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的傻笑,瞧着她心满意足吃着豆腐镶肉的表情,再次发现之前就察觉到的事。
这丫头笑起来,其实蛮可爱的。
之前她见着他,不是闪得老远,就是会忍不住露出紧张害怕的表情,前些日子她救了他的那会儿,他才知道她会笑呢,不是那种傻笑,是真的开心的笑。
她对着那姓苏的笑起来又甜又可爱,话说回来,她也对他笑过的,当他把松子还她一半的时候。
她一笑,整张小脸就会在瞬间亮了起来,感觉整个人好像都闪闪发亮的,像春天的花儿一样。
花儿?他想什么啊?好恶啊。
他翻了个白眼,把脑海里那奇怪的形容词挥开,一边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
身旁的丫头,乖乖的坐着,小口小口的吃着她自己的豆腐镶肉,时不时还会抬头朝他看来,然后忽然间,她瞧着他,噗嗤又笑出声。
「笑啥?」他瞪眼问。
她笑着看着他,学他方才那样摸着脑袋,说:「和尚光头没头发。」
他闻言,想起刚刚两人那阵的鸡同鸭讲,比手画脚的傻样,不觉也笑了出来。
「你好聪明。」她咯咯笑着说:「知道我说什么。」
没想到她会称赞他,易远愣了一下,回道:「聪明的是你吧。」
「我聪明?」她愣住,从来没人说她聪明呢。
见她一脸疑惑,他学着她方才那样,敲着不存在的木鱼说:「叩叩叩叩,康——阿弥陀佛——」
她见状,领悟过来,笑得更开心。
「如果不是你想到这么说,我还以为你想梳头呢。」他笑看着她说。
她嘻嘻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把他的话当真。
可易远是说真的,雷冬冬真的很聪明,她明明听不见,却还是能靠着辨识人说话的嘴型,猜出对方的意思,实在非常厉害。
冬冬吃掉手中最后一口豆腐镶肉,瞧着身旁小霸王残留嘴边的笑意,发现他其实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相处,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开口问。
「你为什么躲船里?」
他盘腿坐着,收起了笑脸,气闷的道:「我娘不许我练武。」
「五?」她不懂,比了一个五给他看。
「打拳。」他用手握拳,比画给她看。
「喔,练武。」她懂了。「你娘为什么不许你练?」
「她说习武不济事,就是没有用,是粗人才做的事。念书才有前途。」说着,他不忘比着看书的样子给她瞧。
她点点头,表示了解。「你不喜欢念书吗?」
他愣了一下,转过头看着前方,半晌才道:「其实也没不喜欢,只是也想练武。」
他没将头转回来,这个角度她看不见他说什么,忍不住把身体往前倾,结果为了看他说什么,她一个没坐稳,整个人往前倒栽葱,扑倒在地上。
易远被她吓了一跳,忙上前把她扶起来。
冬冬尴尬得要命,羞得满脸通红,抬头只见他好笑的问:「你怎么这么厉害,坐着也会跌倒?」
她又羞又窘,忙解释道:「不是啦,呃,我、我只是……你把头转过去了,我看不到你说什么……」
他一愣,也尴尬了起来,摸着头道:「抱歉,我忘了。」
「没关系,是我的问题。」她手忙脚乱的拍掉脸上的泥,不好意思的忙坐回原位。
谁知,却见他没有坐回原位,只是来到她面前,面对她坐了下来。
她愣了一下,抬起头,只看见他露出白牙,笑着道:「这样就不会有问题了,对吧?」
冬冬瞧着他,一瞬间,心口不知为何怦咚跳了一下。
她以前见着他时也常会心口乱跳,可这一回,那不像是因为害怕。
「我们刚聊到哪去了?」他笑着问。
聊,他是说聊吧?
她眨了眨眼,回道:「你娘不让你练武,要你读书。」
「对,她认为练武是粗人才会做的事,我是纸坊的少爷,把书念好我才会有出息。」
所以,他现在是在和她聊天吗?
