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受不了你们这群蠢蛋。”辛无欢忍无可忍,从马车内翻身窜出,将蕊儿赶进车内。“快把那个笨蛋拖回车里去,夜里风大,小心风寒。”
咦?这时候又得小心风寒了?前几日还可以躺在床上吹凉风呢。蕊儿噗哧一笑,被随墨瞪得吐了吐舌头,连忙缩进马车里去。“唉啊公主,快进来,辛大夫生气了呢。”
这些人什么都不会,拖泥带水却是一流的。眼看著大好的机会就要错失,辛无欢手里暗暗掐住金针──
放倒嬴圣衣,再连嬴之华也一并踩过去,到时候一翻两瞪眼什么事都解决了,这么简单的算盘也不会打,不知道这些人的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偷工减料的豆腐!
然而嬴之华已经走到跟前,绚烂的彩霞在她身后光芒四射,她穿著一袭白衣,肩上披著火红掐丝金绣短袄,发鬓如云,笼著似玉雕就的脸蛋,那张绝丽艳容比前几日所见更显雍容风华,有那么一霎,他居然看傻了眼。
这女人身上真的有了宗主的气派,尊贵不可一世,比宇文祥瑞还要更像个一国之君。
天威难犯──瞬间,他脑海里竟跃出这四个字。该死的!辛无欢,你竟堕落无用到这种程度!
“嬴之华!”马车内爆出惊天之雷,炽磊疯狂的身影狂扑出来,他从来都是沉默内敛的,然而此刻那一声暴吼却泄露了他内心真正的情绪。
辛无欢的心猛然一紧!这笨蛋,对方有多少人马,这样冲出去摆明就是死路一条。
他眼睛眨也不眨,炽磊的身影飞出,他手上的金针扬起,咻地,破空之声几不可闻,炽磊的身影硬生生从半空中往下摔,砰地发出巨响。
“把他给我拖回去。”辛无欢凛著脸咬牙怒道:“谁再乱动,我就杀了谁。”
像是呼应他的狂怒,霎时竟天摇地动。
“地鸣!”
“又地鸣了!”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大叫。
那排山倒海的威力令山河为之撼摇,马匹惊跳狂嘶,剧烈的摇动甚至让不少禁卫站立不住摔倒在地。
远方有巨石轰然落地,古老的宗殿在巨震中撼动,屋瓦碎落一地。
在那一瞬间,所有人都以为天地就要毁灭。就在此时,就在此刻。
***
“胡刚,拿下圣衣殿下。”
骇人的地鸣过去,所有人面面相觑著,凝重的气氛被不安所搅乱,只有她还稳稳地伫立著,仿佛刚刚的地鸣对她丝毫没有影响。
然而,新任禁卫队长却是一怔,刚毅的俊脸上露出一抹讶然。
拿下殿下?稍有闪失,圣衣殿下的人头就会落地,她居然这么平静地唤他拿下自己的胞弟?
