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儿,她被爱得心满意足。
她怀念那里有两人同坐共食的桌,同衾温暖的被,同偎赏景的窗,一起读的书,一起喝的茶——
记忆,浮光掠影,却样样珍贵。
踏入阁楼,一切更是鲜活起来。
一景一物,维持原样,独缺了狻猊。
「不知他回去龙骸城去,他父王有没有答应替他寻找接回龙角的方法?希望可以成功接回去。。。。。。」她双手平放,触碰着桌面,想分辨生前死后有何差异,怪就怪在,她能感受到桌面纹路和凉凉温度,应该是刚死没多久,还没变鬼变透透,瞧,她连杯子都拿得起来。
在房里走过一轮,故意穿梭于真珠长帘间,将珠帘扰得玎脆作响,循着往日狻猊步行过的痕迹,她跟着走,在鬼差找上她之前,她要逐步重温。
他在哪里倾身吁烟,在哪里伫足回眸,在哪里含笑凝觎,她便在哪里多加停留。
离开房,他挽她走过的楼阶,稍稍歇步并肩的栏杆,她一步一步,再走一遍,要当成去地府前的最终瞥顾。
下至阁厅,她正张望左右,突见郭强气喘吁吁奔向她,一脸铁青凝重。
「夫人!」
「咦?你。。。。。。看得到我?!」延维很吃惊。郭强有天眼通吗?能看见鬼混哦?
「您在说什么?啧——先不说别的事,五爷是怎么了?!他为何做出如此教人措手不及的事?!」
「他。。。。。。做了什么事?」她不懂郭强提的怪问题。
「五爷临行前,说要把珍珠阁送我?这。。。。。。五爷误会我对珍珠阁存有野心吗?!天地良心,我郭强在此发下毒誓,我若曾觊觎珍珠阁一分一毫,愿受天打雷劈!」郭强只差没拿刀挖心,证明自己清白坦荡。
「他把珍珠阁留给你?」她有些意外,却又感到理所当然。
毕竟珍珠阁对狻猊来说,只是暂居之所,送给郭强没啥好大惊小怪,狻猊大概是觉得此趟回去龙骸城,修复龙角,需花费数年光景,短期内不会上到人界,才将珍珠阁交予值得信赖的郭强吧。
「对,可我怎能收?!这不是收下一两张银票的小事,五爷他。。。。。。他到底要去哪里?为何每一句话,都像交代遗言?!活似这辈子永远不回来一样?!夫人,您知道吗?!」
交代遗言?
这辈子永远不回来一样?
延维拢眉:「他只是要回家去呀。」
对,他只是回家去。
回人类踏不进的深海大城。
「每次五爷回家去,从来不曾说过那些话,什么叫大家自己多阵珍重,他无法再替珍珠阁带回真珠,可以考虑转行,将珍珠阁另做他用……」
「也许……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珍珠阁,怕大家没真珠卖,只能喝西北风,才这样交代你们吧。」延维仍是这般单纯想。
郭强神情严肃,未因延维说辞而宽心。
他没见过五爷这副样子,人的直觉何其敏锐,同样是笑容,由当中挟带的言语或口吻,便能细分更多情绪,五爷临行前,笑笑地拍着他的肩,告诉他:一切就交给你了。
那并非轻松愉悦的态度,倒像是……他做下了一个很胡来的决定,而那个决定,极可能是条不归之途。
「五爷吩咐我,您回到珍珠阁时,将这几张纸交给您。我是不太明白五爷用意,也不清楚五爷与夫人之间发生何事,但我真的很担心五爷……倘若五爷如夫人所言,只是暂时返家,我们会守在珍珠阁里,等五爷再回来。」郭强把狻猊托付的东西,递交给延维。
第十五章
几张的白纸。
在众人眼中,确实是白纸。
在延维眼中,却写得满满。
人类看不见的文字,在白纸上头浮现。
她读着上头的逐行逐字,震惊到无法动弹,纸张被泛白纤指给抓得皱扭。
延维脸上血色全失,惊慌失措,奔出珍珠阁,任凭郭强在身后呼喊也没再回头。
你读到我留下的书信,应是「替身术」奏效,那么,我便安心不少。
到最后,我也只剩此途可选,其余那些不管你死活,或是顾及自己平安就好的选项,完全不列入思考内。
她胡乱抹去泪,它们阻碍了她的视线,教天与地之间,笼罩在茫茫水雾中,什么都瞧不清楚。
容我先说,我不是弃你而去,这相当重要,「负心汉」三字别冠在我头上。我与你爹不同,他离开你娘亲,或许是心存辜负,我离开你,则是为成全我内心的愿望——护你周全,不容任何人伤你丝毫,虽说最终情况相仿,但理由天差地别,勿怨我鲁莽冲动,更别恨我,我不希望,你回想起我时,是咬牙切齿的。
可恶,泪水完全止不住。
不愿你糊里糊涂,弄不清始末,不明白何以身处西海城的你,竟回到珍珠阁周遭,我会完整告诉你,你读罢此信,记得去找狐神勾陈,我不放心你独自一人,留在勾陈身边,至少,看在你与他义兄妹关系,他会愿意助你,至于他能帮多少,我也没把握,姑且试之。
把她丢给勾陈,算什么呀?!
