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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花郎(上) page 10 作者:卫小游

  终于,城门郎被说服了。

  刘次君送井上恭彦出城。临别前,他捉住恭彦的马辔道:“要留意时辰,这城门黄昏时就要关的。知道终南山怎么走吗?”指着路。“顺着这条笔直的天门街,约莫三十里尽头处就是了。好走得很,找不到路就问人。”

  恭彦答应了,临去前,他感激地说:“多谢了,刘大哥。”刘次君笑着一挥手。“没什么。见到祝晶小弟时,记得帮我打声招呼。”

  “一定。”

  深夏的终南山上,树木蓊郁。

  入山处是一个山谷?有小贩在此设摊,专卖过路人茶水和干粮。山中风光明媚处,座落着几簇道观庙宇,几缕轻烟与山岚缭绕,随风自在飘

  飞。

  入了山后,井上恭彦向行人打听吕家人的讯息。

  隐约有人见过这一家三口曾在某时入山,往某方向而去。

  循着那模棱两可的讯息,恭彦骑马山行,愈深入山林之中,人烟愈见稀少。

  近午时,他停在一处林荫下喂马喝水时,蓦然回首一望,山脚下的长安城竟成了尺寸山水。

  山林的静寂,使他格外清晰地认知到自己的心意。根据邻居大婶说的,祝晶入山几日就会回来了,他大可不必特意走这一趟。更不用说,能否找到祝晶,本身就是个大问题。南山之大,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走遍,这绵延数州的群山,隐藏了太多的可能性。也许到头来他只是白忙一场。

  可为何明知如此,他却依然执着地来了?

  驱马往山中更深处走去,走到马儿无法行走的崎岖山径后,他牵着马匹继续步行。沿途曾见到一、两名樵夫与猎户,他停下打探方向,但没有得到有用的消息。后半日,他迷了路,只好在山中生火夜宿,看望天上一轮明月皎洁似水,听山风吹拂过树林的声音。

  清晨被山鸟唤醒后,他吃过简单的干粮,便整装上路。

  面对着群山万壑,恭彦不止一次想对着那不知名的山群大声呼喊祝晶的名字,却都梗在喉中,成为吞咽不下的苦涩。

  被萋萋芳草侵没的古道上,有野兽与人走过的踪迹。

  他顺着那山中古道来到一处山头,时间已是近午。

  山顶上有一间小草屋,半片围篱后头有几簇修竹,像是隐居者所居住的山屋。他近前想要叩门,但室内寂静无人。

  屋后隐约传来模糊的笑语,他绕过竹篱,往屋后走去。见有人影掠过,正想呼声问路,那人已转过身来,捧在手上的野花登时零落满地。

  “恭彦”隔着疏落的围篱,井上恭彦蓦地心头一热。尽管不算是走过千山万水,但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心中那股沉沉的忧虑顿时如轻烟般消逝。

  “祝晶……”

  “嗳,小公子,快来玩啊。”小春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祝晶没回应她,他站在原地,看着满身风尘的井上恭彦,心里百转千迥,突然,他理解地问:“你特地来找我的吗?”

  恭彦微一点头。

  祝晶瞪大双眼。“你可能会找不到的啊!”

  他们一家人每年都会来山中小住几日,小舅舅若刚好回来了,也会一起上山来。邻居们虽然也知道这件事,但南山如此之大,隐居者如此之

  多,为求仕宦而以终南为快捷方式者,更是多不胜数,要找到他们一家人可不容易。恭彦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只见恭彦说:“我知道。”顿了顿,又道:“我没想那么多……”

  祝晶已经来到他面前,两人隔着一片竹围篱,他清楚看见恭彦脸上的疲惫与松懈的笑意。“怎么了,你为什么…特地来这一趟?”

