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这些年,她定也受了许多苦,他忙着他自个儿的事,一会也没帮过她,连她爹走了,他也是过了几个月听人说才晓得。
说好听他忙着自家生意有部分是为她,说实话他确实对那事也不是听确定,也开始感到怀疑。
四年,可以发生许多事,也可以改变许多事。
所以她爹才拦着、才挡着,那男人知道她还小,而他还太年轻,事情一拖久,什么事都会发生。
醉醺醺的坐在她家门口,他想得头疼,忍不住怀疑起自己这么多年来,为的到底是她呢?还就只是为了争那一口气?
想着想着,因为太累又酒醉,他就睡着了。
酒醒之后,他发现自己在她爹床榻上,当他瞧见她时,他知道他不会要她实现她爹所答应的事。
她爹的想法,或许不是全对的,可在商场里打滚过一阵后,他能了解那男人为何会希望她不要识字,别去贪求,平安顺心过一生就好。
而他与她是朋友,太累还想与她做朋友。
所以,他对那事不再介意,也不曾去提。
后来,他时不时去找她、去看看她,一来是因为他关心她,不想再被她死去的爹所摆布,二来是因为她很好相处,她那儿总是没有别人,她有一手好厨艺,随时都能弄出一桌好菜。
而且,不知何故,或许是因为她家的灶几乎没有熄过,她那儿总是非常温暖,她给人的感觉也很温暖。
他不想说话时,她不会吵他,一本书就可以让她开心的在旁就着烛火读上半天;他若要想找人谈天时,她必定会兴致勃勃的看着他。
面对她是如此轻松又自然的事。
当他察觉时,他已经一而再、再而三的回到那间小屋,总不由自主的走到她门前,去找她,去看她,去同她说话。
许多年前,当她救了他一命,当他教她读书写字时,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成为最懂他的人。
可是,她真的是。
打出娘胎,他就是少爷,去哪都有人前呼后拥,可他心里明白,没人是真的服他、懂他、想了解他,就连他娘,也只在有求于他时,才会主动来找他。
她是第一个真心对他且毫无所求的人。
不是因为他有钱,不是因为他是谁,只是因为他是他。
她一直知道他真实的样子,所以在她面前,他从不需要摆着脸,不需要装作精明,不需要逢场作戏,他开心就开心,不爽就不爽,不需有任何负担,因为她不介意。
她从来不曾介意他当年的疏离,不曾介意他突然的造访,她总是在那里,一直在那里,在他开心时同他一起开心,在他烦忧时赏他一碗甜汤,在他不想面对家里那些人时,让他待在她那儿歇息……
六年了,他起楼之后,眨眼六年又过去。
经过这些年,他这才慢了八百拍的发现,早在十六岁那年,他就丢失了心。
起初他没想那么多,就只当她是朋友,等他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感情时,却反而不知该如何开口。
过去这六年,因为他把她当成朋友,她就把他也搁在朋友这个位置上。
他不敢告诉她,怕她没那个心,反而从此对他有了隔阂,将他挡在门外。
好不容易,前些日子同她下棋,她终于像是对他有些感觉。
说不得,她对他,也是有心的。
心口,再次怦然。
可苏小魅的话,蓦然又起。
她要是还没对你动心,那是她命好,八成是心里有人了……
这话教他恼得抿唇拧眉,就连心也揪得死紧,胸口再次积累郁气。
瞧着一室杂乱,忽然之间,他再也坐不住,猛地掀被起身,随便抓了件衣物套上,系紧了腰带,穿上鞋袜就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屋外,天色仍是暗,但远处天际已泛着鱼肚白。
迎面而来的风是冷的,冷到刺骨,但那凛冽冷风虽让他打了个寒颤,却没教他打退堂鼓。
他一路朝外直走到清冷空寂的大街上,然后转了个弯,往雷家豆腐店的低头走去。
第5章(1)
深秋的清晨,冷得教人牙打颤。
可天才亮,街市上就人来人往。
雷家豆腐店的店招一早就挂在旗竿上,迎风飞扬着。
搁在店门外的蒸笼冒着温暖又香甜的白烟,与飞扬的旗招一起招来客人。
店前简单只放了两张矮桌,虽是天才刚亮,两张桌旁就都已坐满了人,旁边还有不少人或站或蹲的就吃了起来,人人一手捧着碗豆浆,一手抓着个馒头吃着喝着。
可即便如此,还有人陆续走来,不一会儿就在店门窗口前排起了队伍。
「姑娘,来碗豆浆,三两馒头带走。」
「冬冬,我要一蛋饼、一豆浆,一会儿我吃完给我两板豆腐啊,再来个一两豆皮。」
「我要二两卤豆干,二两炸豆腐丁,一板豆腐,然后这陶锅给我装满豆浆,家里人等着吃喝呢。」
