眼泪埋进青年怀里。
“我可以跟你挤一张床睡吗?这几天都没睡好。”他闻起来好香喔,是一种树木般清爽的香味。怎么会有男孩子的气味这么香呢?
恭彦失笑。“床就只有一张,不介意的话,就一起睡吧。”
祝晶心满意足。“以后你不知道会不会说,跟我一起睡,会比较好入眠呢?”
“我不知道。”恭彦诚实地说:“你身上有股乳味,跟我小弟有点像,我不知道今天晚上睡不睡得着?”
祝晶埋在他胸前的头猛然爆出笑声,抡起拳头打了青年一下。“恭彦……”
“恭彦,你把我当弟弟吗?”
“不……你是我好友。”
第五章 长相思,在长安(1)
小春坐在后院井边老榆树下的秋千上,嘟着嘴,不开心。因为小公子要去走丝路了。听说丝路上有好多可怕的妖怪,小公子这一去可能就回不来了。她不仅是不开心,而且还好伤心。
因为小公子不肯带她一起去,还说……
“小春不想听。”小春捣起耳朵,躲着祝晶。“你不带小春去,小春不想听。”
祝晶还是说了。“小春,妳还小,我不能带妳去!”
“骗人!小春不是笨蛋。你以前就跟舅爷出过海,那时你才九岁,小春也满九岁了,为什么不能跟你一起走丝路””小春好讨厌舅爷。早知道舅爷是来带小公子走的,她就…她就……呜!她好像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知道小丫头虽然摀住了耳朵,但是还是有把话听进去;祝晶坐在她身边另一架秋千上,摸着她的头道:“因为妳怕妖怪啊。妳不是说丝路上有很多妖魔鬼怪吗?所以我不能带妳一起去。”
想到那些可怕的妖怪,小春抖着肩膀,倔强地道:“就是这样小春才要跟你去啊…小春年纪小,肉比较软,遇到妖怪的时候,牠们会比较想吃我,那小公子就可以趁机逃跑了……”她是自愿要去当食料的啊。
祝晶傻眼,心底登时涌现一片温柔。
小春继续嚷着:“小公子如果被妖怪吃掉的话,有好多人会哭的,可如果小春、小春被吃掉了……没有人会——”
“我会哭。”祝晶眼色温柔地看着小丫头说:“我会哭,而且会哭得很伤心。”
小春讶异地抬起头,双手也忘记继续捣住耳朵。“小公子…你会……哭?”
祝晶点头。“嗯啊,因为小春个子太小了,妖怪吃不饱,我腿又不长,还没跑掉就被妖怪逮住了,结果最后我们两个都被当点心吃掉了,妳
说,这种悲惨的结局,我不该哭吗?”
小春怔住,一颗豆大的眼泪滴挂在圆圆的脸颊上。
知道再如何解释丝路上没有吃人的妖怪都没有用,因为小春是死心眼的性子,一旦相信西域土地上充满了鬼怪,就会深信不疑很久。因此,祝晶试着用另一种方式来说服她。
“丫头,妳想想,假如妳跟着我去了,结果妖怪先吃了妳,后吃了我,还有谁能来孝顺爹?妳知道的,爹是那种老会忘记吃饭,天冷时不知道要添衣,阴天时永远没带伞,下了雨就只好淋雨回家的那种人……如果我们都不在家,那么谁帮我来照顾他?”
想起有点胡涂的爹,祝晶登时模糊了双眼。
他也会担心的啊。还好爹的官做得小,小官比较不会做错太多的事,比较不会随便得罪人,也比较不会招人嫉妒。
他的爹就适合当个小官,只是祝晶难免仍会为他烦恼。
忘记吃饭、添衣、带伞……这些事情对主子爷来说是家常便饭,小春不得不同意小公子讲得有道理。
祝晶接着又说:“所以喽,丫头,如果妳留在长安的话,我会比较放心一点。”扯开一条上扬的唇线道:“我放心的话,心头没负担,就会跑得比较快,自然也就不会被妖怪吃掉啦。”
小春说不出话来反驳。
祝晶又说:“还有啊,如果妳待在长安的话,我就可以写信给妳……妳见过骆驼的吧?别看牠丑,骆驼可是跑得很快喔,西北驿站有很多公文都是用骆驼传递的;牠们不管路途再远,都可以把我的信从丝路上送回家里来呢。妳已经认得很多字了,不是吗?我会在信上告诉妳好多好玩的事,所以,小春:——…妳会帮我照顾爹的吧?”小春不由自主地点点头,答应了。
祝晶又问:“那妳也可以帮忙顺便照顾一下恭彦吧?”