“我劝你考虑考虑。”马车上的辛无欢凛著脸冷笑。“虽然我是‘圣手’,不过却不擅针黹,脑袋要是掉了,我可缝不回去。”
马匹不安地跺著脚喷气,他却是神态自若地离开了马车,走到马儿们身边温柔地给予安抚。
“你不是‘圣手’公孙灿。”
“我不是。天底下从来没有过‘圣手’公孙灿,只有‘圣手’辛无欢。”
嬴之华沉吟半晌道:“留著你于我有用,你过来,我必不会亏待你。”
“不。”
嬴之华望著他,艳美的唇泛起一抹有趣的微笑。“与我为敌有何好处?那一车子老弱妇孺全是负累,辛大夫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是,他也很想知道自己为何也跟著这票笨蛋一起蠢。笨蛋通常都短命,即便明知会死,却还是勇往直前,就像炽磊那个光长肌肉不长脑袋的蠢蛋。
“你不会亏待我?瞧瞧那个还举著剑的呆子,还有马车里那个病得死去活来的败国公主吧!他们也没想过你会亏待他们是不?爱你这么深,愿意以命相搏的下场就是如此。”辛无欢寒笑。
她抿起唇,白玉雕就的艳容罩上寒霜。
就在这个时候,她身后出现一抹灰影,玄色斗蓬将那人的身影完全覆盖,远看只是一抹暗影。那人悄悄上前在她耳畔低声说了些什么,嬴之华的脸色又是一变。
“那人是谁?”某种奇异的感觉让他也变了脸色,说不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那抹孤寂的灰影映照在他眼底久久不去。
“巫女。”随墨冷哼一声。“嬴之华养的巫女,平时很少出现,没人知道到底是何来历,也没人见过那巫女的长相,只听说嬴之华对她言听计从,只怕这次的事变跟那巫女离不开关系。”
“胡刚,你听不懂号令?拿下嬴圣衣。”嬴之华再度下令,语气更冷,有种不可违背的权威感。
禁卫队长俊脸一凛,转身正要行动,辛无欢的动作却比他更快,他早一步移到圣衣背后,指掌间窜出几枚金针抵著他的颈背。
圣衣刷白了脸!自己拿著剑到底唬不了人,还得旁人出手才够要胁。
“督脉的大椎、风府、百会、神庭四穴为人中大穴,这是习武者梦寐以求,希望能打通的穴道,”辛无欢好整以暇地说道:“若能贯通任、督二脉,功力会突飞猛进、一日千里,然而寻常人若是被伤了督脉,轻则神智不清、混沌失语,重则终身失智,形同废人。运气好的话,会是一具可以行走的活尸,运气不好就只能留著一口气却死不了。”
“你敢!”
辛无欢无所谓地耸肩。“为何不敢?你都愿意让他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了,我只不过轻轻刺他几下……”金针往前稍推,嬴圣衣疼得跳起来!
嬴之华怒到极致,几乎咬碎银牙,那双艳美的眸子红得几乎喷出火来。
“让开。”辛无欢冷冷说道:“还是你要我把这秘密说出来?”他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扯下圣衣腰间的白缎锦囊在手上掂了掂重量。“我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这是‘软玉温香’是吧?听说‘软玉温香’炼制不易,也亏得你们一用十几年。”
嬴之华又变了脸色,在那一刹那,她眼底闪过惶恐,而辛无欢眸里寒芒迸射,那张罩了寒霜的俊脸更显阴沉。
果然被他料中!在欺近嬴圣衣身后时,他又闻到了那股香气,脑海中灵光一闪,将前后的事情全串连起来,只不过缺乏证据而已,然而嬴之华眼底那抹惶恐已经给了他答案。
“这‘软玉温香’──”
“让路,放他们走。”白衫扬起,嬴之华冷冷下令。
她寒凉的眼神凝住辛无欢,在心头刻画下这男人的模样。这人留不得……即便他是天下第一神医也断不能再任他活下去。
“放开圣衣,本殿向来说话算话。”
“放当然会放,不过不是现在放。”押著心甘情愿的圣衣,辛无欢很容易便上了车。“等我们安全到了城外,自然会放人。宗主,您用那么狠毒的眼光看著在下,在下真是惶恐极了。我这人一害怕手就不稳,一个连针都拿不稳的医者可是很危险的。”
“……总有一天……我要把你挫骨扬灰。”
是,也许真会有那么一天,不过……她的动作得快一点,否则他应该是等不到吧。
辛无欢大笑,那狂肆的笑声在夜风中飞扬,穿梭在东海之国的宗殿中久久不去。
***
他们在晚风中疾驶而出,终于离开了宗殿。
马车内一片死寂。短短的时间内发生了那么多事,突然间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圣衣跪坐在延寿身前,紧紧握住她的手,却什么话也不能说。
他默默地流著泪。这么大个人了,心思却还单纯得像个孩子;想到他们不得不的分离,他的心一阵阵抽痛,却又对自己的处境完全无能为力。
“我不能离开姊姊。”半晌,终于还是吐出了话语,他瘪著唇忍泪。
“我知道。”
“我不是不能离开她,我是……”想了想,圣衣苦笑著叹口气,渐渐冷静下来。“我是不能就这样看著她一步一步走向灭亡,她毕竟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哼。”听到他说的话,淼森冷哼著别开脸。
“我知道你们不信我。”垮著肩膀,他还是只能叹息。“我不求你们谅解……”
“反正我们也不会真的谅解你。”
这话让他的肩膀垮得更厉害。
随墨睨了蕊儿一眼,少女顿时红了脸,她垂首嘟囔:“说说也不成?”
