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想!
五月时,顾恒止因为要接受各种评估,不能再使用电脑,徐洺芃也没提及这事,只是提早办好了签证、弄好机票,决定在手术之前当面问他——
在飞机上,她拿了便条纸,在上头写下各种字句——你什么时候弄的?为什么要这样?她知道他是为了她,如果真有意外,至少不需要再承担一笔遗产税,但这种“万一”,她一点都不愿意想像……
祈劭辰介绍的私人诊所在美国费城,这事一个充满古老气息的城市,她曾因Tom Hanks主演的“费城”而对这个地方产生憧憬,却不料自己终于有机会来访,竟是为了这种原因。
“费城”的结局是遗憾的,Tom Hanks的角色战胜了自己和那些市侩而充满歧见的人,可终究还是免不了一死。里面有一段震撼人心的歌词,Tom Hanks在病魔折腾下全力呐喊着——
“生命继续着,我就是生命,天堂在你的眼中。是生命在你的四周,血和尘土吗?我是神圣的……我被遗忘了……我是天上的神,来到人间使这里变成天堂——我是爱!我是爱!”
她闭了闭眼,最后把那些纸条撕掉了。既然他的出发点是为了爱,那么,她就应该以爱回敬,而不是这些幼稚的质问。
她重新写下字句,内心慢慢平静了,在这个人称Citv of Brotherly Love的地方,她愿意相信所有的苦难,都将成为过去。
第9章(2)
历经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徐洺芃终于抵达美国费城。
可她完全没有余暇欣赏这城市,一出机场便叫了计程车,因为是抱着给顾恒止惊喜的打算,所以一来到诊所,便按着当初顾恒止告诉她的病房资料,问明了方向便自行过去。
尽管是私人诊所,但规模并不比台湾的医院小。在这里有规定的时间接受探视病患及参观,只是进入病房区需要接受安检。四周充满绿意,若不是在走廊上看到来来去去的医护人员,她几乎怀疑自己只是参观一间学校。
走着,迎面走来一位高大的金发年轻医生,他看到她,一双绿眸诧异地睁大。“喷喷?”
“嗄?”徐洺芃愣住,回望他,确定对着一名金发绿眸的男子一点印象都没有。“你是……”
她用英文询问,只见对方像是这一刻才真正确认了她的身份,嘴角咧开一抹讨人喜欢的微笑走上前来。“喔。你真的是喷喷,你和照片上一模一样!”
喷喷……第一次没注意,第二次,徐洺芃只觉头皮一阵发麻。“你可以叫我安洁。”听他提到照片,应该是和恒止认识吧?
“OK,安洁,我以为你会晚一点才到。”金发帅哥皱了皱眉。“对了,我还没自我介绍,我是艾伦·李,顾得医生。喔,我知道你是谁,用中文来讲,就是……小舔心?”
“……”是小甜心吧?徐洺芃决定忽略他发音不标准的问题。“我是他太太,可以带我过去看他吗?”
这年轻医生热情大方,和恒止应该很合得来吧?她原先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些许,不料见艾伦一脸欲言又止,刻了一声。“先到我的办公室来谈吧!”
为什么?她不懂,但也许医生有什么重要的事跟她说。徐洺芃点了点头,下意识掩住害怕的心口,可艾伦的态度仍然非常亲切。“你第一次来费城?喔,那你一定要尝尝看我们这里的美食,我们的餐厅可是全美最丰富多样的,尤其是起司牛肉堡……”
他哇啦哇啦讲着,领她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头窗明几净,很像是一间普通的书房。他让她坐在沙发上,请护士小姐泡来咖啡,各自喝了一口才说:“好了,我必须告诉你,顾的手术才刚结束。”
“……什么?!”徐洺芃瞪大眼,不可置信。“不对,他的手术日是不排在月底?”而现在……了不起连月中都不到!
她指尖发颤,热暖香醇的咖啡完全镇定不了她,为什么会提早动手术?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情况发生?“怎么会……”
“这是顾的决定,我们一开始就讲好了,手术日是今天。”艾伦说,他一脸正色。“我们尊重患者本人的想法甚于一切,血块的位置很深,我们评估过手术需要的时间及风险,他不愿意让家人受太多煎熬。”
徐洺芃如遭雷击,整个人瘫坐,再难以动弹。
这预料之外的消息击打了她,为什么他要这样一再独断独行?居然连等候手术的权利都不给她。快两个月,他们在MSN上天天相见,他竟能只字不提……徐洺芃极力撑着,眼眶发疼,尽管不想在外人面前崩溃哭泣,但最终还是止不住落下泪来。
艾伦经验丰富,等她自己把情绪处理完,才开口。“手术很成功,没伤到神经,也没大出血。没什么意外等麻醉退了、他身体自己恢复好就会醒。你可以看他,不过现在还不方便进去,有什么话,等他醒来你再问他吧。”
沉默一会儿,徐洺芃把泪抹去,点了点头。
艾伦领着她来到恢复室,手术在她来到前一小时刚结束,病房里还有几个医生护士正在观察他术后的情形。顾恒止躺在那儿,头部缠满绷带,脸上戴着呼吸仪器,身体四周接满管子,所有指数都算良好,没感染征兆,只是手术动在脑部,清醒时间还不一定。
看着这样的他,徐洺芃既心疼又生气,各种感觉在体内冲撞,无法融合。
艾伦告诉她即使开刀过程顺利,也不保证一定会无事转醒,徐洺芃听着,一面觉得只要他能醒,就什么都好,但另一面却无法轻易谅解他的行为。
“这个混蛋……”
她用中文骂,艾伦在一旁听见。“馄饨?你讲的是中国的一种食物吗?”