「我也要二两卤豆干,还有这卤豆腐,来个三两。我说冬冬,还是你这儿的卤豆腐香啊,是放了啥啊?我到城里馆子吃都没你这儿的香呢。」
「什么?」
「豆、腐、香、啊——你搁了啥啊?」男人拉长了语调,边比手画脚。
「我啥没搁,就放了自个儿酿的酱油而已。」
「你这酱油卖不卖啊?」
「她卖豆腐都忙不过来了,要再卖酱油,更是忙得没手了,到时咱们还吃得上早点吗?去去去,你这杀猪的,出啥瞎主意,快回去你摊上,有人等着买猪肉啦。」
此话一出,众人皆笑了出来。
那说话的男人把这杀猪的往旁一推,挤上了前来,对着她笑道:「冬冬,别理这杀猪的,给我来碗豆腐脑吧。」
边说,他不忘边指指窗口下方搁着的木牌,再比了个一,跟着再点着另一块写着蛋饼的木牌子,也比了个一,说:「这蛋饼也来一份。」
雷冬冬手脚俐落的替他装了碗豆腐脑,再替他煎了份蛋饼。
那人领了自个儿的早点,到一旁吃去了,后一个排队的人上来,是易家纸坊里刻雕版的老师傅。
冬冬一瞧见他,不待他说,便笑着道:「老样子,一肉饼,一碗加蛋的甜豆浆,对吗?」
老师傅点点头,笑着说:「对,我去找个位子坐先。」
「肉饼先给您,我一会儿帮您送去。」
冬冬将肉饼放盘子里给老师傅,一边舀了一碗热烫烫的甜豆浆,在里头打了颗生蛋。
老师傅拿着肉饼转身,满座的桌子立即有人起身让位,那让位的也是易家纸坊的人。
冬冬做好了甜豆浆,特别给老师傅送过去,待她回到窗口,一抬头却见站前头的不是别人,竟是那个家伙,那个从来不在早晨出现的男人。
她一愣,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只目瞪口呆的呆看着他。
男人瞧着她那傻样,只开口道:「一碗豆浆,一馒头夹蛋。」
她还愣着,小嘴微张的瞪着这易家少爷。
怎么,他早上来就这么奇怪?
易远眉微挑,张嘴问:「卖完了吗?」
「啥?」
「豆浆、馒头夹蛋。」他说。
冬冬眨了眨眼,然后猛地回过神来,小脸莫名暴红的迅速舀了一碗给他,「蛋要煎一下,一会儿给你。」
他端着那碗豆浆回身,满座的桌瞬间又站起数人要让位,他见了,开口道:「甭起来,我站着就行。」
闻言,大伙儿迟疑了一下,见少爷端着豆浆往旁一站,靠着墙就喝起豆浆来,这才缓缓落坐回去。
不过,无论是不是纸坊的人,店前每个人都忍不住抬眼偷瞧着他,纳闷这易家少爷为啥突然跑来这儿吃早点。
易家可是有厨子的啊。
一时间,雷家豆腐店前的人全都安静了下来。
冬冬煎好了蛋,拿了个热馒头掰开,将蛋塞进去,镇定的搁在一旁盘子上,给他送去。
「你这么早来做啥?」她悄声问。
「吃早点啊。」他接过手。
这回答让她有些无言以对,他说得也没错,她开门做生意,人人都可以来吃早点,可这些年他就从来没一大早来过啊。
冬冬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啥,旁边又一群人好奇的在瞧着,她只能闭上了嘴,转身回头继续去忙。
可他人在这儿,站着喝豆浆、啃馒头,让那些纸坊的人全都坐立难安,不一会儿,除了那老师傅,其他人全迅速将食物塞下肚,飞快付了钱就拍拍屁股去上工,没两下她店门前就空了大半。
见没人站着了,他这才端着那碗豆浆到桌边空位坐着。
冬冬实在没法子对他视而不见,三不五时就抬头瞧他一眼,怎样也想不透他为啥大清早跑来。纳闷归纳闷,她也拿他没办法,幸好少了纸坊的人,她还有一般的客,她忙了一会儿,也就习惯了他的 存在。
易远安静的坐在位子上,喝着豆浆,啃着馒头。
他知道人人都在瞧他,可他却无法不去注意她。
晨光下,她忙虽忙,但却手脚俐落,神采奕奕。
虽然听不见声音,可她靠着那些写字的小木牌也依然能做生意,那上头除了字,还用蝇头小楷的毛笔画了小小的图案,画着她所卖的各样东西,那些豆腐、豆干、豆皮、豆包、包子、馒头、蛋饼、 豆浆全画得活灵活现的,让不识字的人,也能一看就晓得那是啥。
方才他站在边上,就发现来这儿吃早饭买豆制品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部分的人,他都识得,因为有大半都是他坊里的人,而且有不少都像是老顾客。
她无论对谁都笑脸迎人,若是老人家她会将豆浆弄得没那么烫口才送上,若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她就挑大一点的馒头包子,若是遇见大娘来买豆制品,她就多送上几块卤豆干。