“还不去换辛大夫回来歇息?是想让他当多久的马夫?”
蕊儿又吐吐舌头,转身离开了马车。
“我知道很难求你们原谅。”嬴圣衣惨笑。“我没能阻止这一切已经是罪该万死,又怎么敢奢求你们谅解?我只希望……自己能多少赎一点罪。”
“我爹呢?”
“我不知道宗主大人被关在哪里,可是我回去之后一定会设法营救。”他深情款款地望著延寿。“延寿,你信我的,对不对?”
信?就是因为信了他们,所以才落得这般下场不是吗?方才没掀了嬴之华的底,现在想想有些后悔。这白脸登徒子压根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竟还有脸在这里深情缠绵、海誓山盟!
辛无欢翻身进了马车,冷冷地瞅著他们紧紧交握的双手,他闷不吭声地往延寿身边一坐,没好气地一把抓住她的手。
“把脉!”
那么任性的语气让延寿不由得一愣,回头望他,只见辛无欢紧紧闭著眼睛,像是真的在侧耳倾听她的脉动似的。
她正想开口,辛无欢却又冷哼。“把脉呢,说什么话,要不要我点你穴道?”
随墨连忙别开脸,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她的脸孔,只见她双肩不住颤动。
“延寿,我──”
“嬴圣衣,咱们已经离开至善城十里,追兵都快追上来了,你也该离开了吧。”辛无欢冷冷说道。
“可是我──”
“你已经说够了。再不下车,我只好点住你穴道扔你下去。”
“你怎么可以──”延寿气红了脸。
他真的点住了她的穴道,她张开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气急败坏地跳起来捶他。
“你这败国公主到底讲不讲道理?!”辛无欢一把握住她纤弱的双手,没好气的吼她。“再啰嗦我就点住你全身的穴道,教你连动也不能动。停车!”
马车很快停了下来,辛无欢立刻将手无缚鸡之力的嬴圣衣扔下去。
马车在晚风中继续往前奔驰,烟尘滚滚中,延寿发现自己重新得回声音,她恼火地咆哮:“你这放肆的混蛋!你怎么可以扔圣衣下去!”
没想到这病公主吼起来的声音倒是中气十足,辛无欢只懒洋洋睁开一只眼睛睇她一眼。“扔都扔了,那么不服气的话就下去找他啊。”
“你──”
“公主……”随墨闷笑得觉得自己已经受了严重的内伤,她扶著延寿的双肩努力扭著自己的脸。“别生气了,辛大夫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延寿咬牙从齿间并出怒骂:“这种蛮不讲理、混蛋至极、忘恩负义的家伙!你居然还说他是为我好!”
然而辛无欢已经闭上了眼睛,对她的暴跳视若无睹。
他开始不懂自己为何没掀了嬴之华的底。真的是为了握住这张王牌,好让他们所有人脱身?还是……连他也不忍心打碎这病公主的愚蠢梦想?
第八章
“哥哥,好不好看?”
娇嫩的嗓音响起,芙蓉小小的身影朝他飞奔而来。这还是个太平年头吧?
