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闻知来身穿一件简单的白色圆领长罩衫,看起来还是那么纯净,仿佛一朵不染尘的白荷,伫立在这喧扰的人世,独自散发清芳。
「什么意思?」她听出他话中有话,微微一怔。
「你在这里住了很久了吧?」
「是,净园是师父的旧居,我从十岁就被带到这里。」
「那么,你应该很喜欢这里罗?」他又问。
「当然,不只喜欢,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很熟悉。」
「你这么喜欢这座旧园,按理说,我不该赶你走的,可是,怎么办,它从今天起就是我的了。」他坏坏地笑了。
她呆住了!他……在说什么?
金凤好笑地道:「别闹了,东方倾国,这净园可是老师父留给知来和她的师兄方仲恺的。」
「原则上是这样没错,但那位师兄——也就是鲁默的师父方仲恺先生,为了帮朋友兴建学校,曾将这个净园抵押借了钱。」东方倾国道。
「什么?仲恺什么时候……」金凤脸色刷白,转头看着闻知来,急道:「知来,你知道这件事吗?」
闻知来点点头,道:「是,我知道,但……」
师兄比她大了将近三十岁,是堪舆风水的高人,但他生性拓达洒脱,总是提醒她,不要太常用天眼预卜未来,他说,人生就是一种惊奇和冒险,早就知道结局,多没意思?
所以,她从不去探知师兄的事,她以为,豪放不羁的他应该会活得长长久久,快快乐乐地四处游走……
结果,师兄不到五十岁就死了,说是在开车时打瞌睡翻车,出了意外。
金凤哭着去收尸时,还无法置信,好端端开着车为什么会打瞌睡?为什么会一个人死在那么偏远的山村?
那时,她第一次用天眼看了师兄,在他冰冷的尸体上,竟有一团灿烂的光圈,在光圈中,她看见他站在一间简陋的学校里,看着一群孩子在上课,笑得很开心……
她才明白,师兄死前都在忙着兴学,那个热心又热情的大顽童,宁可舍弃一些大老板的高薪邀请,只想做他自己想做的事。
因此,她明知道他私下抵押了净园,也不怪他,只是在他死后将这笔债承接下来,靠自己的力量还款,这也是她偶尔会破例为人预卜的原因,她总得赚点钱来维持净园。
只是,明明按期缴了利息,为什么净园还会落入东方倾国手中?
「你不相信吗?要不要我拿证明给你看?」东方倾国从纸袋里拿出一叠文件。
金凤冲过去一把将文件抢过来,一看之下,几乎站不住,跌坐在椅子上,颤声怒骂:「怎么会有人这么笨……根本不用大脑,这样把净园给抵押了,教知来怎么办?这混蛋……死就死了,还拖累活着的人……」
「小凤姊,师兄也是做善事。」她平静地安抚金凤。
「善事?做善事也得衡量自己的能力啊!他难道不知道这园子你也有份,他……怎么可以瞒着你……」金凤气得都快哭了。
「你们大概不知道吧?秦婆婆用她的存款垫了半年的利息,最近缴不起,银行开始催款,可怜的秦婆婆才急出病来。」东方倾国是从仇义那里得到的消息。 闻知来愣住了。
「什么?秦婆婆竟然……」金凤愕然又愧疚。
「难怪婆婆前阵子气会那么弱……」闻知来不禁自责,她这些日子一直在休养生息,也没去注意秦婆婆在苦恼什么,更没发现她早已入不敷出。
「呵……就因为这样,我才有机会买下净园。」东方倾国得意地笑着。
「东方倾国,你这个小人!你怎么可以趁人之危?」金凤瞪着东方倾国。
「为什么不可以?」东方倾国魔魅的脸上丝毫没有歉意,虽然他的确动用了他私人帐户里的庞大财力迫使银行就范,但那又怎样?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谁强谁得利,谁弱谁遭殃。
「你……」这位美男子,心特黑……
「好了,小凤姊,算了吧!」
「什么算了?这家伙要把咱们赶出这里啊!」金凤跺脚。
「不会的,他的目的,只是要这我随他走一趟台湾而已,他根本不需要这个破园宅。」闻知来很清楚东方倾国的用意。
「没错,只要你跟我回去,我就把净园送还给你。」东方倾国眯着星眸,美形的唇微微上勾。
这下子,闻知来非跟他走不可了。
