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全海底城里,就属大堂哥的声音最好听呀,没有谁胜得过他嘛,他获胜,当之无愧。」十四万个海城居民,眼睛是雪亮的!另外投票选大龙子的那一万多个,当中也高达八成,在选票的最角落写下「我真正想选的是大龙子啦」之类的附注。
某人,正是龙骸城的大龙子,坐在台下观战评议,也能通杀台上十强。
那桌龙子龙女详谈甚欢,另一方的长辈桌,则显得沉稳严肃许多。
「怎么不见狻猊?还在寻找那丫头吗?」西海龙王无心于品酒之上,浅浅沾唇一口,视线落向龙子后辈的大桌之间,寻找狻猊身影。
再怎么说,当人伯父者,误杀亲侄,心里多少有些介怀和歉意,因而对狻猊多所关注。
嘴上撂狠话,说「就算你是我侄儿,照杀不误」,实际上真正一错手,误取侄儿性命,仍深深自觉对不住兄弟。
幸好,狻猊还魂过程顺利,否则他这位二伯父,没脸来喝这杯寿宴酒。
「是呀,还在四处找着……只能等他自个儿忙累了,放弃了,谁劝他都不听。」四海龙主已经懒得阻止狻猊。
「那丫头,当真消失得干干净净?」
「照我家老五找不着人的沮丧来看,她真的躲的很隐秘,决心永不见狻猊。」四海龙主饮下一杯酒,突地想到一件要紧事,忙道:「二哥,这一回他们是真的断了连系,你可别再找狻猊讨人,小疯子完完全全不干我们家的事,冤有头,债有主,要替云桢报仇,可得找正主儿讨。」
「我知道。」西海龙王心里有些感叹,狻猊成功复生,他儿云桢却死得神魂俱散,若魂魄完整,他也能替云桢回阳。
「二哥……看起来好像没那么急于寻她?」西海龙王试探问。
先前几回,他二哥一进城,怒目横眉,逆鳞狠竖,一副要将人给碎尸万段的狰狞模样,此次前来,气焰减了,恨意淡了,就连提及小疯子,也不再咬牙切齿。
「恨,依旧存在,并未消失殆尽,每每思及云桢,对她的怒火,还是会燃烧起来,只是近来慈莞替她说了不少话,丧子剧痛,慈莞不必我少尝一些,她却能以德报怨,细数我对那丫头的所有作为,已与她咒杀云桢一样的冷血残酷……」西海龙王淡道。
慈莞是西海龙后闺名儿,云桢的亲娘。西海龙王仅娶一妻,无其余妃妾,对她宠爱至极。
「大庭上,雷金锤引来雷电的责罚,而后赶尽杀绝的追缉,再到错杀狻猊,使她尝到死别之痛,现在,更将她逼上生离之苦,我们对待她的方式,算来已近乎凌虐……」西海龙后难掩恻隐神情,她本就心性温婉,虽然爱儿突逝,教她肝肠寸断,对延维也产生了怨恨,所以任由夫君采取激烈手段为儿子复仇,只是……
那日雷金锤的极刑,她不忍卒睹,以暴制暴的血腥,并未抚慰她丧子的痛楚,反倒让她觉得他们的私刑,何其不人道。
「所以倘若她有本事躲一辈子,我也不刻意去为难她,除非她自寻死路,又出现在老夫面前,否则……便给她一条生路走吧。」这已是西海龙王的最大让步了。
「二伯父此话当真?」
狻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一踏进厅,便听见西海龙王此番大赦言论。
「老夫说话算话。」
狻猊闻言而笑,眉目俊朗愉悦,抱拳揖身:
「那么,侄儿带来一个消息,算是感谢二伯父高抬贵手。」
「你别弄错了,我并非饶恕她,而是她不主动出现,老夫亦不派人追捕,如此而已,若她此时站到老夫面前,老夫同样会一掌击毙她——」
「杀她是大错特错,事后若察觉冤枉好人、滥杀无辜,就不是『后悔莫及』四字能简单带过。」狻猊吁烟轻笑,意有所指。
「此话何意?」西海龙王剑眉挑扬。
「我找到云桢真正的死因。」狻猊之言,投以震撼威力,令厅堂众人问而惊愕惑然。
「什么?!——」西海龙王声如洪雷,吼得震天动地,顾不得失态与否,慌张来到狻猊面前,西海龙后紧随在后。他忙问:「你说找到云桢真正的死因?!难道……他并非死于言灵?!」
狻猊缓缓颔首,不疾不徐道:
「先前我便觉奇怪,云桢是龙子,若没像我六弟负屃,惨遭设计拐骗,寻常来说,延维的言灵,不该造成这么大的伤害。」言灵用来欺负弱小,轻而易举,但要取龙子性命,恐怕无法三言两语便如愿。
