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着头,乖乖挨骂不敢顶嘴的模样,让他再度垂怜,从此心里对她有了特殊的印象,直到那一天,他看见她在放河灯,像是在为心上人祈福。
他很好奇,她的心上人到底是谁?她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何来心上人?
当从水中捞起河灯的一刹那,他怔住了。
那灯上,竟写着他的名字。
彷佛是暗中倾慕了他很久很久,她在祈福的时候,也不知该写些什么,只写了四个字——平安喜乐。
呵,好寻常的愿望,却又似乎很难实现。
他把那盏河灯放回去,彷佛在助她完成心愿般,他发现,看着那河灯缓缓漂远,他不禁微微笑了。
从那以后,他开始更加注意她,就像她暗中注视着他一般,他也在偷偷凝视着她。他总想着当他卸了任,可以正大光明去她府上正式认识她、跟她说话,向她提亲,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天何时才到来。
倘若,她的父亲真的参与了什么违法的勾当,他会网开一面吗?
就这样一直矛盾着,所以,他迟迟没能正式认识她,跟她正经说上一句话。
直到有一天,传来消息,说她不慎摔伤了,患了失心症,忘了许多事情。
他很惊讶,也想着她是不是再也记不起他了?那些往昔暗生的情愫,她可否还记得?
呵,大概他是痴心妄想。她连最最清楚的事情都不太记得了,哪里还会忆起那些暧昧不明、难以捕捉的小事?
他有些后悔,后悔没能早一点跟她多说几句话,待到再度与她在河滩相遇,只能假装成陌生人。
如今,他对她而言,也只是一个定了亲的对象,称不上太熟稔。
苏笃君微微叹息,将画卷收好。或许,时机已经到了,再等下去,对他真是折磨。
这一次,他要趁来得及的时候,做该做的事。
孙柔嘉站在河堤边,等待苏笃君的到来。
她忆起那天晚上与他一块儿放河灯的情景,心中微动,可惜现在是白昼,这水岸边亮晃晃的,不似那晚月色朦胧。
今日,他说会带心上人来见她,天知道,她是鼓了多大的勇气,才有办法站在这里。她突然后悔了,不该答应他来此的,然而现在打退堂鼓却有些迟了,她只盼等会儿不要失态才好,若是她忍不住脸色紧绷,眼眶含泪,那才糟糕。
“柔嘉。”身后,有人唤她。
他来了,终于来了。
虽然这样亲近的呼唤让她欢喜,但此时此刻听到他的声音,还是让她心头一颤。
她几乎不敢回头,因为害怕看到站在他身侧的女子。
然而,她不得不回头,自己做出的决定,总要去面对。
回眸之间,她却吃了一惊,“怎么回事?那位姑娘呢?”
他只身前来,身畔并无旁人。
“哦,她早来了。”苏笃君微笑道。
孙柔嘉奇怪地四处张望,人早就来了,那是坐在附近哪间茶水铺子里纳凉吗?
说不定……对方也在暗中观察着她?
孙柔嘉只觉得有些窒息,想说什么,却又半晌说不出话来。
“来,我带你见见她。”苏笃君上前道。
她点点头,他却忽然牵过她的手,这让她有些茫然。
他与她之间,从来没有这般亲密的举动,他与她执手相握,他掌心的温度这般真实,却似梦境。
因为怕她退缩,所以他才会主动牵她的手吗?又或许是他心存愧疚,对她还有一丝怜悯?毕竟作为他未来的妻,要去见他真正的心上人,对她来说终究有些残忍。
然而,他却带着她下了码头,站在离河水很近很近的地方,只要轻轻弯腰,便能掬起清水。
“看。”他说。
“什么?”她迷惑的望着他,不解其意。
“我心仪的女子,她就在水中。”苏笃君笑意更深。
什么意思?该不会那人是水妖吧?
孙柔嘉结结巴巴地道:“什么意思?她去世了吗?失足落水身亡的?”不过,看他那笑咪咪的模样,彷佛又不太像,心爱的人过世,哪可能笑得这般欢快。
“你在水里看到了什么?”他哭笑不得。
“水啊……”她傻呆呆地答。
“还有呢?”
“两岸的倒影?”或者,路过的船帆?
“你那心仪的女子长得还不错呢。”孙柔嘉望着清澈的河水,嘴角翘起一个美丽的弧度。
“比京城许多名门闺秀都漂亮。”他答道,“苏某的眼光向来不错。”
她喜欢漂亮这个词,所谓“丝欲沉,如在水中时色,谓之漂亮”,昔日用来形容丝之色光灼然,后人以喻女子,无比贴切。
她看着水中的自己,或许因为心中欢喜,顿时满面光华。
他靠近一步,离她很近很近,她便顺势倚在他的肩头。
生平第一次,与一个男子如此亲昵,而且还是她心爱的男子,上苍真待她不薄,这段时间她所有的彷徨、忧伤,都得到了补偿。
她想到从前的孙柔嘉,着实比她可怜了许多,所幸对方的魂似乎还残留在身体里,从今往后,她会把她们俩当成一个人。
她要代原主活下去,活得更好,爱她所爱,这样的话原主若真有残存意识,应该也会欣慰吧?