徐洺芃闻言哭笑不得,本来晦暗的情绪被他这么一搅,顿时变得滑稽起来。
“他应该暂时还不会醒,你最好先去休息,明天再过来看他。当然,中间若有变故我们会提早通知你……放轻松,只是万一而已。”
去他的万一!你最好给我无事醒来!
徐洺芃在内心忿忿地骂,两个人隔着玻璃,分明看得到,却触摸不到,这实在太折腾人,她明白眼下的情况留下来也帮不上忙,会客时间也已结束,她只好先前往预定好的旅店置放行李。
旅社建筑老旧,费城是座很古老的城市,充满各种闹鬼传奇,但徐洺芃一点也不害怕。鬼是很势利的,不像神高高在上,她可以和鬼打商量,只要能让顾恒止好转,拿走她一半寿命都没关系……
老天,她居然认真思考起来了?
在旅馆房间里,徐洺芃坐在弹簧有些松弛的床上,看着顶上斑驳的天花板,有种哭笑不得的感受。她跟父母不同,从不是迷信之人,只是在这种时候,难免祈祷,信托鬼神,她慢慢地躺在床上。手术成功——想着这四个字,不论如何已是莫大安慰,她知道他一定会醒来,因为强大的相信带有能量……
然后这一切耗费了她的精力,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就此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一周之后,顾恒止醒了。
他苏醒的过程不带任何戏剧性,就只是麻醉退了、身体机能恢复了、大脑开始运转了、差不多睡饱了……就醒了。
艾伦对这场手术就极有信心,并不意外他会醒,他为清醒的顾恒止做了一番检查,确定伤口复原情况没问题,只是在整整一年的耳疾之后,重新恢复听力对大脑的负担很大,必须做一段时间的复健,他只好静养,在有足够的承受能力之前,得让大脑好好休息。复原。
他花了快十天时间复健。这一段时间,艾伦问徐洺芃:“你要过去看他吗?”
她摇摇头。“不,他现在需要休息,我不想造成他的负担。”
艾伦笑了笑,没多说。
邻近月底,顾恒止真正在手术日,他估量着下个星期徐洺芃就会来了。他复健顺利,只要不太吵,如常对话都没问题。艾伦双手一击掌,笑道:“恭喜!欢迎回到这个纷乱吵杂的世界。”
顾恒止笑了,即便这个家伙从他醒来开始就像麻雀般叽叽喳喳吵得要死,但对于失去听力长达一年多的人来说,不啻为一种天籁。
然而,他的笑容在下一秒,彻底僵在脸上。“怎么了……喔,安洁,你可以进来了。”艾伦招了招手,在门外等待他们检查完毕的徐洺芃走了进来。她脸上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哀乐,艾伦笑着解释。“其实啊,她半个月前就来了,说是要给你一个惊喜。”
惊喜?!他看是只有惊没有喜!
半个月,老天……顾恒止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重新取回听力的喜悦这会儿再感染不了他,他看着徐洺芃,知道自己有许多事势必得解释,他告诉台湾家人的手术日在下个星期……当然是假的。
他瞥向艾伦,想问他到底讲了些什么,对方仅是耸耸肩。“好不容易没什么问题了,你们应该有很多话要聊吧?喔对,为了身体健康,你最好多起来走一走。”他看向徐洺芃,一笑。“我们这里的庭院弄得很漂亮的,你可以让顾带你去参观。”
他说完,笑咪咪地跟着其他人走了,病房内仅剩夫妻两人相对,顾恒止被她的眼神看得好似被猫爪挠着胸口,只能尴尬地随便找了个话题。“夫人……还好吧?”