小春倏地瞪大眼睛。“我不!”
祝晶打断她的话说:“除了爹以外,我其实也挺担心恭彦的呢。虽然他很聪明,但是有时读起书来会太过认真。他可能会趁我不在的时候,拚命抄书,抄到眼睛坏掉,那样等我回来时,他就认不出我了。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对不对?所以妳会帮我吧?在春天的时候找他去看看花;夏天的时候找他去听听蝉;秋天的时候,不要到那些种了白杨树的路上走,白杨多悲风,萧萧愁煞人啊;冬天第一场雪飘下来的时候,记得一定要提醒他,天气转冷了,请他多珍重……”
小春越听越不开心。“……太多了。”
“什么?”祝晶终于停下来,眼神带着询问地看着小丫头。
只见小春扁着嘴道:“小公子你的要求太多了,小春很笨,记不起来。”小春聪明得很。
祝晶撇嘴暗笑,道“那么,最后一件事。妳再忍一忍,记一下。”小春不情不愿地听着。
祝晶说:“帮我照顾我家的小妹妹,她叫做小春,个性很黏人、很爱撒娇,饭也吃得很多!可是,她很寂寞。我希望她每天都可以开开心心的。妳跟她说,如果真的很想我,想到不行的话,就那唱那首歌吧。”他闭上眼睛,走音地哼着:“春光好,春花娇,春日多美妙……啦啦啦……”
小春爆出眼泪,忍不住跟着哼唱:“啦啦啦……春光好,春花娇,春日多美妙,春风多逍遥,春蝶儿翩翩春虫儿闹,春情有意无人和,春歌一曲入云霄……”
小春的歌声极为动听。祝晶牵着她的手,摇着秋千,很久都没有放开。
“妳多唱几次,春风会把妳的想念吹送出玉门关的。几个春天过后,我就回来了……”
突然他转过头,抹掉小丫头眼睛底下的眼泪,咧嘴道:“妳看我都这么牺牲了,还不笑一个。”要一个五音不全的人唱歌,要鼓起很大的勇气呢。小春伸出双手紧捉住祝晶的手,贴在自个儿脸上,颤抖道:“千万不能被妖怪吃掉喔。”祝晶笑诺。“我答应妳。”
长安城西北开远门是通往丝路的起点。
城门外的高台上立有一块石碑,上书:自开远门至安西两千里。
行旅西域的商人、僧侣、异国使者、乃至留学生皆从此门进出。
来自西方的珍奇商品则直接送到西市贩卖,使朱雀大街以西,以西市为中心,形成一个异国情调浓厚的城区。
清晨鼓声初发,城门、坊门纷纷开启。
一支整装完毕的骆驼商队已经在开远门前等候出发。
除了旅途所需的饮水与补给品之外,这支以粟特商人(Suliya)为主的胡人商队带着大量的丝纲、瓷器、彩陶、茶叶等货品,准备穿过河西走廊,顺行丝路,前往大陆彼端,预期带回丰厚的利润,以及长安人所喜爱的香料、铜镜、颇黎(玻璃)、毛毡等物品,回头再大赚一笔。
此番同行的人,除了几名客商以外,还有商人所雇用的八名武装护卫、两名僧侣、一位受聘到敦煌刻佛像的雕刻师、一位医者,以及医者的甥儿。这组合唯一不寻常的地方,是那名男孩。那不是一个在严苛环境下成长而惯经风霜的胡童,而是一名粉粒玉琢、受到家人保护的小公子。
当大夫说要带一名男孩一起旅行时,商人们并没有想到那会是一名还需要人照顾的小孩子。
他们原以为有医者加入这次的旅行是一件不错的事,起码若不小心生病了,至少有人能帮忙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