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不介意,可长那么大,他早清楚身为易家少爷,人对他皆有所求。
这身份方便,可也扰人。
事实上,是越来越扰人。
儿时,大伙儿玩在一块儿,那是没多少是非,虽有所求,也不敢明目张胆,可年岁越大,那些图求,却渐渐越发鲜明。人对他好,背后都有其求,只是有的做的高明,有的就显粗俗,藏不住那贪、 那求。
瞧着同伴们在酒楼饭馆里喧嚣着,对窗外楼下街上往来的姑娘评头论足,对桌上菜肴挑三捡四,对着他阿谀奉承、逢迎拍马——
他喝了两杯酒,忽然只觉腻味了、无趣了,起身说要走,大伙儿一怔,纷要他再留,他却只觉得懒,没再多说便起身下楼,明明觉得他扫了兴头,那些人还是跟屁虫似的跟了上来。
「易少,怎啦?是吃的不合你口味?还是喝的酒太劣?」
「那是酒吗?是醋吧?没关系,易少,这儿酒不好,我知一间酒楼,在城西,咱们换个地头再续——」
「你们自个儿去吧,我没兴趣了。」他懒懒的说着,下了楼,才刚踏出门槛,就见冬冬捧着三板的扳豆腐,站在她家的驴车旁,他愣了一下,不觉停下脚步。
她捧着扳豆腐转身,一回身便看见了他。
见了他,她小小的嘴儿弯弯,大大的眼儿也弯弯,露出了开心的笑容,捧着豆腐快步朝他走来。
「怎么啦?易少?怎么停了下来?哇,哪来这么漂亮的小姑娘?」
他闻言一僵,只见她已踏上了客栈的石阶,几乎在同时,他身后的人跨出了门槛,而他清楚知道,她很高兴看见他,她想和他打招呼。
「咦?这不是雷家那豆腐脑袋吗?」
「豆腐脑袋?啥豆腐脑袋?」
「就市集街尾那,你没吃过吗?那家豆腐好,可惜这姑娘是傻的。」
另一个人也从门里挤了出来,看见她不禁好奇的开口问:「易少,你识得这小傻瓜啊?」
瞧见旁人,她愣了一下,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但是他却刻意的侧身挪开了身子,粗声道:「不识得,你没看人送货吗?别挡着人路。」
她瞧着他,一瞬间,小小的身子微微一僵,脸上甜美开心的笑容也像在刹那间冻结了一般。
他僵站着,她也一般。
然后,她张开嘴,小心的维持着脸上的笑,用那沙哑又怪异的腔调说:「谢谢易少。易少要买块豆腐吗?」
他愣住,只见她将豆腐捧得更高,笑着说:「一扳豆腐三文钱。」
其中一跟屁虫一个大步跨了过来,对着她猛挥手:「去去去,不买不买,你这傻蛋,没看到咱们正要出去吗?少在这儿挡路,真碍眼。」
「她就傻啊,不然怎会挡在门口呢?你没看易少都侧身要让她过了。」
「等等,你不买,我想买啊,雷家豆腐多好吃啊。」另一个跟屁虫把前几个给挤了开,醉醺醺的朝她比着两根指头,说:「喂,你,给我两板,两扳豆腐你懂吗?两板——啊,算了算了,我看你也 搞不清楚,全给我就好,我带到下一家酒楼,要厨子煮给我吃。」
说着,他一把将三扳豆腐都从她手中抢了过去,从怀里掏出九文钱给她。
冬冬伸手去接,那家伙却因为喝醉了,没等她手到就松了抓钱的手,把钱叮叮咚咚全给掉在地上,滚得大老远去。
「啊,掉了。你自个儿捡一下好啦。」
冬冬一愣,却仍是不气不恼的回身走下石阶,蹲了下来捡拾那滚到大街上的几文钱。
那喝醉的小少爷见了,还下了阶朝她喊道:「喂,是九文钱,你可别捡了九颗石子起来啊,哈哈哈哈——」
几个少爷听了,哄笑出声。
第4章(3)
易远看着她蹲在街上捡钱的身影,听着同伴们可恶的笑声,忽然间,莫名的罪恶感与羞愧上了心头。
过去,他总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可瞧瞧和他一起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是啊,他们都是少爷。
可除了花天酒地,欺侮弱小,惹是生非,他们还会些什么?
忽然间,眼前每张喝得醺醉泛红的脸,瞧来都丑陋。
好丑陋。
可最丑陋的,是他。
人都对他有所求,只她没有。
所以,更显她好。
冬冬救他之前,他不曾对她好过,就只是认得,只是知道她傻,人欺了她,他虽不觉欺一个傻子有啥乐趣,却也不曾插手拦阻,那不关他事,不需他管。
可是她却依然对他伸出了援手。
她帮他,无所求,也不求。
谢谢易少。
即便明知他装作不识得她,即使他伤了她的心,她还帮着他顾面子。
易少要买块豆腐吗?