明知自己正在作梦,却是不肯醒过来,贪恋地望著妹妹胖胖小小的身子越奔越近,正待仔细端详,天色却暗了下来,芙蓉的脚步也停了。
“芙蓉?”
天好黑,但那对他一点影响也没有。
是了,他能在黑暗中视物如同白日,他脸上那双闪烁妖光的眸子此刻必然亮得吓人。
芙蓉背对著他,小小的肩膀不住颤动著,她正在哭,没有声音的啜泣将他的心扭搅成一团,让他痛得连手都抖起来。
“芙蓉,别哭,哥哥在这里。”
握住芙蓉小小的、纤细的肩膀,将她转过来,他心里必然已经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然而他还是大大的吃惊了。
人皮面具七零八落地沾在那张小脸上,血迹斑斑的脸孔已然破碎得无法辨识,他倒抽一口气,心神俱裂!
“哥哥,好不好看?”
娇嫩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粗嘎低沉的怪笑,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那苍迈狂笑的声音正是他最憎恶的。他掩住耳朵不想再听,泪水无助地从眼眶里掉下来。
懦夫!这种时候他却只能哭,懦夫!
努力抱紧自己寒极了的身体,瑟缩在地上像是当年被囚困在无止境黑暗中的那个少年,他喘息粗重,睁著茫然的眼四下环顾。
“活下去。”
有人这么说著,那慈爱的声音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是他的师父笑笑生,打从他出生就一直陪伴在他身边,比他的父亲更像个父亲的笑笑生。
“活下去才有希望。”
他又哭了,哭得泪眼模糊,颤抖的手握不住金针,他治不好他……
忽然,他眼前出现一抹灰影,穿著斗蓬的暗影慢慢从他跟前走开。他不知道那是谁?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很想叫他别走,很想叫他将斗蓬脱下来让自己看个仔细,但他又很怕……很怕再度看到一张沾满了血迹、破碎得无法辨识的脸孔。
张开口,他想呼唤,声音却哽在喉咙里发不出来,他不知道自己想呼唤什么。
“时间快到了,快走吧,哥哥!”
这句话无声地在天地间回响著,某种令人胆寒的战栗感紧紧攫住他不肯松手,令人恐惧的茫然虚无正将他一寸一寸地往下拖,拖进永世无法翻身的无底深渊。
他恼怒地挣扎著,徒劳无功而且气急败坏。
开什么玩笑!选在这种时候死掉的话,延寿该怎么办?
是的,他身上有伤,每个无药庄的外人身上多少都有伤。该死的公孙恨老头怕极了庄内的人叛逃,一个个在他们身上点了隐穴。即便是他,圣手辛无欢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被点了什么穴道。
众人都知道公孙恨掌功了得,一套七毒八卦掌练到炉火纯青,可以劈山断石,但没人知道公孙恨最精通的却是指法。
不动指,那可怕的功夫,不见他运气、不见他使劲,指头轻轻指向乌黑的铁木,那坚硬若石的木头立刻凹陷出一个指头大的窟隆。
“铁木我也能穿孔,你想想你身上的经脉,有哪里是我断不了的?”那该死的老头居然笑吟吟地这样对他说道。
“我用无风指在你身上点了八个穴道。只八个,不多。”白发苍苍的老头闲嗑牙似的与他说起。“点得很轻,血气还是可以顺利运行,尤其你不会武功没有内力,那些穴道平时还是会好好的在那里,只不过每个月都需要我帮你疏通疏通。如不,穴道会越来越淤塞,初始只不过会让你痛,慢慢的你会觉得脑筋跟手脚都不大灵光了,血气塞住了嘛!记不记得老夫教你的?你这么有天赋,一定能够明白的对吧?接下来你的身子开始慢慢不能动了,经脉淤塞到极致就会爆掉,可能会爆在脑袋里,也可能先爆在手脚上头。”他耸耸肩,有点可怜可惜地望著他。“等八个穴道全爆了,即便你还没死,也已经成了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