  恭彦摇摇头,反过来执意问道:“你还好吗,祝晶?”彷佛这是唯一重要的事。这话问得莫名其妙,但吕祝晶竟然懂了。他咧开笑,点头道:“我很好。抱歉让你担心了。”

  他一定是答对了。恭彦终于露出微笑。

  但接着,吕祝晶惊呼一声:“小春快来!”说着,他匆匆绕过围篱。

  “恭彦!”这家伙竟然昏倒了。

  恭彦后来才知道,原来小屋后有一条较为好走的小路,可以驾着车直接上山来。他因为山路崎岖,在不辨方向的路途上,中了暑都没发觉,

  见到神清气爽的吕祝晶,心中没有了牵挂,便倒了下来。

  “你好笨、好笨喔。”祝晶一边帮恭彦擦脸,一边嘀咕:“我们过几天就下山了,你根本不需要特地上来这一趟啊。”

  祝晶听说了恭彦在出城时遇到的刁难,以及刘大哥出手相助的事后,便忍不住觉得恭彦好傻。他明明不是个笨蛋的啊,怎么会做这种傻事啊。

  吕校书去帮恭彦将租来的马牵过来。

  小春拿着一管风车在一旁玩着,偶尔瞥来几眼偷看井上恭彦;那几眼,对一名小女孩来说,已是太过复杂。恢复了意识的井上恭彦静静地躺在小床上,看着祝晶红润的脸颊与晶亮的眼眸,早先那梗在胸口、说不出的担忧与郁气,隐然消失无踪。

  他乖乖躺着,让祝晶帮他擦脸、喂他喝水、按揉着他疼痛的额际,当个最安分的病人。等祝晶嘀咕了一段落,他才开口:“这是你第二次照顾我了。”

  揉按他额际的小手突然停下动作,看着他的双眼带着温暖的情感。

  “怎么,想报恩吗?日本国人都怎么报恩?”

  恭彦没有回答,只是微笑反问:“唐国人都怎么报恩?”

  祝晶正要开口,但小春觉得好无聊,便插嘴道:“大公子,我们唐国人要报恩的话,都是以身相许的。”祝晶是她的小公子,因此小春都唤恭彦“大公子”。

  吕祝晶霎时莫名地脸红起来。“小春,别胡说。”

  小春委屈地嘟着嘴。“小春没胡说,戏文里都这样写的啊。”

  祝晶连忙告诉恭彦:“小春年纪小,胡说八道,你别听她乱讲。”

  小春嘀咕:“可小公子也不过比我大三岁……”

  恭彦笑看着祝晶,很温柔地说:“若是在日本的话,你救过我,我这命就算是你的了。可是我想你不会这么要求我的。倒是我很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可以吗,祝晶?”“是什么事?”小春又插嘴。祝晶脸垮了下来,一脸莫可奈何。没看过哪家丫头这么爱管闲事的!

  恭彦不以为意,只是笑道:“答应我,祝晶,永远都要快乐,可以吗?”

  他知道每年七月中旬是祝曰叩母亲的祭日,也知道在七月的这段日子里,吕校书为了让祝晶不触景生情,特意带他远离长安盂兰盆会的祭典。

  他知道这小屋是祝晶母亲生前喜爱的地方,从后院的空地望去,可以鸟瞰个长安城。他知道吕家人来到这里,是因为想要抚平失去妻子与母亲的伤痛。

  祝晶坐在床沿,心思玲珑剔透的他怎会不了解恭彦这句话的意思。诚如他也知道,每年七月,爹带着他来到这南山上,是担忧他触景生情。

  一家人就这么有默契地当作忘了这段日子其实是母亲的祭日。

  娘生前总说,活着就要开心。所以爹会驾着车、唱着五音不全的歌,一家人开开心心上山,假装要去“避暑”,实际上是来为葬在南山上的娘亲扫墓。而有时他会分不清楚,他究竟还思不思念母亲?也分不清楚,他跟爹两个人,是谁比较为过去的事伤心?

