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苏公子……”孙柔嘉清了清嗓子,生怕自己失仪,手上的书也不知该往哪儿藏,幸好古代衣袖宽大,还可遮挡书名。
“苏公子今日县衙无事吗?”她问道。
“今日清闲,”苏笃君笑道,“来找一本书看,想不到孙小姐也在这里。”
“你这书斋甚是雅致,”孙柔嘉浅笑,“对了,还得多谢苏公子赠的血燕。”
“血燕?”他一怔,随即明了道:“哦,下人们去采买的,难为他们费心了。”
“公子的下人都很忠心,”孙柔嘉意味深长地道,“这些日子,他们为了公子万般担忧,着实难为他们了。”
苏笃君回应,“有时他们太过紧张,其实也无此必要。世间万事,随遇而安即可,太过操心也是白费。”
呵,这小子也太淡定了,亏得别人为他四处奔走,他这个主子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其实,就算是我也觉得可惜了。”孙柔嘉索性道。
“可惜什么?”苏笃君一时不解。
“隐逸坛。”孙柔嘉直言道,“停了岂不可惜?”
苏笃君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异样,不过,这丝异样不过微微涟漪而已,转瞬就消失。
“世间万事,有始必有终。”他答道,“佛说,成、住、坏、空,常态矣。”
孙柔嘉皱眉反驳,“小女子以为,这隐逸坛远远还没到空亡之时,稍微挽救,或许还能成就大事。”
“大事?”苏笃君微笑摇头,“从前没有科举之时,或许还算一件大事,如今不过文人墨客以娱之用尔。”
“小女子以为,科举也算不得周全之制。”孙柔嘉想着这几天从书上读到的事,缓缓道:“从前行九品中正制之时,官员选拔注重平时德行,而科举只重一夕之应试成绩,若有人平素饱读诗书,但应试临场发挥失常,岂不可惜?”
苏笃君凝眸,她的话语戳中了他的心。
“所以,隐逸坛荒废不得,”孙柔嘉道:“总该给那些临场发挥失常的学子们,一次弥补的机会。”
“话也不能这么说,一次失常,还有下次,”苏笃君语气淡淡的,“来年再试即可。”
“公子可知,寒门子弟赴京赶考,所需花费是他们难以负担的,”孙柔嘉不认同地道,“而有些人天生容易紧张,到了考场就是发挥不出来——性格所致,与学问无关。”
其实她自己就是一个考试时容易紧张的人,平时在课堂上问答,老师都夸赞她,可考试成绩一出来,总不太理想。
她比谁都更懂得那种心情。
“不过隐逸坛也算不得什么正式的荐人之地,”苏笃君注视她的眼神,越发深邃了,可见她的话逐渐打动了他,“从前的九品中正制若没废除,会更加正规有用些。”
“九品中正制之所以被话病,皆因中正官在考核之时,重贵族而轻寒门,”孙柔嘉道:“正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中正官品鉴人才的第一项便是家世,如此寒门子弟屡屡被档在门外,伤了许多勤恳学子的心。”
“确是如此,”苏笃君颔首,“所以无可奈何。”
“所以隐逸坛便有它的长处,”孙柔嘉道,“不论是在坛下张贴自己文章之人,还是上坛论道之士,皆不论出身,齐聚一堂公开比试,世间有目共睹,倒比中正制公正许多。”
苏笃君沉默,彷佛在思忖着什么。
“所以,这隐逸坛还没到结束之际,尚有它的作为。”孙柔嘉趁机道:“公子该想个法子,查明陈举人抄袭一事的真相,请皇上设法恢复隐逸坛,这才是正途,何必因为心灰意冷,便退缩逃避?”
“并非退缩逃避,只是……”他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似有难言之隐。
“因为慕容县主吗?”孙柔嘉道。
他猛然抬眸,看来,她的话语一击即中。
“公子也猜到,这是慕容县主在背后行事?”孙柔嘉淡笑。
“不,”苏笃君道,“在下小小一名县尹,当初给陈举人品评时确有考察不周之处,不敢归咎于县主。”
“倘若真是慕容县主所为呢?”孙柔嘉问道,“公子不打算查个水落石出?”
“凡事都要付出代价的……”苏笃君迟疑。
“公子若真的为国为民着想,又有何惧?”孙柔嘉劝道:“小女子知道,县主对公子一往情深,公子不愿接受这段感情,本无可厚非,但是公子若为了逃避县主,而使得隐逸坛就此中止,这代价岂非太大?”