每个来这儿的人,都喜欢她。
他注意到,她还趁人不注意时,将一荷叶包起来的包裹给了一瘦巴巴、光着脚丫来买一馒头的孩子。
他有些好奇荷叶里头是啥,只听坐他对面的老师傅开了口。
「豆渣子饼。」
他愣了一下,只瞧老师傅抬眼瞧着他,淡淡说:「那孩子的爹死了,娘病了,他每天去帮人到收获过的田里捡掉落的稻谷,捡一麻袋子可以换一文钱,他就拿来买馒头给他娘吃。五粒馒头一文钱, 他娘儿俩得撑五天,一粒馒头撑一天,雷姑娘知道了,就把豆渣子饼给他,说那豆渣子本来就是磨豆浆做豆腐剩的,不用钱。」
「那他还买馒头?把钱省下来不挺好?」他挑眉问。
「孩子脾气臭,硬要给。」老师傅说:「雷姑娘当然就收了,可你瞧,她一会儿回店里,定会把那一文钱放那小碗里,而不是收在她搁钱的大碗中。」
老师傅话才说完呢,易远果然看见冬冬把那一文钱放到一小碗中。
「雷姑娘帮那孩子把钱收起来,有空买药熬了送去给那孩子的娘时,再一块儿把钱还给他娘,那孩子以为自个儿攒了钱给娘买馒头,所以他娘身体才好起来,不知是雷姑娘送的药汤起了效果呢。」
老师傅说着,道:「这姑娘啊,虽然听不见,又不是挺聪明,可她心顶好的。」
不自觉的,心情愉快了起来,让他嘴角微扬。
谁知下一刹,就听旁边人道:「是啊,她傻是傻了点,但手艺挺好,若不是我已经娶了媳妇,她年纪又大了点,说话有时又怪怪的,我定将她给娶过门。」
「呿,就凭你,闪边去吧。」一位大娘听了,一屁股挤了过来,说:「年纪大又怎地?娶妻当娶贤啊,找个年轻的,二三十年后还不老给你看?要就得找她这种温柔娴淑又能干乖巧的。方才那杀猪 的张力、前面布庄的明少,就连那在衙门当差的秋捕头,全都对她有意思。」
易远一听微愣,不由得又朝她瞧去,只听身边的人还在碎嘴。
「真的假的?秋捕头可是衙门里武功最好的,前些日子刚同苏爷一块儿破了案,听说之后会被提拔晋升到岳州刺史那儿当差呢。」
「那当然是真,她声音怪又怎地?人家秋捕头前两年抓贼伤了耳,一只左耳也听不清,八成也不介意她说话怪,再说雷姑娘模样好,又不是天生耳聋,生的娃定也同她一般小嘴大眼睛。」
易远心头一沉,眉头不由得微拧,可旁边这些人,说起八卦来,那是早忘了别的。
「哟,瞧,说人人到。」那位多话的大娘压低了声,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大手指着街市上那骑马而来的男人。
所有的人都忍不住回头看去,包括易远。
只见那武功高强、前程似锦的男人,头戴捕头官帽,身穿着衙门官服,腰系方头大刀,骑着高头大马,来到了店门口,动作俐落的下了马,昂首阔步的朝雷冬冬走去,直到她店的窗口前才站定。
「雷姑娘,早。」
「秋捕头,早。」冬冬见到他,露出微笑,开口道:「老样子吗?」
易远见了,瞬间不知怎有些不爽。
虽然她对每个人都笑盈盈的,可不知是否是因为方才那些人的话,让他老觉她对这家伙笑得特别甜。
「是。」男人一颔首,回以微笑:「老样子。」
冬冬笑着说:「那你先去坐会儿,我一会儿弄好帮你送去。」
「我自个儿来,你忙你的。」
「那好,我就不招呼你了。」冬冬见客栈的厨子来拿豆腐了,就没再和他多说,领着厨子转身回屋去拿豆腐。
易远又是一愣。
怎么,她和这男人挺熟吗?
这念头才闪过,他就瞧见那姓秋的自己进屋舀了碗豆浆,又自己煎了蛋,做了蛋饼,再从蒸笼里拿了一颗热馒头,他甚至帮一位新来的客人也顺道舀了一锅豆浆,卖了一两豆皮。
「大捕头,今儿个不捉贼,改卖豆腐啦?」客人调侃着他。
那方头大耳的男人嘴角擒着笑,「去你的,雷姑娘忙,我顺手帮帮。」
看那官爷熟门熟路帮着卖豆腐又替着收钱找钱的模样,易远只觉一口气在胸口堵上了,万般的不是滋味,偏生旁边的人还在嚼舌根。
「瞧瞧,这还不是对雷姑娘有意思吗?都帮着做起生意来了。」
「唉,那她要是真嫁了,该不会也跟着秋捕头一块儿去岳州吧?」
「那是当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啊。我看到时咱们要再想吃雷家的豆腐,那就得大老远到岳州去吃了。」
「她若嫁了,那就不叫雷家豆腐,而要改叫秋家豆腐了。」
「那她还是选杀猪的张力好了,这样近一些。」
「呿!听你的咧!要我就选明少,做布庄少奶奶多好。」
「哈,最好是轮得到三娘你选咧——」
听着同桌人的笑声,他面无表情的将最后一口豆浆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