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送来美国的时候,我八岁。”
她愣了愣,他的话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时候的我,不会英文,没有朋友,爸妈都不在身边,我爸唯一留给我的是一个不怎么有爱心的褓姆,以及一张提款卡。”
说到这里,他露出了一丝苦笑。
这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即使过了再多年、即使他现在已经呼风唤雨,可他仍然害怕那段时期的记忆。
那段记忆太孤寂、太沉重,他永远都没办法回到那副八岁的躯壳里,去重新扛起它。
“当时,我在街头认识了几个小混混,”他继续说道,“因为太想念我妈做的菜,所以塞给了那些混混两百块美金,拜托他们带我去吃台式料理。就这样,他们把我带到中国城、丢在刘记的门口。”
她很意外,意外他有一段这样子的过去,她说不出任何一句安慰的话,因为她知道,需要安慰的不是此刻的卡罗,而是那个存在于他的记忆深处、任何人都触碰不到的小男孩。
她会懂,是因为她也曾经这样走过来。
然后他露出了微笑,像是想起了什么温暖的记忆。
“那个时候,刘记的老板是一个讲话很粗鲁、可是待人却很好的老先生,他看我是个思乡的孩子,立刻不说二话,免费弄了四菜一汤给我。我还记得,那时我一边吃、一边哭,饭里还有鼻水的味道。”
说完,他自己也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苦涩,“后来,我去外地念书,毕业后再回到这里的时候,第一代的老板已经去世了……”
她听了,心里有点酸苦,想伸手去握他的手,彼此中间却隔了一张长长的桌子。
“对不起,”她低下头,心里是自责、是惭愧,“我真的不知道,原来刘记对你而言还有这一层意义……”
“你要是知道,我才真的要感到害怕呢。”他笑“一笑,不以为意,“快吃吧,菜都凉了,你不好奇我的手艺吗?”
“好奇、当然好奇。”
语毕,她抿抿唇,举起筷子,从她面前的盘子里夹了一片鱼肉,轻轻咬了一口。
那是由扁豆、青蔬、萝卜,与切成一口大小的鳕鱼片一起烹煮的一道菜。
鳕鱼在她的舌头上化开,带着海味的鲜甜、蔬菜的甘美。
他做的菜,口感细腻柔和、层次丰富多变;相较之下,她的料理真的只能称为是家常菜。
突然,她眼眶一热,泪水落了下来。
她终于懂了那句话。曾经有人说过,一道菜有没有用心在里面,舌尖一尝就能见分晓。
“有这么难吃吗?”卡罗苦笑了声。
她眉一皱,哭得更惨了。
坦白说,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在哭个什么劲儿。
也许是心疼那个八岁的他,也许是被他的料理给打动,也许是惭愧自己在料理上的用心远远不及于他。
“你想太多,我吃的还挺愉快的。”
“你没骗我?”她眯起眼,斜睨着他。
“绝对没骗你。”他举起右手,一副对天发誓的模样。
“那,你吃腻了没?”
岂料他竟然笑了,仿佛她说的是多么荒谬的话,“你才来多久,等你替我煮了三年的饭之后,再来问我这句话吧。”
“三年?!”她惊呼,“你想得美!”
事实上,这个答案令她心头一阵颤动,虽然不知道这话是否属实,但至少这代表着他还不打算把她撵出去。
“所以味道怎么样?”他突然岔开了话题,“合不合你的口味?”
听着他的问话,她露出了故作夸张的表情。
“你开玩笑吗?好吃到我都哭了,你居然还问我这个问题。”
而他被她的回答给逗得大笑出声。
第9章(1)
当天傍晚,孙蓓蓓唯恐苏丽珣担心她的安危,在她自认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之后,便早早离开了卡罗的住处,赶回下城区的那间小公寓。
一进门,那股属于家的气息顿时让她放松了不少,她随手将背包搁下,在屋里绕了一圈,却没见到苏丽询的人影。
怪了,还没下课吗?
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在她遇上攻击事件的这两天,苏丽珣连通电话也没打给她,这实在有些反常。
难道丽珣也出了什么事?这个猜测让她开始紧张了起来。
这时,门锁被人转开,是苏丽珣回来了。
她一踏进门,视线与孙蓓蓓对上,两个人互视了几秒,谁都没有开口打破突来的诡异沉默。
孙蓓蓓在她的眼里看不见任何一丝忧心,反倒像是充满了……敌视。
她摸不着头绪,这整个气氛、丽珣的反应,通通不对劲儿。
“那个……”她启口,试图说些什么话来和缓情势,“你刚下课?”
苏丽珣却臭着脸,瞟了她一眼,才冷漠道:“我从医院回来。”
“欸?”她微怔,“医院?为什么?”
