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一间,是一群汉子在十多具台木架前,身系粗厚麻绳,脚踩在那凸出来的长木上,他们整齐画一、默契十足,嘿哟、嘿哟有节奏的喊着,一起用身体的力量与重量,将那长木压低,然后将麻 绳绑在一个像车轮,却没有边框一样的圆木上头,再一块儿合力转动那车轮,每当他们嘿哟一声,便用力拉着麻绳、踩着像车轮一样的圆木,圆木转一圈,麻绳就会将他们头上的长木给拉得更加下降, 长木尾端下有一大石,大石下是木板,木板下就是被榨出水来的纸砖了,被夹紧的湿纸堆,教人这么一压,里头的水分就全给挤压出来。
汉子们之后的那间,是十来位大娘,正在好几池白浆似的水中,两人一组的摇动着一具又一具绷着竹帘的木框子,她们轻巧来回一摇一拉,便从水里捞推出一层白且薄的薄膜,然后再将那层白膜揭 下,挪到一旁的湿纸堆一块儿叠放好。那些大娘瞧见他,笑着和他挥手,他也同她们挥挥手,便继续往下走去,一路又穿过了数间工坊,一间煮浆的、一间泡料的,每处坊里人们都忙碌的做着各自的工 作。
然后,他又来到一大院,刚走到院里,他就看见前方那屋大门敞开,格窗也全被拉开,蒸腾的热气,不断的从门与窗内往外冒,走近一瞧,就将屋内前后两排各八具大灶,每具大灶上,都有冒着蒸 腾热气的大铁锅。
那些铁锅大得能让几个大男人都一块儿扔进去熬煮,不过这锅当然不曾煮过人肉,倒是煮过无以计数的纸浆。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正从后头那儿把一桶又一桶被捣烂半湿的纸浆给倒进锅里,另外 几个则拿着比人还要高的大勺站在铁锅旁的高梯上,搅拌锅里造纸的材料。
这活儿,最是辛苦,得一边顾着炉火,一边忍受热烫的蒸气袭身,一边搅拌锅里的材料。
后面那排的四具大锅拿来蒸皮料、四具大锅拿来蒸草料,中间虽然隔着两长型砖造拿来泡料的水池,可也降不了多少温度,只因水池前又是八具大锅,四具用来煮皮料的浆,四具则拿来熬煮草料的 浆。
这十六具大锅可不是普通的大,若没两三把刷子,别说是拿勺子在其中搅拌了,要是一个不注意,掉进锅里都有可能。
要干这活,不只得用力气,还需要巧劲,更要耐得了热、受得了苦。
即便是秋末冬初的时节,这屋还是热得吓人,就甭提夏日了,这些年,易家纸坊里就常有人因为热到中暑而被送往应天堂。
可苏小魅一路走来,哪儿都没瞧见那易家大少爷,偏生就在这最累最苦的地头里见着了他。
那小子站在一大锅边上,就在蒸腾的白烟后,他身上没有绫罗绸缎,就只和旁人一般都是灰色的麻布粗裤,就连上身的衣都因太热而被他自个儿剥了下来,坦露着胸膛。
是以他刚猛一瞧,还真没瞧出是他。
不过再一细瞧,他立时将易远从中给认了出来。
这小子,毕竟还是练过武的,这些年也没虚掷掉,这马步扎得够稳,一身肌肉也够呛的,要是不认得他的人进来,八成以为他是哪家哪户的长工或武师呢。
「我的大少爷,你好端端不待前头店铺,做啥偏要跑这儿来干苦力、做粗活?」
听闻那笑语,易远猛地抬头,见来人是他,不禁露出微笑,不客气的扬声道:「姓苏的,秋收呢,你这么闲,还能跑我这儿来溜达,就不怕我一状告到白露那儿去?」
「要去快去,你这小子别的不会,就爱告状,我这可就是为白露跑腿来的。」苏小魅双手抱胸的看着他下了高梯,笑说:「药堂包药的蜡纸没了,她说上个月同你订了一批货,你是赶出来了没有? 」
「白露订的纸是救命的纸,我哪敢拖?早早便上了蜡全做好了,在我房里搁着呢。」易远说着,朝一旁的小伙子喊着:「阿进,你来替我。」
「没问题。」阿进听了,立时拔腿奔来,接过大勺,爬上大锅边忙活了。
易远带着苏小魅往后头继续走,又穿过了数间捣料、挑料、熬煮粗料的房舍。
出了那几间房,两人还遇见人一车车的送那造纸的湿料进来,他俩绕过那些板车,穿过另一门墙小院,这才远离了所有的喧嚣热闹,来到一僻静的小屋。
没有前头那般闷热,这小院小屋清净许多,院内还种植了些许花草树木,让人一进来就不觉松了口气。
易远领着苏小魅穿过小院,上了木廊,推门走进屋里,从角落书堆旁抽出了三大木箱搁桌案上。
「你瞧瞧这批货成不成?」说着,他替自己和这姓苏的倒了杯茶水,喝了一大口解渴。
苏小魅打开木箱,只见里头全是一张张已经裁好的蜡纸,那些蜡纸有大有小,全分门别类的整理得好好的。
「小子,你好样的。」苏小魅看着那些蜡纸,笑着说:「难怪白露老和你订纸哪。」
易远拿起挂在屏风上的布巾,擦去身上的汗,噙着笑说:「那是她不嫌弃。」
苏小魅点了货,把木箱全都合上,瞧易远把擦过的布巾随手又给挂回屏风上,这才发现他这房里到处都是穿过的衣、擦过的布巾,而墙角柜子里和桌案上的书早因为过多而满了出来,散落得到处都 是,就连睡觉的铺盖都还搁在地上皱成一团,完全没收呢,教他不禁忍不住笑出声来。
