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银之瞳……原来如此!
那双墨瞳中有晶亮如银的闪光,粲然耀眼,即便在漆黑如墨的夜里,也能闪烁出光灿。这双眸,果然独一无二。
“你你你……”淼森指著他不住跳脚,一脸惊慌。
“‘圣手’公孙灿?”炽磊冷静得多,张口便问。
男子却只是淡笑著,并不回答。他侧脸思索,神态清艳,连男子都忍不住要对他另眼相看。“告诉我,你们的公主美吗?”
“这个……这个……”沉吟半晌,他们竟是答不出话来。
那人坐直了身子,饶富兴味。“很丑?”
***
“当然不是!”淼森连忙摇头,眼珠子一溜,说道:“只不过……公主病了许多年了,咱们没那荣幸得见天颜,哪里知道是美是丑。”
炽磊只是别开脸,磊落的脸庞微微地红了。
男子凝视著眼前的两人,知道他们正在撒谎;人一撒谎,眼神就会东飘西荡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饶是世上最老练的骗子,一旦撒谎,多少都会泄露些许痕迹,更何况眼前这两人根本就不适合撒谎。
那位公主不但病,而且很丑……看他们此等模样,那位公主只怕不单是丑,而且还丑得可怕。
男子点点头,懒洋洋地打个呵欠道:“等我穿好衣服、带上药箱,就可以出发了。对了,你们刚刚说你们的国家叫?”
“东海之国。”
“东海之国……”男子沉思著,然而他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他没听过这个国家,该不会又是什么昨日初建的新朝吧?
“别说你没听过。”看男子一脸呆滞,淼森忍不住嘟囔。
“我真没听过。”
“……这太离谱了……”
“为什么?”
“因为你身为十二领主的传人之一,却连自己的祖国大名都没听过。”
祖国?他不由得失笑。此刻天下分著十二、十三或者十四国?无药庄所属的土地国主异动频频,他们连记都来不及记,哪里还有“祖国”可言?
“笑什么?这是好笑的事吗?”淼森不由得蹙眉。“你公孙世家原是十二领主之一,公孙老爷只不过是奉派到中土为使者,谁知竟举家迁移,从此不再回归东海。若非如此,公主怎会一病十多年始终痊愈不了?”
“东海国内没有其他医者吗?”
“有当然是有,但治不好啊。否则我们又何必不远千里而来?”淼森厌恶地嚷。想到医事局跟太医院那些废物,他就忍不住作恶!成天捧著药经讲得头头是道,真正应付起毛病,却是半点本事也没有。
“千里?听起来的确很远。”
“不要说废话了。你跟咱们回去,公孙家的医术不就又回到东海了吗?区区无药庄,怎么跟东海相比?”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我去了东海之后,也不要想回无药庄了?”
淼森讶然。“回来做什么啊?倘若你能治得了公主的病,你就成为堂堂东海之国的国医了。东海之国乃是这污浊世间的最后净土,是天府般的去处。倘若你治不了公主的病嘛……”他们脸色微僵,竟是不太好继续说下去。
“倘若我治不了公主的病,当然也不要想活著回来了,对吧?”他淡淡一笑。“不过你们应该知道,无药庄的规矩向来是不出诊的。你们想如何把我带出无药庄?”
这问题问得奇怪,他们既然能安然无恙的进来,又为何不能安然无恙的出去?
“你该不会是想反抗吧?”沉默的炽磊微微抬起下颚,一脸倨傲。
“不敢。”男子摊摊手。“在下一介凡夫,不会那些高来高去的武学。”
“请公子放心,我们两人虽然不能说是东海第一高手,不过对付你们外头那些武师可是绰绰有余──”
淼森话声未落,屋外突然阴恻恻地传来怪笑。“谁说你们要对付的,是那些武师来著?”
两人一愣!回头往屋外一看,朗朗明月下,劈石楼下竟立著五条人影,而前头三大座庄院不知几时已然灯火通明。
灯火通明,却悄无声息,这比人声鼎沸还要更让人毛骨悚然。
五人中为首的是一名白发老者,他的眸子精光灿亮,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即便距离颇远,也能令人感到一丝丝不安。
“老朽公孙恨,楼上的两位朋友何不下来一见?”
他说话时并没有高声叫嚷,但那声音却四平八稳地传进了屋内;只在这屋内,单只说给他们听,话声并不宏亮,却更吓人。
这般内力修为,他们两人远远不及!
淼森、炽磊两人相觑一眼,当下往床上男子肩颈上使劲一敲,随即扛麻袋似的将他扛上了肩,飞身扑出窗外。
逃。
这时候还考虑什么?立刻就逃!
***
“凤舞九天!”