绕了半天,终于说到正题,她心中本来有些紧张,怕他听了这话会不太高兴,当终于把话清清楚楚地道了个明白,忽然如释重负。
若他明理,就该知道,她说的不无道理。
“想不到,孙小姐对我朝的官员选拔制度,有如此不凡的见解,”苏笃君缄默半晌,终于答道,“待在下面圣之时,一定会向皇上谏言,望皇恩浩荡,能重开隐逸坛。”
“苏公子过奖了,”孙柔嘉道,“小女子不过看了几本书,而有一些浅见,正因为心无拘束,所以公子觉得言论新鲜。”
下面的话,她不必说了,她相信,凭着他的能力,一定能查出陈举人抄袭的真相。原本,只怕他碍于慕容县主,不便去查,但只要他想通了,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她发现,自己之前对苏笃君似有成见,或许因为怀疑他有断袖之癖,所以总用另类目光打量他,然而一番话下来,他似乎也满好沟通的。
从前读《红楼梦》,林黛玉提及薛宝钗,言道:“谁知她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她藏奸。”
苏笃君……彷佛也是个好人呢。
“对了,孙小姐上次说的那首诗,出自哪本诗集呢?”他忽然道:“我寻了半天,也没寻到。”
“呃……”孙柔嘉连忙敷衍道,“不过是从前我看过的,忘了名字,如今也不知扔到哪里了,只记得其中几句。”
“可惜了,”他满脸遗憾,“还想着要好好寻来瞧一瞧,那样的句子,我实在喜欢。”
“公子若喜欢,改天我凭记忆默写出来,赠与公子吧。”所幸,她还能背诵几首乐府诗。
“真的?”他脸上似有惊喜,“那就有劳孙小姐了。”
看来,他真是爱诗之人,所以才会对一句诗如此叨念,若换了别的贵公子,她倒怀疑对方轻浮,想故意制造相处的机会。
噗,她在想什么呢?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苏笃君,一个似有断袖之癖的人,怎会故意要亲近她呢?
若说为了廷毓,她还相信些。
孙柔嘉出了苏笃君的书斋,回到暂居的小院,一路走,一路思考。
其实她最初在清县停留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多了解苏笃君,知己知彼,才能弄清他与孙廷毓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从而阻止两人的恋情产生。然而,她现在却一心在替他着急,给他帮忙。
初心已改,让她有些茫然。
不得不说,苏笃君有一双勾魂的眸子,虽然深邃如潭,但只要看上一眼,便被他的黑瞳吸了魂似的,让人久久魔怔。
难怪诸多女子都倾心于他,就连她那个可怜的弟弟也不能幸免……
孙柔嘉叹一口气,站在花荫处,吹了吹风,心弦方才一直紧绷着,全身都有些发烫,她需要缓解一下自己的情绪。
“小姐!”小映忽然在身后唤她,吓了她一跳。
“怎么了?”孙柔嘉忙不迭地答道。
“小姐,你怎么双颊通红?”小映盯着她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哪有……”她连忙掩饰,“天气热而已。”
“小姐,快去换身衣服,门口有贵客降临。”小映道。
“贵客?”孙柔嘉|怔,“谁啊?”
按理说,这清县哪里有她的客?大概是来找苏笃君的吧,那也轮不到她去迎接啊……“慕容县主。”小映凑到她耳边低语道。
“啊?”孙柔嘉难以置信。
慕容县主到清县来了?她不是陷害了苏笃君吗,怎么还敢来?
而且……是来找她?这位县主怎么知道她在此地?
看来是把苏笃君身边的一人一事都监视了个仔细。
“县主缘何到此?”孙柔嘉对小映道。
“奴婢不知,”小映答道,“县主的马车就停在门口,也不去通报县尹大人,只说要见小姐。”
“马车来了多久?”孙柔嘉追问。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小映道,“小姐当时在书斋里跟县尹大人说话,奴婢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通报。”
“带我去见县主吧。”
孙柔嘉不打算换衣服,所幸今日穿的也不难看,妆发也是整齐,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过于显眼的好。
与小映行到县衙门外,就见一辆六驾马车停在那里,烟纱车帘笼罩,隐约可见一华服女子的身影,想必那便是慕容县主。
听闻这位慕容县主小字翎,是慕容将军的女儿,因她父亲战功显赫,萧皇为表皇恩,特封她为县主。
“给县主请安。”孙柔嘉施礼道。
“柔嘉,你我之间,不必客气,”华服女子缓缓答道,“就不行这些虚礼了吧。”
“县主为何不进去?”孙柔嘉笑道,“车里闷热,还请县主移步。”
“不了,天就要下雨了,我还是趁早回驿馆吧。”慕容翎只问:“你最近在此住得如何?”
“还好。”孙柔嘉连忙道。
慕容翎淡淡道:“说来你与苏笃君也相处了些时日,你也知道,我不想见他。”
所以,从前这位慕容县主便与她提起过苏笃君吗?想来是些闺阁之中的私语。不过,到底提及了什么,提及到什么程度,孙柔嘉只能凭空猜测了。
“县主还在生苏公子的气啊?”她无奈道,“正好,近日我住在此处,不如设宴让县主与苏公子见上一面,也好化解嫌隙。”
“你以为,这嫌隙是一顿饭便可化解的?”慕容翎冷笑,“不过,我也是迟早要与苏笃君见见的,有些话得跟他谈一谈。”
孙柔嘉莞尔,方才说不想见,此刻又说必须一见,果然是陷入爱恋的女子,矛盾纠结。“那正好啊,明日……不,看县主哪天心情好,由我来设宴吧。”
“明日太仓促了,”慕容翎道,“后天吧,容你准备一二。”
“好。”孙柔嘉连连点头。
若说之前她还不敢确定隐逸坛被废止之事与这慕容县主有关,此时此刻,孙柔嘉可以断定,那一定是此人所为。
就像凶手总会回案发地点看一看,隐逸坛前脚被废止,慕容翎后脚就回到了清县,想必,就是来看苏笃君的笑话吧?