「哇,你这小子也太夸张了,瞧你满屋子乱的,像个猪窝似的,我知道这时节纸坊生意向来忙,可你该不会天天都睡这儿吧?你娘知道你这儿乱成这样吗?」
「娘早不管事了,她半年也没来纸坊一回。」他好笑的说:「你以为我想这么乱,我没空收拾啊。」
苏小魅看不过去,随手就替这徒弟收拾起来,捡拾那丢了满地的臭衣裳,再把书册全往旁堆,说:「大少爷,你没空收拾,可有丫鬟啊,怎不唤个丫鬟来整理一下?不知道的人,乍一看还以为你这 儿遭贼了呢。」
「丫鬟也没空啊。」他苦笑跟着收拾,说:「你没瞧见前头的景况吗?咱们坊里能用的人全都用上了,岳州城那儿书楼的生意更好,都挤到街上去了,最好这回是有人能抽得出空来。」
苏小魅听了不禁同情的看着他,笑道:「我说,你年纪也不小了,二十有六了吧?干脆娶房媳妇进门帮你收拾算了。」
他闻言一顿,方轻笑答道:「媳妇?你以为媳妇满街都是,我出门就能随便捡一个回来吗?」
「你娶媳妇需要出门吗你?」苏小魅停下收拾的动作,回首取笑他道:「易家少爷要娶媳妇,只要放个话出去,手一招,随便都有百八十个待嫁姑娘飞奔而来。」
「敢情你当年娶到白姊姊那么好的媳妇就是这么干的?」
「胡扯什么?那当然不是,白露是路上招就能有的吗?呿!当年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求得她入门的。」
易远闻言跟着停下收拾的动作,好气又好笑的看着那蹲在他眼前的家伙说:「那不就得了,要这么简单就能娶到好媳妇,我早早将她娶过门了,需要等到现在吗?」
苏小魅挑起眉,瞅着他问:「所以这么多年来,你心底就没半个心仪的姑娘?」
易远一听,眼角忽地抽紧,突然站了起来,转移话题道:「我瞧咱们也别收了,反正收一收,过两天也一样会乱。」
「不收?成啊。」苏小魅一瞧,把手上的衣服全扔一旁。
他闻言松了口气,却听那姓苏的走到他面前,嬉皮笑脸的开口道:「那你先把你心仪的姑娘是谁同我说说。」
易远愣看着他,扯着嘴角,回问:「我哪有啥心仪的姑娘?」
「所以你没老大半夜跑去找谁私会?」苏小魅将双手往腰上一叉,冷眼瞅着他问:「也没成天跑去吃人家豆腐?」
这两句,教他哑口无言,浑身一僵。
他瞪着眼前这男人,半天吐不出一句话。
该死,敢情来拿纸是借口,这家伙是兴师问罪来的。
「谁和你说的?」
苏小魅浓眉一横,「你敢做,还怕人说吗?」
他脸一沉,握紧了拳。
瞧他脸色难看,苏小魅叹了口气,道:「我知你也不是故意,她小时救过你一命,你要还她情,想多关照她,这不是不可以,可这城也就这么大,你觉得你老去找她,会没人见着?孤男寡女共处一 室,传出去话多难听。」
他抿着唇,深吸口气,澄清道:「我们俩没什么,我只是偶尔去看看她。」
「你是个男的,还是个少爷,也许你觉得这没什么,但看在旁人眼里,那就很有什么了,我们男人没什么名节要顾,可女人就不一样了,她耳朵已经听不见了,若清誉也毁了,她还嫁得出去吗?」
他喉一紧,只粗声辩道:「我不认为冬冬想过要嫁。」
「那是你不认为。」苏小魅瞧着他,淡淡道:「她要不要嫁,得她自己选,不是让人逼得没得选。」
「我没那个意思。」他着恼的看着眼前的男人,道:「我只是——」
「你只是以为她耳朵听不见,不可能有人要,是吧?」苏小魅没好气的指出这混小子的心思,呿道:「她有没有人要,是你说了算吗?」
「我没这么说。」他恼怒的道:「我们是朋友。」
「朋友?」苏小魅瞧着这自以为是的家伙,轻笑:「我告诉你,男人和女人之间,永远不可能只是朋友。就算你当她是朋友好了,她当你就只是朋友吗?你确定她没有因为你的过度殷勤探望而有所 误会?」
「冬冬不是那种会自作多情的人。」他冷声辩解着。
第4章(2)
苏小魅瞧着他,只问:「是不会还是不敢?」
他哑口。
「你是易家大少爷,她只是个卖豆腐的,就算真的不小心动了心,用了情,能奢望吗?敢奢望吗?」苏小魅笑笑的道:「你知她不敢,所以你去找她,故意去找她,你知冬冬自觉欠你教她识字的人 情,不会赶你,所以你便把她那儿当逃避的去处。」
眼前的男人,话是笑着说的,眼却是冷的。
恍如深冬里的子夜那般冷。
简单几句话,字字句句都像桶冷水,硬生生泼到他身上,教他万分狼狈。
他想为自己辩驳,可姓苏的说对了一件事。
他是故意的。
或许一开始,他并非故意,可到了后来……
过去这些年,他确实越来越故意,故意在深夜去找她,故意在她那儿逗留不去,故意的让她习惯他的存在。
所以他紧闭着唇,一声不吭。
苏小魅知自己说中,只笑着再道:「我看你这小王八蛋,从来也只在晚上去找过她,对吧?改明儿个,你早上自个儿去瞧瞧,睁大了你的贼眼,在光天化日之下,给我瞧清楚些,瞧瞧雷冬冬是个什 么样的姑娘,瞧瞧是不是真的没人肯要她。」
什么意思?
