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歉?”他仍是背对著她,嘴里仍在吞云吐雾,不宜面对惜珺姐。
而且他才刚吸一口,捻熄多浪费。
“对呀。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是你的姐姐,但我老是用自以为是的态度教训你,是我不对。硕彦,其实你帮助我很多,我个性上比以前开朗,是你的功劳;甚至我走出失恋的痛苦,也是你帮我的。我很谢谢你。”吵完架后,她总觉得硕彦一定会先来低头,确实后来硕彦也真的向她道歉了。
只是两人的感觉不像以前了。她知道硕彦真的很忙,但是不再像以前那样拚命的想证明什么,很可笑,很幼稚,但也很可爱。
她错了,错在她可以面对咨商的人任何无理的情绪,也可以理解他们的感受,替他们分析、解愁、规画。
她用高标准来规范硕彦。她可以对任何人的情绪感到理解,甚至尝试感受他们的感受,却用她习惯的生活态度、思维来对待硕彦;而这个人,是称她为姐姐、好朋友的人,她却没有用最软柔的一颗心来对待他。
这样并不公平。可以的话,她很希望回到以前那种情谊,什么都能说,打打闹闹,甚至互相揶揄,那样的日子,很快乐。
修硕彦用力吸了一口气。这样的道歉,他不知该要有什么样的反应。惜珺姐跟他道歉,意思是,他没那么幼稚,纯粹只是她个人龟毛、爱挑剔喽?
但那又怎样?他在意的,不过就是在她心里,他是个怎么样的人罢了。多得到一个道歉,他不会比较爽快,只有更加五味杂陈。
“姐姐,我上次说的,是真的。”他吸了五口,然后把抽掉半截的烟捻熄,却还是不敢正面看惜珺姐。
上次乱告白一通,好像是来闹的,既然他放弃了,那就好好说一下,表达心意不是为了真的想要得到什么。
而是,告诉对方,有人这么喜欢你,收到心意就好。
就像写了一封文情并茂的信,但对方不见得收得到;但管他的,他有寄就好。虽然他放弃了,不代表他不继续喜欢。
“什么真的?”一头雾水。
“我是说,我上次说我喜欢你,是真的。”一口气说出来。
“嗄?”真的?!
“你的反应是……”
“受宠若惊。”她缜密的思虑像网路连结一样,终于悟出硕彦一连串奇怪的举动,原来是这样呀。
她靠在门边,就这样让他背对著她。这样也好,她也比较好说出口。硕彦对她而言是不同的,必须要好好说清楚;她好珍惜这个朋友,必须要好好处理,日后心里才能免于疙瘩。
“硕彦,我听到你这样说,一开始真的以为你在开我玩笑;对于这点,我很抱歉。但是听到你说喜欢我,我真的感到很荣幸,谢谢你的厚爱。我觉得很高兴,你一直是个优秀的男孩,各方面都很出色,老实讲,如果我跟你一样大,我会感到非常的高兴,但是,我是萱萱的姐姐,还是你从小到大叫姐姐的人。”
惜珺又继续说:“我不晓得你怎么会有这种错觉。硕彦,去找个女孩来爱吧,但那女孩至少要跟萱萱一样善良贴心,不然我大概会很不甘心。”她的口气有一点戏谑,却可以感觉得到她的认真。
“至于我,我不适合你,也不适合任何人。萱萱小的时候就很有远见,她说她长大结婚要带我一起嫁到夫家,她怕我孤单……有些人就是注定要孤单,我就是那样的人。”她露出一抹苦笑,看了看他,又说:“你呀,大概是喜欢上我帮你做一些小事,就感激的以为喜欢上我。谢谢你如此的回报,我心领了,我们之间确实是相处和谐,但你不要错把喜欢当作爱,那不是爱情。”
惜珺姐几乎是用开导的口气跟他讲话。她向来懒得开口,没想到第一次听到她长篇大篇,居然是开导他……
是这样的吗?他错把喜欢当作爱?
可不可以不要这样分析他的感情?他难道会不清楚自己吗?
