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真想剥开你的胸膛,看看那里到底有没有心。”
“……”玉莲未语。
“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地方吗?”他一字一句,言语之中尽是浓得化不开的苦涩。“我恨你的高傲,恨你连解释都不屑,你把自己当作空谷幽兰,受不得一点质疑侮蔑,却没想到这样的骄矜只会让你被他人践踏蹂躏,这样的待遇,你承受得起?”
他的一字一句都极轻极轻,但听在玉莲耳中却句句如同割心。
他是对的,他总是能一语中的,无论她如何武装、再怎么坚强,他却总是有办法轻易地找到她细细遮蔽掩盖的伤口,轻易地撕裂拉开,如果她痛不欲生,他应当是快意的吧?
“我对您的话没有异议。”良久,玉莲终于回答。
轻轻抽出自己被箝制的手腕,她迈开脚步,发丝扬起,掠过承璿鼻间,只留下这么一句话。
“玉莲确实高傲,不过那是因为,我除了高傲,什么都没有。”
她离开了。
承璿兀自怔愣,沐香却轻轻地定到他面前,跪了下来。
“王爷,奴婢有话说。”
承璿不耐地望了她一眼。
“自从奴婢进了王府便风波不断,要不是我,您跟夫人也不会走到这种地步,一切都是沐香的错……”
“这事不怪你,是我的错。”承璿心烦意乱地揉着额际。“就算当时我拒绝让你进王府,太后也会把别的女人想方设法的弄进王府里来,不管怎么样,她不会停止的。”
他的母后从来就是如此,也许是后宫生活太无聊,又或许是掌控他人的欲望太过强大,更甚者或许是寡居多年,无法真正见到别人拥有正常的婚姻生活吧,否则又怎会故意在他与玉莲之间夹进一个沐香呢?
意识到生身母亲心中的畸愿,他却无法明说,更无法戳破,只能将苦果往肚子里吞,然而后果却是成就了两个女人的悲剧,这些他却都必须一肩挑起,且责无旁贷……
能怪谁?或许就该怪他自己,怪他心不够狠,怪他太过重情。
“王爷。”沐香的声音再次唤回了他已然远走的心绪。
“太后的恩泽,真是如日月一般光辉啊!”她轻叹着,纤手轻抚着懿旨,仿佛触摸着最华美的丝绢。“沐香何德何能,竟能受此大恩……”
她的字字句句都带着满足似的叹息,却不知在承璿耳中听来是最可笑的讽刺,正要开口,沐香的下一句话却骤然反转,令他震惊。
“请您杀了沐香吧!如果您真的不打算让我成为您的妻子的话,那就杀了我吧!”
“为什么又说这种话?”承璿叹了口气。“别再添乱了,好好的做自己分内的事吧……”
“您不会明白的。”沐香骤然打断他。“沭香之于王爷,有非死不可的理由啊!”
“什么理由?”见沐香神色凄怆,承璿不禁心生疑惑。
“沐香对王爷来说,可能什么都不是,但王爷对我而言,却有不同的意义……”沭香道:“王爷还记得我之前曾经向您询问一个人吗?”
是有这么回事的样子,但承璿心绪烦乱,哪想得起来她问了什么,沭香似也没期望他真的会记得,迳自说了下去。
“那一个人的名字叫做苏且白,是王爷您不会记得、沐香却想忘也忘不了的人。”
“苏且白……”这是他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然而他仍旧没有半点印象,只是对于沐香的话,再也不能忽视地留上了心,“你跟他,有什么关系吗?”
沐香摇摇头不语。
“你摇头并非否认,而是你不想说,对吗?”承璿道。
沭香这回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慢慢地起身。
“王爷,沭香哪儿都不会去的,沭香会一心等候您的发落。”
“慢着,你……”承璿话还没问完,但沐香没有理会,也没有回答,只是拿着那道懿旨慢慢定了出去、
承璿只觉事情就像一波一波的浪潮朝着自己奔来,既汹且涌,压抑得他几乎要窒息,无法喘气的他,用尽了全身的力量一踢,将那撕成两半的懿旨更加踹了个老远。
*
“姊姊……姊姊!”
子戊气急败坏地追在沐香身后,但沭香却只回头轻看了他一眼。
“你来做什么?不是说过在王府里要装作不认识的吗?快回去干活吧!”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管这个?”子戊好不容易追上沐香,想也不想地就拽住她的手。
“这情景还真熟悉啊!”沭香叹了一口气自嘲了一句,记得前一阵子子戊也曾这样找她说过话,而且态度一样粗鲁。
然而子戊才没心情顾及礼貌什么的,对他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事只有一件。
“姊姊,我们走吧!”
“为什么?”
“因为留在王府对咱们没好处。我还想要我的姊姊,我还想要我唯一的亲人!”
沐香停下脚步,惊讶的望着子戊。“你是怎么了?”