他一怔,只瞧那男人已轻松扛起那三大木箱的蜡纸往外走去。
「最好冬冬是对你没意思,她要是还没对你动心,那是她命好,八成是心里有人了,若真是这样,你以后白天去买买豆腐可以,天黑了就少往她那儿走动,省得旁人对她说三道四的,一个弄不好, 非但坏了人家姻缘,可也是会让她连生意都没得做的。你是生意人,你应该懂得什么叫人言可畏,别等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了才来后悔。」
苏小魅叨念一串,临到门口回过头来,皮笑肉不笑的看着那个脸色苍白的小王八蛋,道:「对了,小子,你可别四处去和人说你是我徒弟,你这屋里乱成这样,传出去变成我没教好,他奶奶的还怪 丢人的。」
然后,他就吹着口哨走出门去了。
易远杵在原地,听得脸色是一阵青一阵白。
被姓苏的这么训一顿,心里不知怎,又气又闷别扭得很。
什么叫她若是没对他动心,是她命好?他条件是有多差?对他心动有啥不好?而且什么又叫没动心就是她八成心里有人,冬冬心里会有什么人?
话说回来,她心里真的有人吗?
这念头,教胸口猛地一慌。
他拧着眉,满心不悦的压下那慌,抿唇想着。
她要有喜欢的人,那不早同他说了?还任他这般来去?
还是她真的……对他动了心?
心口,莫名怦然,无端想起前些天夜里,她同他下棋,他握住了她手……
那时,她试图抽手,可没真的抽回,她也让他握着。
那夜,她没在抽手,是因为怕呢?还是因为喜?
恍惚中,掌心里似还残留着她小手的温度。
深深的,他吸了口气,拧眉垂眼将拳紧握。
她想过要嫁人吗?可曾想过?
忘了,第一眼见她,究竟是何时。
他与她生活在同一座城里,可这城里的孩子何其多,人都识得他易远,他却不一定认得旁人。
但是,他却清楚记得,是何时开始对她动心。
当时,为了教她识字,他常去找她。
刚教她识字的那一年,他还有些怕人见着,怕人知道他同她这小傻瓜老腻在一块儿。
毕竟,他可是小霸王呢,若是被人发现他老喜欢成天和她这么个嫩呆的小姑娘待在一起像什么样?届时那些总视他为头头,当他是老大的朋友们不笑话他才怪。
所以,他才总在人前避着她,在人后才来找她。
说实话,他心里隐约也知这样不好,可那时他好面子,只顾着同伴的眼光,没去多想她若知晓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那时,他还当自己是个少爷,是这城里的小霸王。
那时,他还觉她不过是一耳有残疾,万分可怜的小姑娘。
那时,他还以为比她高尚,以为他愿意教她识字,是她的荣幸、她的好运。
他既是帮了她,那人前装没见着,那又如何?
他告诉自己这没啥不对,他可也有他的颜面、有他的名声要顾及。
可是,和她相处久了,他慢慢发现自个儿其实喜欢和她一起,胜过喜欢与同伴一起骑马出猎,一起上街胡闹,他喜欢和她聊天斗嘴,喜欢看她从石头上笑翻过去,喜欢教她如何发音、怎样写字,身 子光是和她待在一起看书,他心情就会变好。
十岁时,她还如孩子一般,可三年过去,她渐渐出落成一水灵灵的姑娘。
他十六那年,年少气正盛,虽然已经沉稳了些,却也依然还好面子。
那一天,他推不掉同伴的邀,和城里几间商家的少爷们,一块儿上馆子吃饭。
说是吃饭,其实是喝酒,几位少爷半大不小,在家被管得严,上馆子可没人敢管,更何况,他这易家少爷也在场,城里各家饭馆哪个敢不看他这脸面?敢不替他上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