“苏笃君,我要嫁给你。”她依着他的肩头,轻声说道:“这辈子,只嫁你。”
河畔无人,这个白昼,世人都在岸上忙碌,彷佛只剩下他们俩傍水而立,她这句话也只有他听到。
孙柔嘉回到家中的时候,还是有些恍惚。
方才经历了那么一场天大的欢喜,任谁都会沉沦其中,一时无法自拔,她觉得接下来的好多天,她大概都会如此。
她在花园中坐了一会儿,傍晚风凉,已经立秋了。
夏天就这样过去了。经历了这样多的事情,她还能平静地坐在这里,心里不由感慨。其实,她很喜欢夏天,白昼很长,夜晚很短,彷佛可以少一些黑暗忧郁,多一些阳光明媚的心情。
有人从回廊的那一头走来,她不经意地抬眸,来者竟是小暖。
说实话,她并不喜欢小暖。这些日子,小暖巴结着桑夫人,给她脸色瞧,她就更讨厌这丫头了。
然而,此刻她发现自己忽然变得宽容许多,那些曾经看不顺眼的,她都不再计较。
“大小姐,”小暖竟主动地唤她,“奴婢有礼了。”
“母亲今日可好?”孙柔嘉顺势问道。
“义母闹着要回染川去呢,”小暖淡笑道:“这订婚宴,夫人怕是不愿意出席了。”
“也好,”孙柔嘉点头道,“不出席就不出席吧,你若想陪母亲回去,也是可以的。”
小暖脸色微凝,没料到本想刺激孙柔嘉,她却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大小姐果然并非义母亲生,”小暖继续道:“否则这订婚宴,哪有女儿不在乎母亲不来的道理?”
“我呢,这十几年来费尽心思想讨好母亲,”孙柔嘉不甚在意答道,“不过,后来我发现并没有什么用。”
“那是因为大小姐总是违逆义母的心意,”小暖讽刺道,“难怪讨不到什么好。”
“倒不是什么违逆不违逆的,”孙柔嘉道,“我母亲神志时常不清,任你如何讨好,她旧病发作时,全都抛诸脑后,我也看开了。”
“我倒没觉得义母哪里不清醒,”小暖执拗道:“比如,她待我就一直很好。”
“对啊,就因为待你太好,所以才是糊涂。”孙柔嘉反将一军。
闻言,小暖不由面露愠色,“大小姐此话何意?”
“你是什么出身,什么来历,你自己也该清楚。”孙柔嘉正色道:“若不清楚,回豫国夫人府里问一问,想必,那些老仆们都知道。”
小暖怔住,杏眼圆瞪。
“你以为冒充柔敏,博母亲一时欢心,就万事顺遂了?”孙柔嘉叹一口气,“可惜,不过是非分之想。”
“大小姐亦非孙家骨肉,”小暖反驳道,“然而如今也过着天上一般的日子,奴婢为何就不能?”
“怪只怪你自己来迟了,”孙柔嘉道,“我如今马上要被封为县主,嫁入苏府,还掌管孙家商铺。你有什么?只能凡事倚仗着母亲替你做主,否则什么都做不了。”
她从来不喜欢说这些刻薄的话,不过,面对像小暖这样的人,她实在没必要客气。
“我家公子就一定会娶你?”小暖全身发抖,“不过是因为豫国夫人与皇上做主,权宜之计罢了。”
“哦,你家公子可是同我说了,他一定娶我。”孙柔嘉浅笑。
“他跟你才认识几日,有何深厚情感?”小暖脸色煞白,却仍旧嘴硬,“分明我才是与公子青梅竹马的人。”
“这与认识多久无关,”孙柔嘉道:“只与喜不喜欢有关。”
“公子说过他喜欢你吗?”小暖扬声道,“我还没见过公子对哪个女子特别动心呢,他至今不娶,就是因为找不到让他特别喜欢的人。”
“没有吗?”孙柔嘉淡淡道:“你若熟知他,也该知道他书斋里有不少春晓居士作的画吧?”
“那又如何?”小暖道,“古玩铺中淘来的,有什么稀罕吗?”
“你可知,那春晓居士是何人?”孙柔嘉反问。
“我没兴趣知道。”小暖答道。
“不过,你家公子可是知道的,”孙柔嘉抿唇而笑,“我也知道——春晓居士,其实是个女子。”
“是吗?”小暖不服气地答,“那又如何?这女子是谁,我可从没见过。你以为你胡诌说这是我家公子心仪之人我就会信吗?”
“哦,那人是我。”孙柔嘉冷不防地道。
“什么?”小暖愣住,似没听清。
“春晓居士,是我的雅号,”孙柔嘉道,“那些画,也是我画的。”
“胡说!”小暖激动尖叫,“从来没听公子提起过你,公子也不可能收藏你的画!就算有,也是巧合!”
“是巧合,还是刻意,到时让你家公子自己来说吧。”孙柔嘉忽然打了一个呵欠,“我有些倦了,得去歇歇。今日与你家公子在河岸边散了好久的步,脚都软了。”
“你嫁不成的!”小暖怒不可遏,终于忍不住道,“我会让你嫁不成的!”