对方却嗤笑了声。
“喔,真稀奇,你居然会不知道?”她朝着孙蓓蓓翻了个白眼,“麦可被人打成重伤,今天才脱离险境。”
苏丽珣的话让她一顿,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那错愕的模样让苏丽珣发出一声冷笑。
“你还真有脸装蒜,我就直说吧,你知不知道当初把我打个半死、还害我染上毒瘾的那些混混,全都是吉诺维斯家的人?”
孙蓓蓓皱了眉头,反而更莫名了。
她大概了解,吉诺维斯也是黑手党的五大家族之一,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话题会转到这上面。
“呃,我不清楚……”她左思右想,猜不透。
“哦,原来你不清楚。”苏丽珣充满轻蔑地瞥了她一眼,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哼笑,“你怎么不去问问你的男人,我相信他一定非常清楚。”
什么?孙蓓语眨了眨眼,整个人落入了迷雾中。
“我、我的男人?”她怔怔地望着表情冷然的挚友。
“事到如今你还想瞒我?!”苏丽珣怒视着她,“要不是麦可把所有的事情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会被你耍多久!”
“等一下,”孙蓓蓓终于忍不住伸手制止了对方,“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你可以把话说清楚吗?”
亏她一路上还在烦恼该怎么把麦可攻击她的事情说出口,却没想到那浑蛋居然作贼喊抓贼?
“好啊,我可以说得非常清楚,你的男人,卡罗.曼契尼,就是吉诺维斯的参谋,他们家族所有的勾当都是他一手指挥的。这样,够清楚了吗?”
一听,孙蓓蓓的脸色顿时凝住。
她当然知道卡罗是黑手党的参谋,只是她从不会追问太多的细节,例如他是属于哪一个家族、做过什么事、他平常都在策划什么……这些,她从来不问,也不想知道。
是,没错,她是在逃避现实,她不想切身去感受自己爱上了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然而丽珣刚才那句话,无疑是一巴掌打醒她。
如果对方说的是真的,那么这是否代表着,她从头到尾就被人当傻子耍?搞了半天,丽珣根本就是被卡罗的手下给掳走,而她居然还找上卡罗、拜托对方把丽珣给救回来?
她到底是有多蠢?居然傻傻的把肇事者当成恩人来感激。
她脸上的震惊让苏丽珣发出了嘲讽的笑声,“哦,ComeOn,别装作一副好像你第一天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她突然大吼出声,近乎崩溃。
“自从你被绑走了之后——哦,对了,别说我没提醒你,你被据走是谁害的?是麦可.豪登,是他害你的!但是发生事情之后,他人在哪里?从头到尾为了你而忙得团团转的人,是我!他妈的只有我!我在街头巷尾到处打听有谁可以救你,所以我找上卡罗,当众跪下来求他。你还真以为是那个没肩膀的男人救了你?”连珠炮似的指责就像是倾泄而出的洪水,止也止不住。
当然,止不住的还有眼泪。她抬手扯下颈上的丝巾,露出了那道深红色的勒痕,忿恨难平。
“苏丽珣,你看清楚了,”她走到对方的面前,扬起下巴,“这一道伤,是你最亲爱的麦可.豪登留给我的礼物。你知不知道,过去的这四十八小时我经历了什么?你问过你的男人了吗?”
苏丽珣却用一副“我早就听过这件事”的嘴脸道:“拜托,那又不是他动的手,他根本不想伤害你,只是他也控制不了他的朋友——”
“所以你知道?”孙蓓蓓打断了她的辩解,“你早就知道我差点被他弄死,而你居然……”
居然无动于衷。
瞬间,她顿悟了。原来,自己苦苦坚守的友谊,已经是苏丽珣脑袋里的一段记忆罢了。
她咬牙,忍住眼泪,拿起自己的包包,翻出了公寓的钥匙。
“你知道吗?我受够了,”她将钥匙扔向苏丽珣,“你干脆把我的钥匙给那个烂人好了!”
语毕,她走向大门。
“哦?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吗?”
没有人留她、拉住她,唯有苏丽珣的叫嚣自背后传来。
孙蓓悟气得重重甩上大门,逃也似地冲下楼,她什么也没带,唯有一只平常上课时带在身边的包包。
奔出公寓时,外头滴滴答答又下起了雨来。她抬头,悲戚地望着夜空,任由冰寒的雨珠打在她的脸上,她真的觉得无所谓了。
鬼门关前她都走过,区区流落街头又算什么?