随著一声暴喝,淼森凌空而起,姿态飘逸似仙,手却似鹰爪翻飞,先推出两掌,随著掌风破空之声传出,身影已飞掠几丈高;但他并非往外逃,反而是直上劈石楼高处,仿佛他真能一路插翅飞上悬崖。
“雕虫小技。”
公孙恨随手一挥,将淼森威力惊人的掌风化解于无形;他身旁的四条人影同时以早地拔葱之势飞起,速度之快令人吃惊!没想到无药庄内竟也有此等高手。
然而淼森已无暇它顾,只见他双腿不住悬空踏点,身子越腾越高,眼看劈石楼足足七丈高的楼顶就在眼前;亏得他这一身惊世的好轻功,能腾空飞起已属不易,更何况他身上还扛著个人。他身后的炽磊动作同样迅捷,两人头也不回地直上岩壁。难道他们真想就这样飞上悬崖?
“你先走,我断后!”炽磊紧跟在他身后;那四道人影已追到近处,他双眉一蹙,转身严阵以待,谁知那四人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飞身直扑淼森,其中一人沉声喝道:“留下少庄主!”
“想得美!凤舞九天──”淼森又一声呼啸,身影更快,眼看就要攀上劈石楼的绝崖之上──
“使轻功便使了,喳呼喳呼的嚷什么!”
突然,一柄乌木杖当头袭来,淼森大惊!后头的四人还没追上,第五个人手中的乌木杖却已经到了跟前。他猛地转身飞踏,双足点住崖石。上有乌木杖、下有四名追兵,他竟就这么倒挂在空中,单掌挥舞得虎虎生风,对付第五名敌人。
“嘿,宇文祥瑞教出来的好徒弟,看不出你倒有那么两下子,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给我下去!”
淼森、炽磊两人不由得大吃一惊!公孙恨身边的四个人在他之前出发,但那四个人还没追到,公孙恨却已经赶上来了,他们压根没见到他到底使出了什么样的身法,竟能如此迅速又悄无声息。这人的武功修为显然已臻化境。
公孙恨话声方落,乌木杖一沉,淼森的身影随即往下掉。那乌木杖来势太猛太快,他单掌无论如何是接不下的,若被击中,铁定横尸当场。“好你个公孙恨,你连孙儿的性命也不顾了?!”
炽磊大急,飞身扑过去顶住淼森下坠的身势,双掌往上一推:“上去!”
“我说下去。”乌木杖势如千钧,罩住淼森脑门。
“喂喂!到底上还是下?””淼森急了!此时此刻,他唯一得以自保的办法是将背上的公孙灿拿来当挡箭牌,无论公孙恨如何武功盖世,也不至于真的让孙儿当场毙命。但他不敢!公孙灿是公主唯一的希望了,武斗之际万一稍有闪失,那公主岂不是也要与他们陪葬?!就这么一犹豫,保命先机已失,鸟木杖近在眼前。“唉啊!吾命休矣──”
“我说上去!”呼地,炽磊猛地将他的身子往上挺,乌木杖以分毫之差掠过他的脑门,炽磊硬是代他吃下这一杖。
“炽磊……凤舞九天──”淼森高声呼啸,身影笔直往上窜!
“吵死了!”公孙恨一击未中,双眉一蹙,身影更快,黑袍虎虎生风地胀成一颗大球;他屈指成爪,正待一把抓住淼森脚踝,没料到自己的脚却被炽磊从下方一把揪住。
“找死!”
四名护卫此时已经追了上来,四人暴喝的同时亦发掌,眼看炽磊就要毙命当场,突然从绝崖顶上飞下四条人影,个个疾如风、快如电,两人抓住淼森往上一翻,霎时失去了踪影;另外两人避开公孙恨,其中一人突然浑身发亮,竟是在同时发出无数暗器;另一人以巧妙的身法绕到炽磊下方,人才刚拉住炽磊的衣领,倏地便往上弹升,速度之快教人咋舌。
“起!”随著两声娇叱,三条人影刷地从断崖下方往上飞窜,霎时失去了踪影。
“快追──”
“不必追了,除非你真能凌空百丈,否则是追不上的。”公孙恨负手仰望断崖,上头早已空无一人。他冷哼一声。“难怪那家伙老是喳喳呼呼的嚷著凤舞九天,原来早就埋下了伏兵。”
“庄主,现在该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著他们把人带走?”护卫之一问道。
“他们有人在崖上待命,悬崖如此之高,谁会想得到有人在上头防守?他们的确是有备而来。”护卫之二如此说道。
“拉著绳子往下接应,这招倒是出人意料之外了。”护卫之三随口应著。
“罢了。反正灿儿也该出去历练历练。”更何况抓走灿儿的是东海之国的人,他们知道他的身分,就算发现他毫无医术,也不至于伤他性命。
公孙恨转身正待举步,突然发现四人护卫面面相觑,脸色都有些奇怪。
“怎么?”
“呃……少庄主还好好的在庄内。”始终保持沉默的护卫之四终于开口。
“咦?!”公孙恨脸色陡然一变!
“他们抓走的是假的……”
“假的?!”
四人护卫中为首的央歌耙耙头皮嘟囔:“他们抓走的是无欢公子。”
“……”公孙恨蓦然转身咆哮:“那你们怎么不早说?!”