“凭什么呢?”孙柔嘉依旧是满不在乎的口吻,“就算你能说动母亲反对,豫国夫人呢?她可是很喜欢我的。”
“我总有法子,你等着瞧。”小暖咬牙道。
“那我就拭目以待,”孙柔嘉道:“可别让我失望了。”
她若怕小暖威胁,那才怪呢,如今小暖的手中除了桑夫人,哪还有别的牌。
其实,她同情这个女孩子,毕竟她曾经也品尝过爱而不得、暗恋无法抒怀的滋味,真的很不好受。
但她不会像小暖这般千方百计地使心机,纵使阴谋诡计有万般,那又如何?依旧得不到他的心。
“小暖,”孙柔嘉道,“有一句话我倒想劝你。若你当初不曾害慕容县主,或许笃君还会觉得你是个善良的丫头,日后也不是没有做妾的机会,奈何你自己把这一切都给毁了。不论他喜不喜欢你,今生也不会再亲近你。”
“我当初……”小暖有些哽咽,“我当初难道不是为了公子好吗?若非我放了那几勺鱼露,公子恐怕早被逼迫得跟慕容县主成亲了,还能轮到你?”
“为了你们公子好?”孙柔嘉道,“你差一点就害他得了一个谋害县主的罪名!为何事到如今,你仍不知错?”
“只要能成事,怎会是错?”小暖冷冷道:“似此刻这般心如刀绞,那才叫错!”说完,她转身而去,绕过回廊,穿过跨院,消失在影壁的那一侧。
孙柔嘉只得由她去。
本来,她也残存了一点好心,想劝劝对方,然而对方像是被嫉妒蒙蔽了双眼,什么也听不进去。
反正无足为惧,她也懒得去管了,一个小丫头,应该掀不起几层浪。
她如今只希望顺顺遂遂的准备做新娘。这个亲……应该可以结得成吧?万事俱备,亦不欠东风。
不过,就因为太在乎,所以她心下仍有些忐忑。
但她很快告诉自己,要保持喜悦而平和的心。
第十五章 父亲大祸临头
孙柔嘉坐在葡萄架底下,紫红的葡萄一串又一串垂下来,她顺手摘了一颗,含在嘴里,滋味微酸,但她从没尝过如此新鲜的葡萄,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很踏实的感觉,日光洒下,令她觉得万分惬意。
“小姐,苏公子来了。”小映上前禀报。
苏笃君缓步而来,脸上虽然依旧平和,但眼底多了一丝不同的笑意,似乎只有看到她的时候才会有。
孙柔嘉并不起身,仍坐在竹藤椅上,只挪出一方位子,向他招了招手。
他倒不客气,挨着她坐下,既亲昵,又默契。
倒是小映看得害羞,微微红了脸,说了句“奴婢去彻茶”,转身就跑掉了。
“吃葡萄吗?”孙柔嘉若无其事地对苏笃君道。
“这葡萄应该不够甜。”他倒不上当。
“你怎么晓得?”孙柔嘉侧睨着他。
“京里的葡萄一向不甜,”他道,“崎国的葡萄好吃得多,改天遇到崎国商人,买一大箩筐来尝尝,你定会喜欢的。”
崎国……哦,她知道,地处西北的一处剽杆之国,日烈雨少,种的果子特别甜。
说起崎国,她倒是想起了一件事,那日父亲与那位神秘贵客的对话间,彷佛就提到了崎国。
“等下了聘,就该回清县了吧?”孙柔嘉不由打听道。
“我是该回去了,”苏笃君道:“你若想留在京城多玩几天,可叫我姑母陪陪你。”
“想来我父亲也要回去了,好歹是府尹,离开这么久,公务堆积如山了吧?”孙柔嘉笑道。
“那是自然。”苏笃君顺口答道。
“你在清县这么多年,算来我父亲也是你的直隶上司。”孙柔嘉道,“他平时在忙什么,你应该知晓吧?”
“怎么了?”苏笃君凝了凝眉,“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呃……”她犹豫着,该不该对他道出隐秘,“就是觉得……我家店铺的事,你都知晓,那别的也会知晓吧?”
“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他微微起疑。
“也没什么,就是听闻清县凶险,”她决定还是先瞒着他,“想着父亲能不能帮助你一二。”
“其实没有多凶险,”他笑了笑,“你看,我这些年不是都好端端的吗?”
“听闻前几任县尹都死得蹊跷?”孙柔嘉蹙眉,“这么多年来了,也没追查出什么线索来。”
“大概是与金矿有关吧。”苏笃君道,“不过我上任以后,金矿之事已经交由北松王打理,我也甚少插手。”
“北松王?”孙柔嘉一怔。
“北松王是皇上的亲兄弟,金矿开采之事,也由他亲自督促孙大人去办理,”苏笃君道,“我虽在清县,但从不过问。”
既如此,那日与父亲密谈的,莫非就是北松王?
然而,那密谈中提到了崎国,还说要送什么贵重之物入崎,听上去甚是蹊跷,她这心里一直七上八下,总觉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