「好吧!那我就跟你走一趟吧!」闻知来很清楚,她没有选择的权利,从东方倾国散发的气息她就可以得知,他不是那种可以商量的人,如果他打定了主意,就算磨死你,也不会放过你。
「太好了,那我们也不用再耽搁了,马上就走。」东方倾国站起身,走向她。
「不!知来,你不能去啊!」金凤焦急地抓住她。
「小凤姊,或者,这就是我的宿命,注定非走这一遭不可。」她释然地拍拍她的手。
「可是,你这一去,很可能会死啊!」金凤怒喊。
「死?没那么严重吧?这位大娘,东方家只是请闻知来去帮个忙指点指点,又没要她的命。」东方倾国失笑。
「你什么都不懂!知来她今年就是不能出门,否则必死无疑,这是老师父死前一再叮咛的!你……你这样逼她,分明是想害死她!」金凤瞪着他,真想好好骂他一顿,但一对上他的美目,气就软了八分。
「好了,别说了,小凤姊。」闻知来制止她说下去。
「闻知来,难道你今年一走出大门就会死?」东方倾国觉得太夸张。
「大概吧!」
「大概?为什么不是肯定句?难道拥有天眼的你,不能预测自己的未来?」
「是不能。」她面对着池水上粼粼光点,淡然地道。
就像人的双眼只能看到别人,看不见自己,天眼看的永远都是别人的事,她无法看到自己的未来,只要是遇到有关她的一切,天眼就盲了,大则生死,小则跌倒受伤,她都无法窥知。
师父说,这是上天给她的慈悲,也是补偿。
的确,也只有这样,她才能在什么都能一眼看穿的这个世界,稍微喘口气。
但是,现在,让天眼盲的人,却多了一个……
想到此,她下意识转向东方倾国:心底那份不安再起。
而东方倾国也正好盯着她:心想,未卜先知,竟无法卜出自己的事,这种说法贯在有点可笑。如果不是多少知道她的能耐,他真的会以为她在唬弄人。
「所以,你走出净国会不会真的死去,你其实也不确定,是吧?」
「是。」
「既然这样,那就先试试看吧。」说着,他倏地攫住她的手,拉着她就走。
「啊?」她惊呼一声。
「东方倾国,你……你要干什么?」金凤吓得大叫。
「我们就来试试看,出了净园的大门,你会不会死?」他转头对着闻知来恶劣一笑。
闻知来瞪大双眼,浑身又是一颤,那种强烈的感觉再次来袭,然后,眼前迷蒙的一切霍然清晰,她,又再一次看见了那张俊丽无俦的艳容!
东方倾国几乎是立刻捕捉到她眼中的变化,他微愕,笑容凝住,猛然将她拉向自己。
她大骇,瞳仁急缩,很快地挣开他,双手蒙住了眼睛。
不该看!不能看!看了就会……就会……
他却不让她遮眼,扣住她的细腕,硬是扳开她的双手,整个人逼近她的脸。
失去双手的掩蔽,她慌乱地闭上了眼睛,把他那张绝色阻隔在眼帘之外。
「为什么闭眼?你明明看见了我。」他不悦地问。
她不答,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怕看到我吗?」他盯着她微白的小脸,好奇更浓。
她紧闭着的眼睫轻轻颤动着,呼吸微喘,低声道:「请放开我……」
「你睁开眼,我就放手。」他想看她的眼,想看她……看着他。
金凤见他为难闻知来,抡拳冲上去道:「你这妖男,还不放手——」
「你再不睁开眼睛,我就吻你罗。」他说着真的俯下头,唇缓缓凑向她。
感觉到热气扑来,她一惊,下意识地睁开眼,正好对上了他那近在咫尺的深邃水眸。
顿时,两人四目相接,视线交会……
他清楚地看见了映在她清澈明瞳中的自己,这一刻,一道莫名的悸动窜进了心头,他胸口一窒,彷佛在被她盯住的同时,他的灵魂就被摄入了她的眼中,成了她的俘虏。
而她,在撞见他容颜的此际,终于真正体悟了师父的那句话。
天眼落凡,不是因为天眼盲了,而是因为,她那从小到大都定静无欲的心——
乱了。
天眼落凡,只是个预警,预告着她会爱上这个男人。
所以,她才只能看见他,因为,她这一生,只想看见他,只愿意看见他!
「知来?你……」金凤呆看着这一幕,傻眼地捂住口。
知来……正看着东方倾国……
金凤的声音震醒了她,刹那间,东方倾国的脸化成无数碎片,然后,她听见了自己哀嚎的哭声,一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如狂潮席卷而来……
因他而来!