她的术力,不够强大。
「我闯入西海城救人时,探视过云桢的遗体,他死状古怪,让我感到疑惑。直到日前,我在另一个人身上,看到相仿的伤势,我大胆假设的情况便是如此——」
狻猊吐烟成形,细腻烟沫,逐渐聚集为人影。
与其动口说,不如真实模拟一遍,才能解除在场所有人的质疑。
烟,变成了云桢的模样。
他追逐着另一道烟沫拟造的敏敏,苦苦哀求,要她别离开他,敏敏不理,仍是绝情离去,留下云桢一人。
他沮丧失落,时时发怔发傻,开始食不下咽,以惊人的速度削瘦憔悴,这副模样,西海龙王及龙后皆是熟知的,在云桢过世之前,确实如同虚影所呈现一般。
敏敏!湮没化成的云桢呐喊着,一遍又一遍。为什么要离开我……
出乎众人意料的事,发生了。
云桢每嚷唤「敏敏」一句,便自虐般地槌打胸口,一次次,力道凌乱失控,有时重击有声,抡起拳,疯狂落在心窝处,仿佛那儿藏了可憎的妖物,非得使尽全力,才能驱逐掉它;时而轻若拍扶……
胸前胸臆之间,肉做的心,终是不敌长达半年的频繁残虐,应击而碎,内伤之剧,造成云桢口吐鲜血死亡。
「怎可能有这等荒唐事?!……」西海龙王久久难以置信,跌坐椅间,只能震惊拧眉。
「我确实撞见过……桢儿有好几回,不断槌打自己的胸口……我以为那只是……」西海龙后哽咽,无法言语。她好自责,没能及时阻止云桢自残,让他葬送宝贵性命一条。
云桢性子虽温驯懦弱,在感情上却是死心眼,与父亲西海龙王一样,一旦认定了,便是全心全意的痴情种,甘愿为心爱之人掏心挖肺。
他学不来西海龙王的骁勇善战,没有其父的合合龙威,独独这一点,完全继承了西海龙王。
父子俩的差异,则是西海龙王的痴心,幸运获得龙后慈莞的爱意相随,云桢爱上不懂珍惜他的女子,才演变为今时今日的结果,教人不胜唏嘘。
龙后捂面哭泣,西海龙王无言地安慰她。
「你是想为她脱罪,编织这一套说词,企图将云桢之死,导向其他方面?」西海龙王稍稍收拾失控的错愕,深吸几口气,恢复原有的冷静,扶在爱妻肩上的手掌,隐隐地,泄露了激动的微颤。
「不,我是在延维身上,看到相似的伤,才不排除这项猜测。同时,我向数名服侍云桢的鱼婢求证,要验证我的想法对错,所有鱼婢的回复,皆与我设想情况没有差异,云桢并非任何人杀他,是他自己,打破了他的心,也可以说,他失去爱人之后,心碎而死。」
狻猊挥散了烟沫,云桢的音容,回归成泡影,颗颗破裂消失。
「……你找到小疯子了?」死海龙主听见狻猊话中另一项重点。
「嗯。」狻猊坦诚点头,不过关于她的事,容后再议,先解决云桢死因之谜,替延维平反恶名,才最重要,他不希望自家族亲每每见到她,便对她指控怨怼。
为此,他不急于带她回来,转而去调查云桢生前所有蛛丝马迹,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做出了现在的结论。
「还有,我去了一趟狐神住居,他拥有一面水镜,是黄泉孽镜台所分舀的奇水,只需置入一根云桢的发,便可以看见他生前所有记忆,当然,镜里呈现的景象,仅有死去过的人才能看见,很巧的是,我也看见了。」狻猊微笑,笑容与唇边的银烟管,同样灿亮。
因为他死而复生,水镜所有显影,他看得一清二楚。
至于看见了什么,方才已用烟沫幻影,呈现在众人面前。
「延维有错,错在她口不择言,但绝不是造成云桢骤逝的罪魁祸首,她获得的教训,已经远远超过了她该负的责任,就为一句话,非要取他性命,逼她逃无可逃,又岂有义正言辞的正当理由?」
狻猊语调轻轻,混着迷蒙的烟沫,吐出,状似悠哉闲聊,言谈间的指控,却高竿地随之道来。
若延维当真无辜,先前对她的所作所为,确实很是超过……西海龙王越想,越发汗颜。
他可是险些将她的首级给取下来呀!
厅内,静默良久、良久。
终于,幽远吁息,缓缓吐出,源自于西海龙王。
「……老夫明白了,是老夫冲动,单凭云桢身上残留的言灵术力,未加以查证,硬控她是凶手,老夫错得严重。」西海龙王叹口气,承认了自己的鲁莽,也代表他信了狻猊的说服。
如何能不信?