她笑着,帮他圆谎,可耻的谎,可恶的谎——
心口一热,没再多想,他大步上前,来到大街她身边蹲下,替她捡拾其他几文钱。
瞧见他的身影,她一愣,抬起头,呆看着他。
他凝望着她,把那几文钱搁到她手心里,和那几枚铜板放在一起,开口道歉:「对不起。」
她惊讶的看着他,那乌黑的大眼里,瞬间盈满了水光,可再一次的,她眼儿弯弯,嘴角也弯弯,露出好甜好甜,如沐春风的笑。
那一刹,他的心,大大力的跳动了一下。
是那个时候,在那个时候,他才晓得,他喜欢她,真的喜欢,不只朋友那般。
心,怦怦然的跳,跳得又急又快。
他要再同她说话,身旁却有高大黑影笼罩,他抬首只见她爹。
冬冬瞧见爹,飞快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男人垂首问。
「少爷们同我买了豆腐,钱掉了,易少帮我捡了起来。」冬冬仰头答。
男人闻言,这才把视线移到他身上,客气却冷淡的道:「谢谢易少。」
易远站起身才要说话,那男人却装没看到,牵握起冬冬的手,走回驴车去了。
冬冬上了车,临走前回过头,小脸微红,怯怯的笑着,偷偷和他挥了两下手。
他抬起手也挥了两下,只见客栈酒楼前,那些跟屁虫愣看着他。
他冷眼瞧着他们,清楚知道,他们从来也就不曾真当他是朋友,他是个蠢蛋才会因为这些人的观感而冷落她。
他招呼一声不打,转身就走了。
那日,他本想再去找她,谁知回到家才发现娘在坊里昏倒了,大夫来看,说她操劳过度,须得休养生息。
混乱之中,他被赶鸭子上架的接手了家业。
那几个月,他忙到昏天暗地,不知年月,可越是忙,总越想见她。
但他抽不出空,常常一日忙完了,他终有空去到她家时,已是三更半夜,他把书搁在门口,知她会晓得是他送的。
可有一天深夜,抑或清晨?
他其实不知那时到底多晚,还是多早,只知天仍深黑,他倦累已极,可依然拿着包好的新书来到雷家,却见她爹已打开了门,点亮了灯,站在那里。
等他。
他从没想过竟会遇见这男人,一时间,有些忐忑,可仍硬着头皮走上前。
「雷叔。」
「易少,这么晚,有事吗?」
男人因要工作,已卷起了衣袖,肩上挂着一长条白布,黝黑的脸没有一丝表情,只用那双淡漠的眼看着他,可这人言语虽然客气,却没一般人见到他时,会有的怯懦与谦卑,反倒是他自个儿,也不 知为何,被这么一问,莫名紧张。
身为易家少爷,他少有紧张时候,可这回,却无端汗湿了手掌。
该死,不过是个卖豆腐的,他还怕了他吗?
一时间,有些不甘,他挺直背脊,直视着眼前这高大的男人。
「我来送书。」他将手中拿油纸包好的书,提拉起来。「给冬冬的。」
男人垂眼瞧着那油纸包,然后缓缓将视线往上拉到了他脸上,可却半晌也没伸出手,只平淡开口。
「易少客气了,小女近年已从少爷那儿收了不少书,多到她床头都搁不下了。这书,也是要钱的,易少还是自个儿将书收着,小女将来若想看书,自会攒钱去买。」
「这是送她的,我又没要收钱。」他微恼,拧起了眉:「我又不差这几文钱。」
「几文钱,那也是钱。」男人仍没抬手收书,只冷冷的看着他,道:「易少对小女好,雷某自是知道,可易少的好,小女受不起。」
「你什么意思?」他脸一沉,垂下手,冷声质问。
既然他问了,男人干脆把话说清楚:「小女只会卖豆腐,也只须白豆腐,不需再更多字。」
「识字有啥不好?」易远愤愤不平的问。
「懂得多了,就会想要更多,无法安于现状,可小女耳有残疾,一生一世皆是如此,她若懂得太多,只会徒增此生痛苦,与其痛苦一生,还不如傻一些、笨一些,安安稳稳、平平顺顺的过日子就好 。」
闻言,他真的怒了,冲口就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保她一生!让她今生今世都开心平安!」
「保她一生?」男人不喜不怒,只看着他问:「你凭什么?」
「就凭我是易家的少爷!」
他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的话,震震回荡在黑夜中。
听到这句话,旁的人都要信服了,可偏生男人只双手抱胸,一脸冷漠的垂眼瞧着他,冷声道。
「是,你是易家少爷,所以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你爹留的,你娘给的。易家是家大业大,那是因为你祖上庇荫,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再多的万贯家财,也会有用光的时候,再好的 生意,也终有垮掉的一天。从小到大,你亲手攒过一文钱吗?如果哪天易家生意垮了,你自个儿都顾不过来,还能保冬冬一生一世吗?」