她笑了出来,也哭了出来,然后在雨中漫无目的地往街的另一端离去。
同样是纽约市郊,同样是即将打烊的餐馆,不同的是,卡罗这回没有走进餐馆里,而是在下了车之后,直接坐上另一辆车的副驾骏座。
车上的男人似乎等候他已久。
莫瑞斯睇着他,道:“你迟到了一个小时。”
“嗯,”卡罗淡应了声,不以为然,“停红绿灯时被家族里的人认出来,所以故意绕了一下远路。”
“哦。”对方点点头,没说什么。
然后两个人维持了一小段的沉默,似乎都在等待对方切入正题。
莫瑞斯不经意地望向了餐馆内,里头剩下两桌客人。其中一桌看起来像是偷情的上司与下属。,另一桌看起来就只是平常的老夫老妻。
“上级的人需要一些更精准的资讯。”突然,莫瑞斯抛出一句话。
卡罗沉默了几秒,似乎还在脑袋里整理对方所谓的资讯。半晌,他捏着眉心,道:“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会有七百八十块海洛因砖,货源全都来自越南方面自行栽种的罂粟田农场。”
一听,莫瑞斯露出了错愕的神色。
“你确定?不……你是说,七百八十块海洛因砖?”他从没听过这么大的数字。
“对,那只是第一批。”卡罗舔了舔唇角,视线仍是不敢松懈,他不断地扫视周围,试图留意任何可疑的人物,“如果这一批进来的方式可行,明年会再进来一批更大宗的。”
“进来的方式?”莫瑞斯皱了眉,有些困惑,“不是由海运偷渡进来?”卡罗摇了摇头。
“是军机。”
听见这两个字,莫瑞斯愣住,怀疑自己耳残,“军机?你是指军用运输的那种军机?”
“不然还有哪一种军机?”卡罗白了他一眼。
“等等,怎么可能?七百八十块毒品砖,那不是小数目啊!就算内神通外鬼也不可能有办法私运那么大一批——”
“你先闭嘴听我说。”卡罗打断了他的话,然后,他从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只随身碟递上。
“空军里有几个我安插的旗子,三大家族的人都有,总共五个人,其中有四个是义大利裔,基本上和这几家人都有血缘关系。不过,因为我动过手脚,所以军方对他们的了解都是假造的资料。”
莫瑞斯怔怔地接过那只随身碟,发呆了几秒才回过神来。
“这个是……”
“要给检方的证据全都在里面。从两年多前,他们就开始用军机运送少量的毒品,反覆测试了十几次,直到确定这个方式可行了之后,他们才决定要干一次大票的。”
“不过,就算这次真被他们运入境了,那么庞大的数量,他们打算暂时堆放在哪里?这么大的量不可能没有风声传出,难道不怕被抄?”
“渡口。”
“渡口?”
“他们找了六、七十个点,这些点都是一般学生、上班族的住所,到时候他们会先将这些海洛因砖藏在那看起来毫无嫌疑的地方。等警方彻底搜过、确定找不到货时,才会将这批货再聚集起来。”
“原来如此……”莫瑞斯点了点头,思忖了一会儿,又问:“那你呢?”
“什么意思?”
“你应该知道上面的人不想让你继续干下去了吧?”
“我知道,”卡罗自嘲地笑了一笑,“他们很怕我叛变,反扑过去咬他们一口,是不是?”
莫瑞斯无法反驳,只能带着一丝为难的浅笑,“不能怪他们,你应该可以理解他们的心情。现在连我都很怕你,每次跟你私下约谈事情,甚至必须抱着可能回不去的决心。”
他的话让卡罗笑了出来,“你们这群神经病。”
“不,是你自己没有自觉而已,你该看看自己变了多少,你真的变了,而且变了很多。”
“这不是废话吗?!”他不耐烦地爬了下头发,道:“我几乎二十四小时都跟他们生活在一起,整整四年,你要我不变?真是见鬼。”
“上面的人不是在怀疑你,”莫瑞斯放软了语气,“是真的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卧底,可以爬到跟你一样高的位置,他们担心你太投入,然后——”
“然后忘记自己是谁?”
卡罗嗤笑了声,打断他的话,“放心好了,我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你要他们尽管安心睡觉。”
莫瑞斯不再说话,只是点点头。
好一会儿,他将卡罗给予的随身碟收进了口袋里,道:“总之,我是要告诉你,这次的事情不管成败,上级的人已经安排好你的退路了。”
“哦?”他洗耳恭听。
事实上,卡罗早已预料这事情结束后,自己将会被人悬赏好一段日子。一次惹毛五大黑手党家族可不是好玩的。
“日本。”
“啊?”卡罗转过头来,显得有些不可思议,“日本?”
“上面的人希望你先去日本避一阵子,甚至已经替你安排了一个身分,让你以外语教职人员作为掩护。”
“听起来还真悠闲。”他忍不住笑了。
他的人生究竟还得多么曲折?他本是联邦干员,后来成了黑帮高层,现在又得变成了外语教师?
“就当作是放一段长假吧。”莫瑞斯也跟着陪笑。
第9章(2)
这时,卡罗无来由地想起了孙蓓蓓的脸。他要离开,很容易,但她可就不是那么轻易能够脱身。
首先,她和室友的住处已经被规划成了渡口之一,会不会因此惹上麻烦还不确定,这种事情说不准,有时候还得看看遇上哪一个检察官;其次,她在他的身边的事情早已曝了光,甚至被人冠上“曼契尼的女人”这个称号,那么,当他的卧底身分爆出,她会连带一起被猎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