云桢的死状,他同时心中存疑,而方才的烟沫幻影,又恰巧解释了云桢胸前的伤……
「若日后再见她,老夫不会伤她毫发,不再视她为仇敌。」他清楚狻猊费心尽力,调查云桢死因,为的,就是他这几句话吧。
「多谢二伯父。」狻猊朗笑,这回的笑意,明显真诚许多。
解决掉最大麻烦,接下来,轮到他家父王了。
他父王这关阻碍,嗯……他一点都不看在眼里耶,不过,还是给个颜面,意思意思「求」他父王,成全他和延维吧。
再怎么说,受到家人祝福的婚姻,总好过处处被人拆散或唱衰。
他要她在龙骸城里抬头挺胸,不用担心谁谁谁不欢迎她,又或者认定她无权留于此处。
他要她在身边,光明正大,没有半丝委曲求全,更毋须躲躲藏藏,爱他爱得遮遮掩掩。
他要她理直气壮,被大家唤一声「五龙子妃」。
面带微笑,走向四海龙主,狻猊笑得好甜,甜教龙主不禁缩肩,本能后退,直背脊抵住椅背,退无可退——
「父王。」连声音都掺了蜜,甜丝丝的。
「这、这种笑容,一定没好事……」龙主嘀咕。
「您刚问道,我找到她了,是吗?」狻猊见龙主手边酒杯空空,执起酒壶为其斟满,温热的酒液,香气浓郁飘散,配上儿子体贴孝顺的行径,让龙主更抖了。
「呃,是呀……」没见过这么温柔的儿子,很恐怖。
「没错,找到她了。她躲着我,仿佛朝露蒸发般,不留踪影足迹,害我找她找的焦头烂额,几乎无计可施,怀抱最后一丝希冀,试了个小手段,才误打误撞,诱骗她出来……您知道,她躲在哪儿呢?」
称谓上,用了罕见的「您」,绝对有鬼。龙主心里,立即浮现这想法,嘴上虚应道:「……躲哪儿?」
「一个不过巴掌大的小瓶壶内。她藏在里头,信守诺言,实现她对你提出的交换,打算永远让我寻不着她。」狻猊笑睨龙主,语气还算平稳,淡述着她的情况。
然而,无论他说的多淡然,一丝丝的怜惜,仍是难以扼制地流露出来。
「瓶子里能躲人?」四龙子很好奇。
「谁会想到,她会躲进那种地方,把自己关入幻术里,也不想想,若被记忆吞噬,极可能一生受困其中,在分不清虚实晨昏的天地间,浑噩度日。」狻猊提及她的憨傻行为,即是气,又心痛。
「没人逼她躲进啥瓶子里,她只说要藏好她自己,不在纠缠你,其余全是她自己决定的,我们谁都无暇管她。」四海龙主撇关系撇得干净,不过,这亦属事实,他们没硬逼着延维做任何事,全是她自个儿嚷嚷要做的,就连她何时走、走哪儿去,他们也没干涉,那时只顾着就狻猊回来。
狻猊理解点头,完全同意龙主的撇清言论:
「她很傻,认为言出必有行,不用谁逼她,她也会逼自己,因为她害怕要是食言,您会收回您救我的承诺。她一心守信,即便是我找到她,她仍旧企图要逃,我若不对她动用束缚言灵,以强硬方式留下她,她绝对会躲远远的,逃到另一处更难寻到的地方。」
他没有责怪父王的意思,就如同他永远无法对延维提出以离开他,作为救他的交换条件而生气。这两方人,皆为他着想,只是他们没问过他,如何取舍,才是他渴望想要的结果。
「她是有些小缺点,源自于儿时环境影响,她被误导着,以为那样做才是正确,才能换来赞美。其实她本性不坏,是可以慢慢教乖的女娃儿,我与她在人界生活的日子里,她连一对情侣都没有破坏过,若父王担心她会毁掉您的后宫,儿子可以保证,绝对不会,儿子为她的行为,全权负责。」狻猊半举右手,做出立誓状。
他以为这么说,就能换来四海龙主爽快答应吗?
不。狻猊没如此单纯乐观,方才一席话,仅是客套,用以辅助接下来他真正要说的担保:
「只要父王愿意接纳她,重新给她一次表现的机会,您不但得到一个好媳妇儿,还附带一只言听计从的乖儿子。日后,父王说一,儿子绝不说二,若父王下达命令时,逆兄劣弟胆敢啰嗦反抗,不敬您、顺您,儿子定会站出来为您出气,不劳您动手教训,由儿子来。」
「……」龙主越听,双眸瞠得越大,哪时由人眼变龙眼,也毫无所觉。
这、这、这……
这是他听到的梦话吗?!
九只儿子,个个脾气古怪,虽不至于大逆不道,也绝构不着克敦孝行,偶尔会尊重尊重他这个父王——选择性的尊重,而且,真的很「偶尔」——常常叫九子去办事,得要三催四请,又是端出威严命令,又是祭出好处利诱,他们才会慵慵懒懒去做,每个都似极了多不情愿……
现在狻猊却说,他会言听计从,说一,他便绝不说二,不顶嘴、不叛逆,顺带帮他教训几只不听话的儿子?!
别看狻猊平时悠哉闲卧,好似不爱动武,只爱动口,就以为他在九子中武艺敬陪末座,他真要和其他龙子打起来,八只里会有五只被他打趴吧!
如此计算下来,九龙中,起码有六只会乖乖听话耶……
「你、你是说真的假的?」龙主想要确定一下。
「绝无虚言。」若有需要,他可以对自己下达言灵,以示保证。
「嗯……」龙主抚着长长龙须,闭眸,貌似沉思,实际上心口雀跃小鹿乱乱撞,不知早已喊过几千百次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