她有些受宠若惊的看着他,小心翼翼的说:「但你虽然喜欢念书,也想练武。」
「嗯。」他点头。
他真的是在和她聊天呢,她几乎想不起来,除了少爷之外,上回有人看着她的脸,坐在她面前和她这样闲聊是什么时候。
可他为了和她说话,坐到她面前,只是为了让她看见他在说什么,就特地坐到了她面前呢。
「所以你上过学堂吗?」冬冬万分珍惜的看着眼前这家伙好奇再问。
「没有。」他摇摇头,道:「我娘从小就请夫子来家里教我四书五经。」
「那你会写字啰?」她双眼一亮,睁着大眼追问:「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当然,我三岁就会写了。」说着,他拿了根小树枝,在泥土上写下自己的姓名。「我叫易远,很远很远。啊,等等。」他写到一半,发现这样她看起来是反的,伸手涂掉地上的字,换到她旁边, 再写一次。
冬冬整个人改坐为跪,好奇的以双手撑着自己,看他在地上写字。
「这是易。」他抬起头来说着,拿小树枝指给她看,当她再次抬头时,才道:「这是远。」
她佩服的看着他,问:「什么意思?」
「易是容易简单的意思,远是很远的远,就像你现在离我很近,那棵树离我很远,你懂吗?」他边说边比画着。
「我懂我懂。所以这个是易?这个是远?」她伸出手指,指着地上的字,双眼发亮的抬头问他。
「对。」他点点头。
「你好厉害喔。」她佩服的说。
被她这么一称赞,易远莫名的开心,忍不住在地上有写了三个字。
「这是什么?」她在他写时,就禁不住忙追问。
他抬起头,看着她说:「这是你的名字,雷冬冬。」
她吃了一惊,双眼一下子睁得好大,「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姓雷,打雷的雷,冬天的冬嘛?对不对?」他得意洋洋的说。
冬冬猛点头称是,「嗯嗯,我是冬天出生的,所以爹和娘替我取名叫冬冬,是冬天的冬。」
「那就是啦,这个字就是雷,上面这里是一个雨,下雨的雨,下面这个是个田,农田的田,田上面在下雨,就是一个雷字啦。因为下雨时会打雷,雷会打在田上啊,所以才这样写。」他特别抬起头 慢慢和她解说,边说边比的告诉她:「这个则是冬,冬是一年的结束,以前古时候,大家是用结绳记事,就是绑绳子记事情,开头打一个结,是一年的开始,然后到最后打一个结,是一年的结束,所以 一开始这个字是写成这样的。」
说着,他画了一横,前头和尾端都有个圈圈,「这一横是绳子,圈圈是结,代表开始和结束。」
跟着他又画了一个往上凸起的绳子,「为了要表示这是绳子,所以后来会吊起来写,变成这样,结果下面两个圈圈靠太近变成一条线,最后又慢慢变成攵这个字,攵这个字念指,和手指的指一样念 法。」说着他还不忘指指他自己的手指。
「念指。」她认真的说。
「对。」他微笑点头,说:「攵这个字以前就是终的意思。」
「那下面这两个呢?打哪儿来的?」她好奇看着他再问。
他愣了一下,然后看着她说:「我也想过这问题耶,我问夫子,他也讲不清楚,说不明白。」
「咦?」他呆看着他:「夫子也不知道?」
「对,但我自己后来又想过,这两撇,应该是后来为了要表示雪地,你瞧,冬天不是会下雪吗?这两撇看起来就像下雪吧?上面这一撇是从天上掉下来,下面是雪堆在地上了。」
冬冬恍然大悟,万分赞叹的说:「真的耶。」
她一脸的崇拜,让他莫名的开心起来。
「你好聪明喔。」她忍不住又再说。
「咳嗯,只是还可以啦。」她佩服的样子,让他忽然害臊了起来,谦虚的话就这样冒了出来。
「能识字真好。」她羡慕的看着他说。
「你想识字也可以啊。」他也没多想,脱口就道:「应天堂下午有办义学,不用钱的,也有好几个姑娘呢。」
她看着他,遗憾的摇着头说:「我不成的,去不了。」
「为什么?」他困惑的看着她。
冬冬迟疑了一下,才瞧着他,开口解释道:「夫子不可能一直对着我一个人说话啊。我要是看不清他的嘴,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就算看得着,我有时也不一定懂啊。」
「不懂你可以问——」他话还说完,就了解自己说了个很笨的解决方法。
就算她开口问了,夫子也不可能为了她一个人,整堂课一直在和她比手画脚的解释刚刚教了些什么。
「抱歉……」他尴尬的看着她,一脸的歉然。
她摇摇头,微微一笑,低头看着自己的名字,「可以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我已经很高兴了。」
第2章(4)
易远瞧着她连上的笑容,知道她是真心的,却也晓得,她其实很想要识字,他可以感觉得到,当他告诉她,她的名字怎么写时,她的喜悦。
她伸出了手指头,一笔一画的照着地上他写的字,慢慢的跟着在旁边的泥地上写,写她自己的名字,那三个字,她写得歪歪的,但每一笔的顺序都没错,她才看他写了一次,就记得牢牢的。
当她写完时,抬起头来,怯怯的笑问:「是这样写吗?」
「嗯,是这样写。」他点头。
「你说这是雨,下雨的雨,所以很多点点吗?」她再问。
「对。」
「这是田?农田的田,因为它像田一样方方的?」
「对。」
「写字真好玩。」她轻轻抚着自己的名字,有感而发的说:「能懂得这么多真好。」
他从来不觉得写字好玩,他每天都要写上好多好多的字,早就腻了,可是对她来说,这很好玩,很珍贵。
「我教你吧!」
没有多想,这句话就突然冒了出来,他被自己说出口的话吓了一跳,但她没听到——不,是没看到。
她看着地上的字,摸着它们,好像它们是什么宝贝。
他可以假装没说过,她不会知道。
可是,她像看宝贝一样的看着它们……
听不见是什么样子?