这席话,如一桶冷水,当头就泼上他脸,教易远脸色不变,可偏偏这男人说得有理,这些日子接手了家业,他确实察觉到自己的不足,虽然他读过书、练过武,可他发现他和那些纨绔子弟其实没什 么不同,他们全都对自个儿家里的生意不通不熟,都只是会从家里拿钱挥霍,没用的败家子、二世祖。
而且,非但合作的商家这般想,就连他底下的人,也都这样认为,只是他们碍于易家权势,从来不敢真讲出来。
被人这样不留情面、赤裸裸的当面点出来,那还是头一遭。
一时间,有些恼羞成怒。
直视着眼前的男人,他握紧了拳,愤懑的道:「你怎知易家不会在我手中更加兴盛?不过就是钱,我若想攒,还怕不手到擒来!」
「若然如此,届时你若想用自己攒的钱送小女多少书,雷某都不会拦着、不会挡着。」男人冷冷瞧着他,说:「在此之前,我想易少就先请回吧。」
他紧抿着唇,额冒青筋的怒瞪着这姓雷的,双拳握得死紧。
男人朝前平伸出手,掌心向上,摆出请回的手势。
易远长这么大,哪吃过这种闭门羹,他气得紧抓着那包裹掉头就走,一路咬牙切齿的走了几间屋,想想又恼火的转身快步走回来。
那男人已回屋开始推那磨黄豆的石磨,看见他,黑脸一沉又走出来,他等那男人跨过门槛,就见那包裹再递伸过去,冷着脸说:「冬冬等着本新书等很久了,我答应过要送她的,我都已经拿来了, 你要就拿走,不要就扔沟里去!」
男人盯着他半晌,还是不动。
他怒瞪着那家伙,只道:「你看着,我易远终有一天会在岳州城起楼,我若做不到,绝不会再来这!可我若做到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他冲动的说了自己的要求。
姓雷的眉一挑,用那双沉沉的黑眼盯着他,盯到他觉得自己头脸耳手都热了起来,然后姓雷的大笑出声,笑得他又气又恼,几乎想冲上前去痛揍这男人一顿,但那男人笑着笑着,一张嘴却越来越大 。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惊怒的看着那男人,却见男人狂笑不停的嘴,大到将他整个世界都吞没。
你动作太慢了、太慢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易远在暗夜中睁开了眼,只觉全身被冷汗浸湿。
心,跳得飞快,快得都痛了起来。
第4章(4)
屋子里暗沉沉的,只有纸窗外,透进些许微光。
一夜,将尽。
屋子里很静很静,可恍惚中,他却仿佛能听见梦里那男人的笑。
他从被褥中爬坐起身,抬手抹着倦累的脸,明明睡了一夜,却像是不曾休息过似的。
该死。
他已经很久没想起那个男人了。
都是因为那姓苏的,才害他梦到了那件事,还将他的记忆扭曲成那个样子。
深深的吸了口气,他将手拿开,曲起一膝坐在被褥中,看着一室的混乱。
那一夜,她爹其实答应了他,那男人把书接过去了,默认了他的要求。
虽然一开始他其实并没有真的想那么说,可是等说出了口,他知道那是他真心想要的。当男人沉默接过书之后,他心里既紧张又高兴,回到家在床上辗转反侧,无眠到天亮。
他知道要在岳州城起楼是大话,他就算能做到,也得花上许久,可他发誓他会做到,一定会做到。
他会让她一辈子都能自由的看书,都能那样开心的笑。
为了能在岳州城起楼,他花了比别人还要更多的时间钻营家业,他很快就发现在造纸这一行,他虽因为从小多少有接触过,懂得点皮毛,但真要深说起来,其实他根本和外行人差不多。
李总管带着他去谈生意时,他总像个人偶,那是摆着好看,只须坐着,不用说,因为说了就会让人知道他啥事也不懂。
他清楚若要不再被人笑话,就得真的了解他卖的是什么,了解造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以打第二日起,他便搬来坊里这儿住,什么活儿也都亲自下去做,废寝忘食的钻研各式的造纸方法,想尽办 法让一家名声更远、生意更旺。
他没想到,后来他真的从家业中做出了兴趣。
他更没想到,那男人竟然没等到看他起楼,无法实现他答应过的承诺。
深深的吸了口气,他缓缓将那口气吐了出来,试图将那积压在胸中的郁闷也一并吐出。
寒冻的空气,他吐出的没一口气,都化成氤氲的白烟。
可胸中,却还是闷,仍像是被压了千斤重的大石那般沉。
那些年,他一直忍着不去看她、不去找她,只尽力去实现起楼的誓言。
他想让人看看他易远不是只会败家的二世祖,让她爹看看,他可也是有能力成大事、起大业的人。
起楼的那一年,乍闻她爹已走,他惊诧万分,那日在街上遇见她,他真是忍不住了,方去找了她。
可真去到她家门口,他才晓得为什么她爹要挡着他、拦着他,四年了,他守着自己的承诺,可她知道啥?她啥也不知,那男人不喜欢他,绝不会主动同她提起那件事,如今死无对证,他怎么说也没 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