她错愕惊恐,用力推开他,转身狂奔。
可是,在离开他触碰的瞬间,眼前又变回迷蒙,她看不见脚下石阶,一迳乱走,右脚踏空,整个人摔了下去。
「知来!」金凤惊呼。
东方倾国动作很快,一个箭步冲过去,在她摔落前及时搂住她的腰,将她拉回他怀里。
金凤吓出一身冷汗,无力坐倒。
「为什么你一看到我就想逃?我的脸真有那么可怕吗?」东方倾国低头看着闻知来,埋怨似地轻哼着。
每个看见他的人,都像苍蝇急着黏上来,只有她,拚了命要躲开他。
闻知来靠在他胸前,悸动轻喘,无法开口,只是凄怆地想,可怕的不是他的脸,而是她的未来。
遇上他,她已注定——
泪将如血,心魂将乱,性命……必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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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十二点,净园的门悄悄地开启,金凤拎着一个旧皮箱,向外探了探,才转身扶着闻知来出门。
「好,现在没人,我们快走。」她紧拉着闻知来的手。
「小凤姊,我们逃不了的,东方家的人很厉害的。」闻知来叹道。
「谁说的?我就有办法把你藏起来,让那个东方妖男怎么也找不到你。」金凤低声保证。
「哦?你要把她藏到哪里去啊?」东方倾国的声音悠悠哉哉地在阴影处响起。
金凤大吃一惊,转头瞪着神出鬼没的东方倾国,一脸见鬼了似的惨白,声音全卡在喉咙里。
闻知来虽然早有预感,但她没想到他竟能猜得到金凤的想法,半夜在门口堵人。
「不是说,出了净园这道门,你就会死吗?闻知来。」东方倾国缓步靠近,侧身倚着石墙,双手环在胸前盯着她。「可我看你现在好好的嘛。」
「那只是个说法,师父的目的,是叫我别在今年离家,尤其,不能往东方。」闻知来低声道。
「哦?这分明是冲着我们东方家说的吧?」他不太喜欢这种毫无根据的预言,说得好像他们东方家会杀了她似的。
「是的。」她也不否认。
「所以你想逃?」他看得出,她非常非常想和他保持距离。
「我逃得了吗?」她抬起头,反问。
「很难。」他笑了。
「我想也是。」她和他的羁绊将会很深,这点,在她看见他的那一瞬,就该觉悟了。
「我已经订好后天的机票,为了能让我好好睡个觉,我从现在起只好住在这里了。」他宣称。
「你要住下来?」金凤惊呼。「这怎么可以……」
「麻烦你去准备间客房,好吗?小凤姊。」温软的声调,勾魂的眼神,他朝金凤露出一个魔魅的微笑。
金凤的话到舌尖就蒸发了,她呆愣愣的看着他,像被下了咒语般,点点头,气也消了,魂也消了,乖乖拎着皮箱进去整理客房。
「进去吧!闻知来,今晚外头可有点凉意呢,乱闯乱逛,小心会感冒哦。」他笑着扶着闻知来,大刺剠地定进净园。
接下来,他要茶,金凤奉茶;他要点心,金凤忙着拿饼乾,甚至还主动帮他热了一碗汤,眼里全冒着星光,俨然成了他的超级大粉丝。
不过,他对净园的设备实在不敢恭维,房子太老旧,现代化电器设备太少,客房床板太硬,浴室简陋……
「没有电视,没有任何空调,没有音响,没有电脑,没有网路……你过的是什么年代的生活啊?」他绕了一圈,从客房绕回到正厅,没好气地对着闻知来抱怨。
「你说的那些东西,我都用不到。」闻知来淡然地道。
「但总得吃好一点吧?这茶……唉!真难喝!」他拿起茶杯闻了闻,又嫌弃地将它放回桌上。
「喂喂喂,东方少爷,你是在说我泡的茶难喝吗?」金凤像是突然清醒过来,气又上来了。
「啊,抱歉,不是你的问题,是茶不够好,下次我买好茶来送你。」他又送给金凤一个秋波。
金凤于是再度沦陷,傻笑着将茶杯收走。
闻知来就算看不清,也猜得出发生了什么事。
想必,小凤姊已被东方倾国电晕了吧!如果他要刻意展现他的妖冶,就绝对没有人能抵挡他的魅力。他的绝艳丽色,一半来自美人瓷的诅咒,一半则是家族世代的遗传,这种不寻常的异相,是不凡,却也不祥,从不会在人世长久。
所以才有那流传的话——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下咒的人,因最爱的公主死于三十盛年,因此,也要惊扰了公主陵寝的恶贼遭到相同的命运。
于是,东方家的子孙,个个命不过三十。
东方倾国今年应该……二十三吧?如果诅咒不解,他的命,按理说,只剩下七年。
「你在想什么?」东方倾国发现她在沉思。
「我在想,你还能活多久。」她直言。
「哦?那你看我还能活多久?」他故意拢了拢长发,挨着她坐下,脸朝向她。
「我看不到你的任何事。」她往一旁微缩了一寸,努力和他保持距离。
他挑了挑眉,陡地将掌心覆在她的小手上。
「啊!」她吓了一跳,立刻抽开,不慎打翻了桌上的汤碗,汤汁洒了他一身湿。
他倒也不气不怒,只是挑衅地道:「说谎,只要我碰到你,你就看得到我了,不是吗?」
她吸口气,不答,只是轻声道:「我去拿件衣服给你换上。」
他看着她毫无困难地走回自己的厢房,心想,要不是真的确定她眼睛有问题,他会以为她在装瞎。
但,她的眼睛也的确有问题,似乎,在他碰触到她时,她就会暂时复明,就能看得见他,可是,他看金凤总是牵着她的手,她却没有这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