  吕祝晶拿出母亲的玉笛把玩,轻声道:“你听过『长相思』这首曲子吗?我娘生前常吹给我听。可惜我跟爹都不懂音律,而那时我年纪还很小,根本记不起来完整的旋律。都那么多年了,你知道我最担心什么吗?

  我担心我不仅忘了那好像在梦里头才听见过的笛声,甚至连娘的长相都快想不起来了……”

  “不会的。真正刻骨铭心的事情,是一辈子都不会忘的。”恭彦奋力坐了起来,握住祝晶的手道:“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祝晶不经意流下泪来,连忙拭去泪水,笑道:“啊,沙子跑进眼睛里了。”

  恭彦看他揉着眼睛,突然想起梦里头,祝晶眼泪哭干了,就开始流出血来。

  他心头一惊,不顾小春对他频频皱眉,已经将祝晶拥进怀里。

  “没事的,祝晶。”他故意夸张地说:“还好你现在年纪还小,要以后长大了还这么会哭,会让人家笑话的。男孩子怎么可以这么爱哭呢。”

  祝晶固执地道:“才没有!我很少哭的,每次都是因为……你对我太好了,让我觉得在你面前哭一下没有关系,所以我才…唔,反正我没有哭,我只是沙子跑进眼睛里。”

  恭彦怔住。“是这样子吗?”那是不是,不能对祝晶太好?小春也怔住。“是这样吗?”

  祝晶回头轻轻打了小春一下,肯定地说:“是这样子。”

  小春忍不住叹息了声。“小春真可怜…”丫头难为啊。

  祝晶忍不住破涕为笑,再也哭不起来。看着恭彦那双近在咫尺、跟唐人不太一样、有着东瀛特色的黑眸,他心想:真的可以吗?一辈子都拥有这个人的友情?一直好下去?

  “终南山这么大,你可能会找不到我的。”很想再听一次他的回答。

  恭彦笑了。“找不到的话,我就当上山踏青,几天后干粮吃完了,下山去就是了,反正那时你该也回城了。”

  “不是这一句。”祝晶提醒他。他要听他先前说过的那句话。

  恭彦又笑了。他站了起来,走到门边,看着郁郁青山。

  祝晶跟在他后头,见他脚步恢复稳定才放心。

  祝晶想听的那句话,是先前初初见到他时,他一时情起才说出口的。

  冷静后,恭彦不觉得再说出那句话是好的。总觉得,他执意上山寻找祝晶,已经超出一般的情谊。他担心他这么把祝晶放在、心底,会不会……太过了?当时他心里只想着,要亲眼看到祝晶无忧无虑、平安无恙,根本没有考虑到其它的事。如果有一天,他渡海归乡,惜情的祝晶会如何伤心,他几乎不敢想象。

  那么,此刻这般亲近,是对的吗?

  不须回头,恭彦也能察觉到祝晶必然盼望他能赤诚相待。

  他喜欢祝晶的陪伴,也珍惜这份情谊,但曾几何时,他已不能如当初回复吕校书时那样的笃定?

  那时他并没有考虑到,当他们彼此愈加熟悉,联系愈深,将来那不可避免的分别也愈加难以面对。是他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

  毕竟年长数岁,顾虑较多,恭彦心头有着为难。

  恰巧,吕校书带着他的马回来了,恭彦连忙走出门招呼道:“吕大人,抱歉叨扰了。”赶紧自己接手缰绳与照料马儿的工作。

  祝晶追了出来,不死心地道:“恭彦,你还没回答我呢。”

  但恭彦紧闭着唇,不肯再说。他一时间想不出好的方式来处理他跟祝晶的交情,又不愿意随便敷衍,只好选择沉默。祝晶紧跟着恭彦,小春则紧跟着她的小公子。吕校书兴味盎然地看着这群孩子们互动。这是五年来,他们一家子第一次在这段难过的日子里,出现了一点变化。