勾陈是她的谁吗?!
嘴上喊着哥哥妹妹,实际上连一滴血缘关系也没有,面对西海龙王如此强大的对手,勾陈凭什么要插手,去沾染一身腥呢?!
若他无能护你,书柜上有个木匣,里头摆着「敛影晶」,是我为你寻来的护身物将其佩戴身上,能敛藏你的气息,少掉我的龙气相随,我二伯父要找到你,并非易事,你尽可能往东海之上的陆路去。
敛影晶,她在书里读过的玩意儿,传说它稀罕难寻,只在海沟深处,他是何时……
我将所有剩余术力,在你身上设下「替身术」,当然,并非你平时玩的小纸人,而是更高端咒术,不受任何禁锢限制,更不会被破解,如我二伯父那类已臻仙班的龙王,区区纸人替代的小把戏,用一回两回可以,再多玩,只会失效。
你手上的彩绳手环,正是连系的楔,我想,它此时已断,真珠裂损了吧?那在我预料之中,我在七彩丝线中,混进了龙鬓一块编制,那真珠,是龙子一出世便随母胎孕育的如意宝珠,我让它们系在你腕上,以完成替身之术的重要关键。
捏在掌心的彩环,烫的吓人,更像扎满尖刺,教她肤肉尽痛。
她不知道,它所代表的意义如此可怕,他一边笑着,一边为她绑上它,骗她「希望这手环真有神效,把你变乖,等着嫁我当珍珠阁老板娘」,教她单纯的以为,彩环是他突发奇想的情趣,像人类爱侣互换信物一般的意思……
它不是。
它是他为了进行术法,才诓骗她戴上的,那是,她还傻乎乎地开心,看在他眼中,又作何感想呢?
如同你在纸人上施咒,牵系你与纸人的关系,当你危机之际,得以脱身,我的咒术也正是如此,只不过它不需要你的同意,一切取决于我。
以你为正主,儿我,是替身。
难怪!难怪你净是挑些纸人替身的书籍读,你是在找这个吧?!
比纸人替身术更困难,却更不会失败,将正主所受之伤,尽数移转到替身身上的咒术——
你带着怎生的心情,随我二伯父回西海城,我便也是以那样的心情,在做这件事。
她是为了他,为了他不受伤害,甘愿一死,换他平安……
而他,竟然也是。
她与他,是两个偏执的笨蛋,比着谁更痴、谁更傻,谁更豁出一切。
听话,速速去找狐神,切莫寻死,为我珍惜我拼回来的这条性命。
要她听话?!他呢?!他却没有听她的话,没有顺从她的言灵,乖乖回去龙骸城当他的五龙子呀!
他在最后一刻,以替身术,将应该在西海城身首分家的她,替换了过来。
她,醒在他所处的湖心小岛上,而他,则在西海城里,承受西海龙王斩下的手刀——
死的人不是她,是他。
是他呀!
延维嚎啕大哭,在飞驰的途中,不顾被任何人瞧见的可能,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地,掩面哭泣,仿佛被爹娘遗弃的娃儿,那般无助、那般害怕、那般天崩地裂。
「狻猊——狻猊——」
她抽抽噎噎,叫着、骂着,还有更多更多的心痛呐喊,直至眼前一黑,她被翻腾的激动击溃,昏了过去,由半空中坠跌而下,落入脚下那片无垠大海,扑腾的水花,吞噬掉她。
失去意识的脑海里,仍旧只存一个姓名。
狻猊……
「我以为你是我那群『妹妹中』,最豁达、最无忧、最懂得爽快过日子的一只,没料到……你也这么看不开。」
美丽的红发人儿,一声长叹,冰凉的手掌,罩在延维的额心,让幽幽转醒的她,哆嗦一震。
她慢慢清醒,看清眼前之人。
「……勾……勾陈?」
「我返家途中,正好撞见你坠海,顺手把你捞起来。」他解释了两人的巧遇。
延维呜哇大哭,扑进他怀里,放声嚎啕。
勾陈安抚地拍拍她的背,吁叹气息拂在她的发涡间。
他趁她昏迷未醒时,窥视过她的意识,大略弄清她的情况。
她的泪,湿濡他胸前衣襟。
「事已至此,哭也于事无补,先来想想如何安顿你才好。狻猊丢了个烫手山芋给我,我最不想招惹的,就是西海龙王那类……动手永远比动口还要麻利的粗鲁人,跟他对上,有理说不清。」勾陈寥寥数语安慰她,明白此刻多说无用,最多只能等她哭完,再送上几句无关痛痒的「要好好保重自己」、「要连他的份一起活下去」之类的浑话。
「……你帮我救他……」延维仰高的脸上,泪痕狼藉。
「别说傻话了,好好保重你自己,连他的份一起活下去。」嗯,果然是说这两句话的好时机。
「我不要!我要救他——」
「想救,自己去救,做不到的话,早早放弃,别想些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勾陈先是强硬拒绝,后采软言劝说:「他帮你死过一回,你衷心感谢他就够了,他也没有要你替他做些蠢事,你如果没有顾好你自己,才是愧对他。」