她不会了解的。但他放弃了,却持续的喜欢,喜欢一个人,惜珺姐。
***
她和硕彦的关系变得很模糊。明与亮之间,是忽明忽灭的。硕彦一样很关心她,她也依然习惯照顾硕彦,但从前友好的关系已不复在了;任何友情中若参杂了一些别的情愫,就不会再纯粹,也难以自在的友好相处。
两人变得有一些陌生,也有一些疏离;虽然日子一样在过,但仍可以感觉到一切都不同了。
问题出在她身上。从小,她就跟别人不一样。绍衡说过,她身上有一道无形的墙,阻隔了别人对她的关心。爸爸妈妈剩她一个女儿了,焦点变得只放在她身上,她却只感到透不过气。
她习惯置身事外,用旁观者的角度去观察一切;只要她在局外,她就会感到安心又自信;她向来对一切都很疏离,像一座孤独的冰岛,独善其身。
她用最快的速度遗忘丧妹之痛,表面上,她还是那个冷眼旁观一切的惜珺,妈妈口中的──冷血。
她有好多好多的愁放在心里,没有人知道。二十岁那年,她吞了二十颗安眠药,床旁边摆著惜萱的照片。不想再孤单了,这世上,只有惜萱了解她呀。
爸妈出远门了,她记得。她睡了三天三夜,没有死。
妈妈回来了,叫她起来吃饭,她没有开门,扯了个谎说明天一大早要和同学去旅行,要早点睡。她起来时胃痛得让她站不起来,腹部的绞痛让她感觉自己的肚子像被洗衣机搅了一回,半夜自己冷静的坐计程车去挂急诊,洗胃……
病床边,是一个得了罕见疾病的小妹妹,正在和死神搏斗中;而自己则是吃安眠药洗胃,很讽刺的场景。
记得,隔一天,就是萱萱的忌日。那天她撑著赢弱的身躯想赶回台北看惜萱。四月天,竟刮起大台风,她独坐在病房中,看著外面的狂风暴雨,想著萱萱,想著这是不是意味著什么;也想著以前的点点滴滴,然后,她懂了,也想到了──
要好好活著。也许她的人生不会多精采,也不会多丰富。她想到当初萱萱在病床前告诉她,等她好了,要好好努力,努力写小说,努力念书,也要好好的锻练身体。那时她们都不知道她们会从此天人永隔。萱萱说,生病好麻烦,很多事情都不能做,嘱咐她要帮她喂鱼;然后,突然的,萱萱就走了,一家人都乱了,等她发现的时候,萱萱最珍爱的孔雀鱼也死光了。
之后她再养孔雀鱼总是养不活,总之不管怎么照顾,都不像萱萱之前养的孔雀鱼那样健康又悠游。
萱萱走了,她没完成的,她要帮她完成。
然后,是不是,萱萱感受到她的孤单了呢?
“赵小姐,你不用太担心,通常九成乳房肿块或疼痛都不是乳癌,所以放松心情等报告。”医生亲切的说。
“嗯……”惜珺点点头,漠然的走出诊疗室。
“怎么样?”如璘走近问。
“等检查报告。”惜珺耸耸肩。
“你也有一点反应好不好。胸部长一块小肿块,你居然这么平淡的告诉我。我和续岁研究了一个晚上的乳房病理学,还把续岁之前的同学挖来问,你这个当事人也做做紧张的样子好不好。”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她特地帮她挂最有名的治疗肿瘤的医院。
“喔……”还是一脸没表情。
“你没救了。”如璘翻翻白眼。
“你现在换了一颗心,可以为了不是自己的事情这么紧张哦?可见你现在的心脏很强壮。”惜珺语带调侃。
“是还满健康的。至少活著是一件好事。”如璘看看手腕上的表。
“是吗?”那是为有目的的活著呀,她的人生里并没什么太大的目标,若真的消失在这世界上,也许爸妈会难过一阵子;但这些年来她一年回台中两三次,就当她是嫁去外太空就好,应该没差。
“等你有了小孩就知道。”生命中被另一个生命牵绊住,无论如何,都会想好好活著,更何况世界很美好不是吗?
他们俩坐在医院外的椅子上,过了好一会儿,一辆休旅车按了一下喇叭。“啊,我老公来了。”她和惜珺打了一下招呼,就飞奔向前。
车窗放下一半,小海挥著小手,一张脸笑得灿烂,尤其是看到妈妈,双手还高兴的拍了拍。
这小孩,不是每天都见得到妈妈吗?怎么可以兴奋成这样?好像久别重逢。
然后一家人就离开了,独留惜珺一个人坐在人行道旁发愣。
认识如璘,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她们是笔友,正确来讲,如璘是她的书迷,通信了好一阵子,发现很契合,便认识了。
严格来讲,她和如璘是同一种人,他们都孤单;她是性格上的孤单,如璘则是受困于身体不好,所以终日待在家,因而也孤单。
但如璘现在不孤单了,她一直都有人陪伴。她呢?
如璘把她当成好朋友;如璘说她没什么朋友,孤单的人,要有一两个朋友,所以,她才开始学会交朋友,不再总是被动,朋友都是要主动联络感情才会持久的。
再也不会有人像硕彦一样,拚了命的想把她从孤独中挖出来,她要主动一点了,靠自己。
一个礼拜后,检查报告出来了。
她特地去吃了一顿大餐,把这辈子认为是垃圾食物的东西全买齐了。
修硕彦一回到家,发现桌上一大堆炸鸡、可乐、披萨,还有盐酥鸡。“姐姐,今天请客吗?”
“没,突然想吃。”惜珺随口说了一声,便进浴室洗澡了。
“啊……”修硕彦张了张口,重视健康和营养的惜珺姐怎会突然想吃垃圾食物?