***
“怎么搞的?我叫了那么多次……你们该早……点来……”
“是……珠瑾没回来。她见你们去得久了,有些担心,于是下去打探。”
“珠瑾?”淼森气喘吁吁,脑海里思索著那名叫“珠瑾”的女孩的模样,隐约记得她是殷随墨最爱的弟子,轻功也最高。她去了哪里?为何没有回来?
可是现在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那女孩机灵巧变,纵使身陷敌营,应该不会有性命危险才是。甩甩头,放下背上的人,他先奔向炽磊。
被放在地上的男子原本应该被敲昏了才对,但他却若无其事地起了身,潇洒地拍拍衣衫,凝眸注视著眼前的景象。
崖上候著一队人马,八匹雪白骏马伫立在月轮之下,姿态昂然,凝伫间隐隐散发著王者之姿。
紫黑檀木打造的轻巧马车旁几名女子垂首而立;她们清一色穿著绿衣短裙,其中有艳丽少妇,也有妙龄少女,年龄都不大,身段轻灵,看起来都是长期练功的女子。
少女们情不自禁地偷偷望著他,敛眉垂眼,娇羞红晕飘上粉颊;她们不由自主地摸摸头发、整整衣衫,内心企盼著能得他一眼青睐。
他,转眄流精,光润玉颜,飘逸出尘,宛然似仙。
年长的少妇只得频频轻咳,示意她们切莫失礼,但即便是她们自己也忍不住要多望那男子两眼;他的模样多么俊雅,笑容多么和煦,然而那双眸……那双闪著星光的眸,凝眸之处,竟说不出究竟是圣洁还是妖魅?如此令人惊心动魄!
“怎么样?伤得要不要紧?”淼森探视炽磊的伤势,只见他面色如上,神态委靡,显然伤得不轻。
“没事……咳。”炽磊摇摇头,突然剧咳两下,呕出一口黑血。
“都吐血了还说没事!公孙灿,你不是武医吗?快──”
“先别忙,我说了没事,快离开这里……”炽磊抚著胸口连连摇头。“得快走。”
“他的确没事。以他的内力修为,这样的伤明年此时应该是可以好了,只不过一年不能动武而已。”
他们怔了一下,回头一看,公孙灿已经起身,朗朗明月之下,玉树临风般的身影显得修长而悠远,姿态彷如神人。
“你怎么……我不是……”
“把我给打昏了?”他笑。“医者的体魄得稍强健些,总不能像豆腐一样碰碰就烂。而且我这人体质特异,身上的穴位是可以随意移动的。”
“那……那你刚刚……”
“怎么不挣扎?我不是已经说了愿意跟你们去救你们的公主了吗?”他叹口气。“这时候还有心情闲聊?要炽先生一年不动武恐非易事,然而公孙庄主的七毒八卦掌威力也非同小可,强而为之是会送命的。”
“公孙……庄主?!”淼森张口结舌,霎时竟不知该如何说话。
男子仍是一脸和蔼可亲的笑。“在下无欢,辛无欢。”
“辛、辛──”
“辛无欢。”他替他接口,仍是一脸平静淡然的笑容。
炽磊暴怒跳起,对著他的鼻子大吼:“辛无欢是谁?!你到底是谁啊?!”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样跳起来不感觉痛吗?”
才说著,只见炽磊委颓在地,此刻已不是面色如土,而是面如金纸了。
***
子夜,夜阑人静,破绿楼一片寂静,除了她,所有的人都睡了,连随墨都累得歪在一旁打盹。
随墨真是累坏了。晚上这一片狼籍又是她默默收拾的,不敢惊动旁人,怕又将医事局、太医院那些人给引来。
随墨甚至没让其他的侍女们靠近,只因为那些秽物太肮脏污秽,侍女们总得掩著口鼻才敢靠近;每每见到她们那蹙著眉头的模样,她的心就感到阵阵抽痛。
默默凝视著随墨那张净白秀雅的脸孔,她想哭。
她们不是嫌弃她,她真的知道。但是谁受得了成天伺候著像她这样浑身发出恶臭的病人?
她们已经够好了,无论她病得怎么重,她们总还是温柔地围绕在她身边,叽叽喳喳的像群快乐的小鸟似说笑话给她听、陪伴著她。
只是这样就已经够了吧?辛苦了那么多年了,也该放过她们……放过自己吧。
奋力撑起身子,才不过直起上半身,她已经快喘不过气。这副臃肿、痴肥又累赘的身体,真是令人厌烦透了。
低著头,她看见自己肥嫩得不可思议的手掌;那手苍白似雪,毫无血色,压下去就陷出一个深深的窟窿,久久仍恢复不了。四肢尚且如此,其它部分还能好看到哪里去?
她似一块做坏了的豆腐,一碰就伤,放著又臭,偏偏不能舍弃,只能就这么摆著惹人生厌。
她不知道已经有多久不敢照镜子了,深怕镜中人真的会吓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