她倒是很好奇,慕容翎会对苏笃君说些什么。是奚落他一番?还是以此威胁,逼他娶她?
第五章 鸿门宴骗证言
晚膳已经准备妥当,和慕容县主约定的时间马上要到了,然而,孙柔嘉心里如火烧一般焦急。
昨天晚上,她让孙廷毓去邀请苏笃君,苏笃君没有回话。
今天早上,她又叫小暖去请了一次,他只答“有公务在身,再看看吧”。若慕容县主来了却不见他的踪影,岂不要大发雷霆?
孙柔嘉决定亲自去请,再怎么说,她也是他的客人,这一分薄面他好歹得顾及吧?遂出了院门,绕到县衙门口,当差的衙役认得她,向她行了礼。
“你们大人呢?”孙柔嘉问道。
“还在忙呢。”衙役答道。
“今日公务繁多吗?”孙柔嘉追问。
“其实也不算忙,就大人在独自处理一些公文,大人还吩咐底下的人都先回家去。”衙役道:“孙小姐稍候,待小人去通传一声。”
“不必,我亲自进去即可,”孙柔嘉笑道:“天色也不早了,家里老婆孩子不等着你?”
“是是,小人该回去用晚饭了。”衙役连声道,“多谢孙小姐。”
这苏笃君明明是在逃避,不肯与慕容县主见面,但孙柔嘉既然做了这个东,就得把事情办好,至少,得让他们把这顿饭吃完。
她轻提裙裾,步上台阶,远远便看到苏笃君坐在案前,伏案正书写着什么,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目光与她相触。
孙柔嘉提声道:“衙役们都回家用膳了,大人却还在此忙碌,果然父母官。”
“孙小姐也是来叫我去用膳的?”他搁下笔,不疾不徐地道。
“想必昨日廷毓已与公子你说过了。也怪我,本是公子的客,却擅自替公子做起主来了。”孙柔嘉一副歉意语气。
苏笃君摇头,“孙小姐千万别这样说,在下也知道,你是为了在下好。”
“所以,这晚膳公子是愿意吃,还是不吃?”孙柔嘉索性问。
苏笃君却微笑地看着她,“慕容县主脾气一向不太好,若是席间,县主无理取闹,孙小姐觉得在下该当如何?”
无理取闹……也是,慕容翎确实应该会刁难他,若只发发脾气倒无所谓,只怕会藉机要挟他。
孙柔嘉边想边道:“若能答应的事,就尽量答应县主吧,想来,也不会是要命的事。”
“婚姻大事呢?”他冷不防地道。
孙柔嘉一愣,啊?他也太直接了,平素说话那般委婉,这突如其来的直率把她吓了一跳。
“公子若能与县主结为良缘,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孙柔嘉笑道。
“可我并无意于此。”苏笃君道。
孙柔嘉却问:“公子对谁人有意呢?听闻公子拒绝的婚事都车载斗量了。公子究竟要娶怎样的女子?落尘仙子吗?”
“就算仙子下凡,不中意,也照样不会中意。”苏笃君缓缓道:“而中意两字,又岂能用只字片语说得清楚,不过心中所感尔。”
想不到,他一个古代的男子,恋爱观念倒和现代人一样,甚至还要纯粹。她以为,在三妻四妾环境中生活的人,是不会懂得这些的。
“公子只管去用膳,”孙柔嘉开口道,“若隐逸坛之事真与县主有关,我一定会替公子做证,若县主强迫公子,我也一定会阻止她。”
苏笃君凝眉,似有些难以置信,“孙小姐,你要如何呢?县主毕竟是县主。”
“放心,我已做了安排。”孙柔嘉笃定道。
其实,她不该多管闲事,也不该心软,但她真的想帮帮他,倒不是说对他这个人存有多么大的好感,只觉得他为百姓做了些事,却无端因为这种事受牵连,她也想为他做些事。
从小她就很有正义感,四年的法律系也不是白念的,既然这辈子当不成律师,施展不了什么抱负,至少,她可以在这一方天地略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对了,”孙柔嘉从袖中掏出几页雪白的宣纸,“那日公子说想看的诗,我默写了几首,我的字写得不太好看,还请公子别见笑。”
才到萧国的时候,她几乎不会握毛笔,如今稍稍好了些,可写出来的字还是歪歪扭扭。“那日才提起,想不到孙小姐就记下了。”苏笃君微微吃惊,但明显心存感激,郑重地将那些诗页接到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