***
浴室里。
她脱掉一件件衣服。活了二十七年,她第一次好好端详自己的身材。
每次去买内衣,总觉得很尴尬,小姐总会说她身材很好,还问她要不要去当内衣模特儿,那当下,她实在很难再用面无表情来拒绝那一切好意,因此总是困窘。
胸部是用来抚育下一代的器官,不是用来展现的,她总是这样想;所以从不觉得自己身材好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也从不曾好好的展现它的美。
水注哗啦啦的落下,她从来没那么仔细的洗过澡,也从来没有这么放松心情的洗澡、爱护自己的身体。
突然,电灯闪了一下,瞬间,浴室的灯灭了,一片黑暗。
她蹲了下来,放肆的大哭,莲蓬头的水哗啦啦的转到最大,然后,痛哭。
“姐姐,好像跳电了,你等等喔,我修好你再出来,不然绊到东西就不好了。”硕彦只听到水声,很大、很大的水声。
五分钟后,恢复光明。
“姐姐,我修好了。你洗好了吗?”水声还是很大,惜珺姐从来没洗过这么久的澡呀。
然后,水声停了,硕彦看到芙蓉出水般的惜珺,脸颊红扑扑的,眼睛却红肿得吓人,显然刚哭过。
“姐姐你怎么了?电灯我修好了啦。”原来姐姐怕黑?
她好像抓到了一根浮木,一手捂住脸,一手拉著硕彦的手大哭。
“姐姐,不要哭啦,以后浴室放个照明灯好了,不要怕。”
等惜珺平复情绪,表情又恢复成漠然,让硕彦摸不著头绪。“没事了,不好意思。”然后走回房间。
手机钤铃的响,她放著最喜欢的古典乐,接起手机。“如璘,检查报告出来了,是乳癌二期……你不要哭啦,我没有事……小心你的心脏,我没事……我会很坚强……”要坚强。这世界就是这样,只能坚强,软弱处理不了事情,要坚强。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挂的电话,而泪水早就模糊了视线。
然后,过了一个礼拜。
“姐姐,干嘛搬得这么急?”硕彦搬了纸箱,到惜珺新的套房里。
“这叫下好离手,你懂什么。”
硕彦环顾四周。这个地点比他们之前住的公寓好,设备和装潢也是出自名家。据惜珺姐说,是她一个超级有钱的朋友空下的房子,既然没人住,就租给她,而且是便宜租,纯友情价。
没多久,惜珺姐就搬出公寓。惜珺姐说,公寓太小了,她找了一个单身的套房,地点和房子她都很喜欢,于是就搬了。后来他一看,还真的是一个高贵的单身套房,比简单的公寓豪华很多,要是他也会搬吧。
搬家那天,他很舍不得。他还是很喜欢惜珺姐,但是惜珺姐离开,他是不是就得正式向这段单恋告别,然后认真的寻找下一个第一个喜欢?还是凑合的找寻第二个喜欢?
他想,除非他搬到呼吸不到台湾空气的地方,他才会放弃,不然,就这样一直喜欢下去,喜欢著她。
惜珺姐还是担任二房东,她那个住在美国的远房表哥似乎短期内没打算回台湾;惜珺姐快速的帮他找了一个室友,也就是王博仕。
王博仕博士念到第八年了,再不毕业就没办法了。前些日子,居然和他们学校的助教订婚。这么没定性!枉费他把他当成假想敌,认真的排斥他好些日子。小俩口大概准备王博仕真的变成博士后才要结婚吧。
王博仕和助教去吃晚餐了,只剩他一个人在房间里设计程式。他苦命的博士班生活就是不停的接case维持生活,还有不停的在实验室和研究论文问培养深厚感情。
电话铃铃作响,他一手拿著话筒,一手拿著马克杯喝水。“喂……”
“请问赵惜珺小姐在吗?”
“她、她搬走好久了,至少两三个月了。”
“那怎么办?我联络不到赵小姐,她手机都不开。”对方声音有一点急。
“你跟我讲就好啦,我有联络她的方法。”就是去找她。好想她,能藉著这方法见到她也好,平常没什么借口能见面。
“是这样的,赵小姐的保险费下来了,我想跟她讲详细的事宜。”
“保险费?什么保险?”他好奇。
“癌症医疗险呀,乳癌。”
硕彦手上的马克杯险些掉落!他刚刚听到了什么?癌症?惜环姐得癌症?!那种台湾死亡病因第一名的癌症!
他要去找她,找她……
她是他现在第一个喜欢的女生呀,怎么可以再次失去!怎么可以!
他几乎是用不要命的速度狂飙到惜珺姐的新家。
难怪总是约不出来,难怪她总是躲他,难怪不给他她家里的电话……难怪……
他急急的按电铃,叮咚叮咚。
门一开,是惜珺姐,她剪短头发了,面黄肌瘦,但,还是那个美丽的惜珺姐呀。
他还是会很喜欢她。
“姐姐……”
“怎么突然来了?都不说一下。”她有点不知所措,摸摸自己的小男生头。
他无法控制,一把搂住她。“赵惜珺,你很过分,我们是好朋友呀,你居然不跟我讲,一个人跑到这种高级的地方治疗。干嘛?你以为躲到这种高贵的地方就可以跟张无忌一样掉到洞里吸取日月精华,然后不药而愈吗?你根本不把我当朋友!”然后死命的搂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