“我没怎么了,我只是不希望继咱们苏家之后,又亲眼看着你被隽王毁掉。”子戊哀然地道:“姊姊,你当做弟弟的还是三岁孩童吗?他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心里在想什么?”
沐香闻言,双眸一黯,伹一向要强的她,却不坦然。
“那你说说看,我心里在想什么?”
“真要我说?”子戊道:“在你找到隽王之前,你心心念念的只是想要报仇,想要让隽王倒在你的脚下,但是好不容易进府之后呢?你却变了,变得犹豫不决,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下手,却又总是一再错过,我不知道是你时机抓不准,还是你其实是故意要让他溜走?”
“……”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如同利剑一样精准地戳中了她的心,使她无力辩驳,无法抵抗。
“姊姊,你真的爱上隽王了。”子戊不再询问,而是直接宣判了结果。“你爱上了他,爱到连尊严都没有了,对吧?”
沭香脸色惨白,子戊的脸色却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姊姊,你到底想怎么做?难道你真的想等隽王查出你的身分之后再处置你吗?”
“我……不……”
子戊见她支吾,言语不能成句,忍不住恨恨地跺了下脚。 “所以我才讨厌女人!”
“不然我该怎么办?”沭香突然道:“你要我怎么办,我只有一颗心,却硬被撕成两半,我也很痛啊!”
“姊姊……”
“我知道我不应该,爹死得那么凄凉、那么惨,可是我……我……”
“你……情难自已。”
子戊说中了沭香的心,她别过头去,但子戊却握住了她的手,传来的温暖掌温,是她许久已然不曾感受到的。
“姊姊,我明白你的心情。”
“你?”
“怎么不明白呢?”子戊叹了口气。“原先我跟你一样,满脑子只想着置隽王于死地,但进了王府不久,我就明白了,他……不是坏人啊…”
“你我都看在眼底,他天天起早贪晚,都是为了公务在操劳,连和妻子之间的误会也无法分神处理,皇上忌惮他,太后还总嫌王府里的是非不够多,硬要塞个小妾,你不才有机会进到里头来……”
“别说了……”
一阵鼻酸陡地涌上,天晓得子戊竟将她最最难以启齿的话给说了出来,承认隽王并非十恶不赦,等于是说自己父亲死有余辜,身为子女,竟不孝至此,教她又该当如何?
“姊姊,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我们还是走吧!”子戊轻声地道:“就当这事从来没发生过,咱们也不曾来过,这样还不行吗?”
沐香摇头,将自己的手从子戊掌中抽出。
“姊姊……”子戊一愕。
“我知道,我知道你说的都对,但我却不能……”
“你还执迷不悟?”子戊真不知如何唤醒她的痴梦,忍不住说了重话。“他怎么对你的你不知道?!他心里自始至终只有元玉莲没有你,你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
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不停掉下,弟弟的一字一句,都深深的刺疼了她的心,她晓得……晓得子戊说的都对,但……
“但能有什么办法?”她喃喃道:“就是喜欢上了,爱上了啊……”
望着掩面而泣的姊姊,子戊词穷了,他震慑地看着沭香,不明她何以能在短短的时间里爱得那样执着、那样深刻?
“因为这样,你不想离开王府吗?”
沐香没有回应,答案却昭然若揭。
“那么咱们的仇、咱们的怨呢?就这么船过水无痕了?”想确定沐香心中最后的抉择,子戊小心翼翼地问着。
“子戊,请你原谅姊姊,过去是我太过软弱了。”
“姊……”
沭香看着他,微微一笑的美丽脸孔上犹带着泪痕。
“我早该醒悟到,这个世上,有些人的人生本来就是一迳悲苦,充满不幸,如果不要让瞎子感觉到光亮,他就永远不会觉得黑暗可悲,偏偏老天爷总爱作弄人……”
“……”
“子戊,姊姊对不起你了。”沐香轻轻地抚了下子戊的脸,旋即转身离去,子戊想追,奈何双脚却像生了根一样地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隐约只知道姊姊作了一个决定,然而那个决定是什么,他却不敢去想。
第8章(1)
深夜。
轻微的敲门声惊醒了梦中人,沐香和衣起身开门,发现来者竟是一个眼熟的侍女,正是总跟在玉莲身边的大丫头小翠。
“什么事?”
“沐香姑娘睡下了吧?”小翠微微向她福了福。“不好意思,非得这么晚来搅你清梦,但夫人有事唤你,劳你换好衣服之后跟我来吧!”