「我可以把他的魂魄收回来——」
「放进晶魂球一辈子吗?每天捧着那颗球,跟他说话,跟他倾诉相思,你就开心啦?断了他转世投胎的机会,便是你爱他的方式?」勾陈道出她的打算,嗓,轻轻带笑,却显得清冷尖锐。
他摇头,如焰红发,摇曳得像是燃烧的火苗,噙笑的红唇,继续说道:
「神兽之类的家伙,每一只都是福报满满,才被安排转世为神兽,就算他犯些小过小错,沦为人类,同样能当只人类中的好命翘楚,你要把他囚在晶魂球中,用沉睡中的半死状态,留在你身边?」啧啧啧,太自私了。
「我可以……替他还魂……」她努力想着各种方式。
「你有练过还魂术吗?」勾陈嘴畔微勾,笑容可掬地问。
「没有,但你……」她只修炼言灵和逃命的咒术。
「我不会帮你。」勾陈艳绝脸庞上,一片漠然。
「为什么?!一点点小忙而已——我求你也不能通融、通融吗?!」她脸上还挂着串串眼泪。
「好,就算有还魂术,rou体呢?」他又问。
「你一定有办法……」她知道勾陈是神兽,能力底限未明,因为不曾交手过,加上勾陈交友广阔,资源丰富,没办法也能生出办法来。
「替他重造一具吗?我确实可以呀。」对神兽而言,小事一件。
「那就好啦,太好了——她喜色乍现。」
「我为何要呢?」勾陈同样一派艳笑,答复却冷冰冰。
她一怔,觉得勾陈神情有些陌生,不似以往和善纵容。
「就、就当卖我这妹妹一个人情,我会报答你的——」她半是撒娇,半是央托。勾陈对「妹妹」都很疼爱,加上只要是「雌性」,总能换来他的心软善待,没道理她除外。
「你不是从不信世上有爱情?你不是总嘲弄别人的痴心?你不是最爱看到有情人因故分离,对他们的伤心难过冷眼旁观?」勾陈掸掸衣袖,貌似慵懒闲逸,口吐话语,却字字控诉。
他忽而一笑,笑声清铃:
「那滋味,与你现在所尝的,恰巧相仿。你加诸在旁人身上的痛苦,就是这样,你理直气壮破坏别人的爱、践踏别人的心,凭什么这样的你,轻而易举便能获得我的帮助?」笑意一敛,艳颜瞬间凝冰般冷漠,睨她的眼神,同样毫无暖意。
「你……你对你其他的妹妹都细心呵护,不用她们求你,你也愿意无偿帮她们,何以对我刁难?!」延维时常从勾陈口中,听见他哪时哪日又帮了哪号义妹,成全了义妹们的爱情,像是母貅或花妖、鸟精,连女鬼皆能得到他的怜悯,她低声下气求他了,他却——
不公平!
他好不公平!
「我帮她们,是她们讨人喜爱、惹人心怜,你不一样,你冷血惯了、坏透了,你现在得到的一切,不过是刚刚好的教训罢了。伤人者,人定伤之,你身上缠满太多怨偶对你的恨意,全是你自找的,你没资格怨天怨地,若月老还替你这种家伙签了条红线,我倒真要去骂骂他的老眼昏花,替那些被你破坏的爱侣们,讨讨公道。」勾陈撇唇讽笑。
「……事实上,你一直讨厌我?」之前假来假去的好哥哥好妹妹,全是表面功夫?!
「不,我不讨厌你,真的。」他拍拍她的头,像个宠溺人的兄长,红眸弯笑,凡是笑意未增。「你是我妹子里相当特殊的一只,以嘲弄人为乐,每回你看着我,玩味我的不幸,仿佛在对我说:『瞧,每个触碰爱情的人,都活该像你这样。』有时我很气你,不只一回想过,干脆将你撕成碎末,省得我心烦,可又觉得你诚实可爱,从你嘴里,听见你对感情的歪曲谬论,会让我心情愉悦……」
「我听不懂你想说什么废话!你不帮就算了,我去想别的方法!」延维挣开他的手,踉跄起身。
她没有闲工夫待在这儿,听勾陈阐述对她这个妹子的看法!
勾陈讨厌或喜爱她,她才不在乎!
她没有时间能浪费!
勾陈的声音,在她身后轻柔相随,说得淡然平叙:
「我是可以替狻猊再造一具身体,甚至于赏他一条狐尾,让他岁寿绵延,但任凭我怎么做,也给不了他龙角……你比我更清楚,该要去求谁,才能达成你潜藏在心底的愿望,那个还狻猊原本面貌、毫发无缺的愿望。」
龙生龙,凤生凤,狐神是生不出一只完完整整的龙子。
要是狻猊「真正」复生,只有龙主做得到,否则无论她求的是谁,救回来的狻猊,都不过是「一半」的瑕疵品罢了。
延维没有回头,没有停步,意志坚定如钢,朝她该走的下一步迈出,身影化为银光,消失在勾陈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