  首先是丫头的加入;接着,少年追上山来。这一切彷佛是预兆般,预示着有些事情是该改变了。

  他依然思念着心爱的妻子,但……看着祝儿脸上的欢颜,突然,他领悟到,也许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并非处理悲痛的最好方法。

  祝儿渐渐长大了,不可能永远活在过去的日子里。

  假装妻子还在人世,他也并没有比较快乐。

  有些思念虽是一辈子无法忘记的,但也许,可以暂时将它收进心底,等年老时再来重新回味。

  站在阳光底下,吕校书想:该下山了。

  今年,一起参加盂兰盆会吧。

  第四章 樱花时(1)

  一整年,他们像初次来到长安的外地旅人,在长安大街小巷中寻访漫游。透过井上恭彦的眼睛,吕祝晶重新爱上了长安。

  他们一起经历了牡丹花时、端午渭水龙舟竞渡、七月盂兰盆会、八月中秋、九月登高…:一起迎接了第一场冬雪、参与岁末腊祭、除夕守岁、春节、上元灯会、上巳沐春……等。遇有节庆时,长安人倾城出动,万人空巷的情景,实是不足为奇。

  这天子脚下的都城,城墙重重,夜禁严格,但走在街上,偶尔一颗球从坊内蹄墙飞来,被祝晶一脚踢飞回去,也是寻常可见的事。只因长安城内,上自天子,下至庶民,人人都爱蹴鞠和打马球,因此城内的鞠场或球场不在少数。

  热闹的东、西两市,许多来自拂秣(东罗马帝国)、大食、波斯、西域诸国,甚至南海的外国商人所带来的珍奇异宝,增添市井诡丽的风情。

  街道间经常可见那些黑皮肤、白皮肤的,黄头发、红头发的,绿眼睛、蓝眼睛的外国人,或者身穿大唐服饰,或者依旧穿着本族服饰,在城里各个角落活动。天涯海角,长安已经不仅是长安。

  一条开向西域的丝路,串起长安与遥远西方国家的联系,在安西都护府的保护下,行商致富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事。

  人们曾穿越戈壁沙漠,抵达大陆的彼端;还有许多彼端的人怀着对长安城的向往,不远千里,来到这梦想中的都城。

  读书人做着科举中第的梦,平常百姓则做着经商致富的梦。

  那当炉卖酒的胡姬与当街跳起胡旋舞的男男女女,以翩翩衣袂,舞出一首太平盛世的羽衣曲。

  大唐女子越见不羁的穿着,或胡服、或男装、或宽袖长懦裙,加以各式短眉、乌唇的时世妆,成为在长安的外国人眼中特殊的人文风景。

  开元七年春天?诗人李白尚在戴天山学道,将来某一天他会来到京城,结识同在长安的阿倍仲麻吕。当时阿倍仲麻吕已经进士及第,入朝任

  官,玄宗亲自赐名“朝衡”,成为唐明皇倚重的大臣。

  开元七年初春,国子监六馆刚举行完每年一度的岁考,所有在学的学子必须通过考核,方能继续留在国子监中学习;表现不理想的学子则自监中除名或留级,因此连平时都不大用功的贵族子弟,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读几行书,试作经解、策论、与诗赋。岁考后,一名来自新罗的太学生金云先,因为来唐多年仍无法及第,被迫随着新罗遣唐使一齐返回本国。

  虽然唐律规定国子、太学、四门学等三馆最长的修业年很为九年,其它三馆则为六年,但一般只针对本国生员,对外来留学生并没有严格地执行过这项律令。金云先被迫回国的原因,是因为新罗国王规定,新罗留学生赴唐六年若未登第,就必须回国,不得逗留。

  正因为王命如山,因此多数在长安的新罗留学生读起书来多是废寝忘食的,就怕无法继续留在大唐,必须回到较为贫瘠落后的本国。

  对同样来自海东的日本留学生而言,这无疑是最好的警惕;因此每个人莫不发愤向学,表现深获各馆助教们的好评,当然也免不了招来本国学生的青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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