小翠客客气气地先打过招呼之后方才道出来意,沭香不明究理,只得匆匆更衣跟了上去,两人走到玉莲房外,小翠便止步了。
“怎么停下来了?”沭香正自奇怪,小翠却摇了摇头,示意她继续往里头走。
“夫人说她想单独和你会面,不许旁人打搅,我在这儿候着。”小翠低着头道:“快进去吧。”
沐香忐忑不安地往里头走,玉莲的处所她曾来过,只是第一次她有余裕张望浏览,不禁有些讶异此处摆设得稀少简单,甚而几近贫乏的地步。
都说房间的摆设往往能映照出一个人的内心,看来这些年,玉莲并未因养尊处优的生活富裕高兴,反倒空照孤寂……
“很空吧?”一个淡淡的女声自沭香身后传来,她倏地回身,发现玉莲不知何时已悄悄地靠在边柱上,似笑非笑地观察着自己的举止。
“不好意思,让沐香姑娘见笑了。”玉莲从柱子后头走出来,示意沭香坐到椅子上,沐香却仍矜持地站在原处。
“沭香不敢受。”
“有什么敢不敢的?”玉莲笑了笑,迳自为她倒了杯茶,递到她面前。“今日仍是王妃,明日就成了下堂妻了,沐香姑娘是玉人新贵,怎会不能受我一杯粗茶?”
沐香仍是不敢接过,玉莲见状,淡淡地说了一句。
“还是,沐香姑娘怕茶中有毒?”
此话一出,沐香猛地抬起头,与玉莲四目相交之后,她又立刻闪过眼神低下头。
“放心,我说这话,并不是要为难你。”索性自己啜了一口,半晌才说话。“今天下午,我看见你和子戊了。”
沐香又是一悚。
“原来他是你弟弟啊,怪不得有时我瞧着他,总觉得他顶面善的,却一直没跟你的面孔连结上。”
“夫……夫人……”沐香战战兢兢,导致说话有些结巴。“您……该不会全听见了?”
玉莲笑了下。“你们姊弟俩吵架也不躲起来吵,教我全听着了,能怪谁?”
沐香闻言,双脚顿时失去了力量,扑通一声跪坐在地上,玉莲也没怪她,只是迳自说着。
“从你们的谈话里,再仔细地想了想,我忽然有些明白了,记得第一次在厨房看见你,我就发觉你好像匆匆忙忙地不知道在收拾什么东西,直到第二次又看见你……”
“夫人……”
“你不必紧张,其实我手上根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你做了什么事,我只是想在离开之前,将事情来龙去脉弄个清楚罢了。”玉莲道:“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三番两次置王爷于死地吗?”
“为什么您又非得弄清楚不可呢?”沭香反问她。
玉莲顿住。
她确实是不须做这种事情,以一个失宠的元配来说,她这么做只显得机心、多余,但这毕竟事关承璿的安危……
他是她的丈夫,虽然已经不再爱她,但仍是她的丈夫,他曾给过的温柔,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意识到自己是这样的无可救药,玉莲忍不住自嘲地微微一笑。
“其实说与不说自由全在你,我不能强逼,私下找你过来,也只因为如此方不会引起他人注意,只是为了王爷的安全着想,日后……至少在我还是隽王王妃的一天,我会派人盯紧你,不让你的一举一动伤到王爷的性命……”玉莲说到这里,顿了顿。“希望你能谅解我的做法。”
沭香看着玉莲,那清澈的眼神的确没有其他的意图,深夜里唤她来,也的确比较不易惊动其他人;她也知道这个王妃向来不会无端生事,就连自己刻意的陷害,都没让她皱一下眉头。
或许……她应该将一切告诉她……
“奴婢姓苏,家父原是在前朝武将军的手下负责刑名与钱谷,名唤苏且白……”还没决定到底该怎么做,但却不知不觉地将隐藏了多时的真相说了出来,连沐香自己都感到惊讶。
“一切都是很多年前发生的事了,我爹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幕友,连个官都谈不上,可是他一直很努力、一直想往上爬,因为他想给我们的家人更好的生活,对我和娘、弟弟子戊来说,爹就是撑起苏家的一片天。”沐香恍如跌进了往事里,美好的时光,无忧无虑的从前,让她连回忆都脸泛甜蜜,只是话说到这里,她的表情忽然变了。
“只是好景不常……我爹的上司,也就是那名将军,卷入了当年军队叛变的阴谋里,将军全家上下百余口性命满门抄斩,而我爹……为虎作伥,更是死有余辜,自从听到将军叛变的消息,我和娘天天都倚在老家的门口盼着,明知道希望渺茫,但我们还是盼我爹能平安脱逃回来,可……可到了最后,我们盼来的,却是一具冰冷、头不连身的尸体……”
想起来依旧是悲切难当,沐香无法自己地颤抖着。“你知道吗?我娘就这样崩溃了……她不吃、不喝,也不看我和弟弟一眼,就这样倒在床上绝食身亡,我和弟弟却什么也没办法做,村子里的人都说我们是杂种、是妖孽,留我们下来不会有好事,天天都有人来我们家丢石头,我和弟弟一步都不敢踏出屋子,饿了就啃之前留下来的生番薯,渴了只敢在半夜爬到井边喝水……那种日子,你能想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