其实他问的是两位夫人,一人一猫。徐洺芃听着,没出声,只是走过来,拉起椅子坐下,接着一如既往拿出画本,在上头书写。“都好。”
顾恒止头皮发麻,麻得几乎要以为麻醉还没完全退。“芃芃……”
“跟我走。”
她没理他,转身出去,顾恒止一头雾水地跟着。两人来到诊所内的公共电话处,只见她把零钱给他,然后在画本上写。“打给爸妈,你自己跟他们解释。”
唉,现在他是真的确定,徐洺芃晓得他好了。
顾恒止拿起电话,投币,乖乖拨通了号码。
“妈?我是恒止……对,我好了,听得到了,手术日……呃,提前了,因为医生觉得这个日子比较好……喔,黄历是中国老祖宗伟大的发明嘛,外国人也信的……对了,帮我接给爸……”
顾恒止和双亲通完电话,一年多不得听家人的声音,他耳朵热热的,即便是被母亲唠叨也觉得很愉快。只是挂上电话,一转身,所有美好余韵就在看见徐洺芃一脸不以为然之后消散。虽然这事迟早都要爆发,但他没想到自己刚好不久就得面对,巴不得干脆再昏回去算了。
“我不想太刺激两位老人家……”
徐洺芃点了点头,对于父母,确定是只要能安抚他们就好,但对她呢?
如果她不是提早过来,他是不是也打算这么蒙混过去?
他的想法、他的顾虑,她全知道,正因为知道,才会不开心。她很庆幸他好了,但现在她无法坦然接受他把自己一再地排除在外的做法,夫妻之间……她不希望是这样的。
她需要时间沉淀,但顾恒止同样也需要照顾。
“去散步,走一走。”
她在本子上这样写,顾恒止看了,只好点头。
看来老婆大人真的火大了,只怕这回是凶多吉少……
第10章(1)
徐洺芃生气了。
她的怒意显而易见,但不是惊天动地的,而是清清冷冷的。
她不说话,不管是面对什么人都不开口——只要他在一旁,甚至就连简单的“嗯”或“喔”都不愿意发出。她厉害,完全知道他耳朵好了,最渴望听见的是什么,所以一个字都不给他,顾恒止只好努力说些能使她发笑的东西,可她始终无动于衷。
像是——
“有一个老人家,他到户政事务所办理老人津贴,结果忘了带身份证,柜台小姐说没关系,给我看看你的胸膛。老人家脱了衣服,露出白色的胸毛,小姐说可以了,看得出够老。老人家回家以后喜孜孜地跟老婆说,老婆听了,就问他:‘那你怎么不连裤子也一并脱了?’老人家问:‘为什么?’老婆说:‘这样你就可以领到残障津贴啦!’哈哈哈、哈哈哈!”
他讲得口沫横飞,徐洺芃的反应是瞥他一眼,再瞥他一眼,澄黑而无波的眼仿佛在说:这很好笑吗?此时无声胜有声,顾恒止脸皮再厚都尴尬了。
“我、我去上厕所……”可耻啊!居然来尿遁这一招。
距他手术结束已经快一个月,他醒后接受复健,复原情况良好,几乎没有后遗症,若无意外,过两天就能出院,等回台湾再定期挂科复诊。原本照他安排,徐洺芃会在他一切好转以后抵达费城,她不必承担手术时候的磨难,他们可以共览这个悠久而充满古老文化的城市,不料……
“唉!”
顾恒止在洗手间大叹了口气,这时艾伦进来,见他一脸吃到苦药的脸色,笑嘻嘻调侃。“嫂子还是不跟你和好是吧?”
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顾恒止白了他一眼,随即无奈地摊了摊手,“她气死了。”
“活该。”艾伦一点都不同情他。“我记得她听到你开刀完毕的消息,那个脸色啊,啧啧啧,真是比纽约的雪还要白。”
“纽约的雪?难不成费城的雪是黑的?”
“这只是一种文艺的形容!”艾伦抗议。
你这个念理科的搞什么文艺!
顾恒止受不了,手肘往后背抵洗手台。他当然明白徐洺芃生气的理由,可他不知道要如何解释,该道歉的该解释的都做了,她看起来也不是不能理解的样子,但……就是不开心。他这一辈子最怕的就是冷战,偏偏徐洺芃刚好是深谙其道的高手。
就好像打网球,他发球,结果对方理都不理,这是要怎么进行下去?
顾恒止没辙了。
就在这种尴尬的氛围下,他出了院,住到徐洺芃预定的旅社。前两天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劝她换一间。“这里会不会太破旧?你知不知道费城鬼故事多?我们去找别的地方……”
她的回应是冷冷瞥了他一眼,然后在簿子上写着。“我临时要来,只能预约到这里。”
一句话,彻底把顾恒止打蔫了。
她提早来是打算给他惊喜,没想到反而被将一军,顾恒止自知有愧,只好摸摸鼻子不敢再啰嗦,还好旅社的主人还不错,又懂得一点中文,给他们做了一些导览,房间尽管破旧了点,但住起来还算舒服。
他傍晚出院,把行李搬到旅馆,两人在附近的餐厅吃了顿沉默的饭。现在窗外天色已黑,顾恒止躺在陈旧的床铺上,扳着手指计数,一天、两天、三天……七天,整整一个星期,她还是一个字都不肯和他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