第一次知道她听不见时,他吓了一跳,无法想象听不见的感觉,但他忙着生气,忙着顾自己的不开心,很快就忘了她听不见这件事,直到上个月伤好之后,有一次他在街上远远的瞧见她,忍不住又 想起这件事,因为太无聊,他拿了布塞住自己的耳朵,他还是可以听见一些声音,可那仍挡住了大部分的。
刚开始他不觉得有什么,但没多久,他就发现听不见真的很不方便,他就算用看的,也搞不清楚人家在和他说什么,而且总是会有人突然从旁冒出来,或是冒失的葱后面撞到他。等到上街时,事情 变得更加可怕,街上不只有人,还有车有马,有狗有猫,当他差点被一只狗绊倒,被一辆车撞到之后,他就开始一直四处张望,回头查看。
然后,他才发现为什么她会看起来那么胆小、行动迟缓,但在山里却能如此灵巧。山里没什么人,可街上不一样,街上到处都是人。
为了不被人撞到,她一定要一直回头,所以无法动作太快,因为听不见,她得一再开口请人再说一次,甚至好几次。
不到一个时辰,他就拿下了塞着耳朵的小布块。
当他塞住耳朵时,他得一直道歉,不断的道歉,一而再、再而三的道歉。
他不喜欢一直道歉,尤其是他其实没有做错事时。
她也没有做错事,任何事。
她只是听不见而已。
因为听不见,她无法了解大家在说什么,无法和同年纪的姑娘说笑,甚至因为如此无法理解很多事,所以她才被人家笑。
她不知道洞庭是一座湖,她称那里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水池;她不知道驴子、骡子和马的差别,她把它们全称为马;她不知道知了就是蝉,不知道鞋和靴念起来不一样。
她不知道很多事,也没有机会掩饰她的无知。
她偶尔会口齿不清,可那只是因为她不知道正确的发音。
每个人都以为她很笨,因为笨才不知道,因为笨才口齿不清,可她不笨,她很聪明,她只是因为听不见而已。
如果她识字,她就能知道很多事,书里有很多很多知识,他可以教她,他可以让她不被人笑。
不再多想,他伸出了手,轻触她的手背。
冬冬愣了一下,抬起头。
「我教你。」他告诉她。
她眨了眨眼,一下子还无法理解他说了什么。
「我教你写字。」他指着地上的字,认真的说:「我教你读书写字。」
「你要教我?」冬冬震慑的看着他,不敢相信的悄声问。
再一次的,他点着头,斩钉截铁的说。
「对,我教你。」
对,我教你。
冬冬惊讶万分的瞧着他。
以为他只是逗她,本还想继续问,谁知一旁林子里忽然冒出一位黑衣的姑娘,冬冬一见她,忙立时站了起来,她认得这姑娘,这黑衣姑娘是应天少爷带回来的人,在岛上住了一两年了。
「阿澪姑娘。」冬冬礼貌的同她问安。
瞧见他俩,那黑衣姑娘一愣,停下了几乎有些气急败坏的脚步。
「哟,我瞧是谁?原来是你这豆腐小姑娘,你出现的正好,我迷路了,告诉我怎么出去。」
她一愣,有些紧张的道:「呃……我、我们也迷路了。」
阿澪俏脸一寒,冷声道:「你开我玩笑吗?你不是常在这岛上出入,怎也会在这迷路?甭同我说宋应天那王八蛋没教你该怎么走出这阵,他要没教你,你若不小心被困在这儿怎办?」
冬冬又是一怔,这姑娘她见过几回,平常这阿澪姑娘还挺和蔼可亲的,偶尔还会帮着少爷倒茶递药,从来不曾这么凶狠过。
她不安的道:「我…….我真不知道,少爷他……他要我别乱走,若是迷了路,便要我待在同个地方,他自会来找我。」
阿澪眼一眯,握紧了拳,有那么瞬间,冬冬几乎能看见火气从她眼中喷窜出来,可下一刹,眼前的女人却平静了下来,朝着她微微一笑:「你过来。」
她不想。
这姑娘的笑,莫名让她害怕。
「冬冬,过来啊。」阿澪朝她伸出了手,柔声说。
她摇着头,可不知怎地,脚步却不听使唤,竟一步步朝她走去,一时间,有些惊慌,她慌忙抓住了身旁易远的衣袖,那姑娘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好冰,一股奇怪的冷,从那只洁白的手窜上心头,直袭脑海,她吃了一惊,惊叫出声。
「不要。」
那姑娘紧抓着她,脸上表情一愣:「怎么可能?!你——」
「放开我!」冬冬慌急的喊着。
易远在这时,急忙将她往后拉到身后,把那姑娘给推了开,她吓得忙缩在他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