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占大户人家纳妾,未必要男主人点头,夫人做主也是可以的。”桑夫人对孙柔嘉道,“你日后进了苏家的门,把小暖一并带过去吧。”
孙柔嘉愣怔,没料到桑夫人居然来这一招。
“小暖喜欢苏公子,而且打小就服侍他,”桑夫人道,“我本想着,正式认小暖当个闺女,日后求老爷去向苏公子求亲,但既然皇上和豫国夫人另定了婚事,也不好违逆。所幸成亲的对象是你,那小暖要嫁过去也不难。”
桑夫人这是不容分说,要把小暖塞给苏笃君做妾?孙柔嘉有些傻眼。
“姊姊,”一旁的鞠夫人说了句公道话,“现在就提这个未免言之过早,别说将来柔嘉做不做得了这个主,也得先要柔嘉自己愿意啊。”
“她有什么不愿意的?”桑夫人板起脸来,“我们孙家收养她,待她这般好,如今她掌管商铺,得封县主,满足我这养母一个小小心愿,也不能了?”
“话虽如此,可是……”鞠夫人实在头疼,不知该如何劝说,“夫妻之事,岂是外人可以掺和的?”
“你自己说说,”桑夫人指着孙柔嘉道:“带不带小暖过门?”
这是在逼迫她吗?本来,她对这个失去女儿的妇人有一丝同情,可对方三番两次咄咄逼人,再多的怜悯也会化为厌恶。
孙柔嘉当即答道:“女儿不能做主。”
“什么?”桑夫人眉一凝,“你再说一遍?”
“女儿还未正式嫁给苏公子,现在哪能做得了这个主?”孙柔嘉道:“就算将来嫁过去,也得问问苏公子自己的意思。”
“你敢违逆母亲?”桑夫人指着她的鼻子道:“别忘了,当年是你把你妹妹弄丢的,让她吃了这多苦,如今你妹妹回来了,你让一让她也不肯吗?”
“母亲,”孙柔嘉道,“小暖只是刚好腕上有颗痣而已,她究竟是不是柔敏还未可知呢!”
“你——”桑夫人勃然大怒,顺手举起一只茶碗,便往孙柔嘉头上砸去。
茶碗重击额前,顿时渗出血来,孙柔嘉只感到一片眩晕。
“你这只白眼狼!”桑夫人骂道:“这么多年,你霸占着小暖长女的位置,享了她的福,如今她回来了,你却见不得我们母女团聚,存心挑拨!”
孙柔嘉觉得,此刻跟桑夫人没有道理可讲。其实,桑夫人又何曾有过讲理的时候,自丢了女儿,她早已神志错乱,跟疯子没什么区别。
“母亲自己心里明白,”孙柔嘉微沉下脸,“你如此苛责女儿,不过是拿女儿来泄愤罢了。至于小暖是不是柔敏,早已不重要,因为母亲需要一个人来顶替,不论她是谁。”
四周一片沉默,从来没有人敢当着桑夫人的面道出真相,所有的人都被孙柔嘉的勇气震惊。
“这话说得不错。”忽然,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孙柔嘉诧异地回眸,就见苏笃君站在门槛处,孙廷毓亦跟在他的身后,两人似乎是刚刚偕伴从府外归来。
“纳妾这种事,虽说可以由夫人做主,”苏笃君道,“不过,我希望未来的妻子还是尊重我的意愿为好。”
桑夫人瞪着苏笃君,一脸不满,小暖则变了脸色。
“两位夫人,”苏笃君作揖,“忽然前来打扰,请勿怪罪。”
“苏公子客气了。”鞠夫人笑道,“都是一家人,请坐,快请坐。一道儿用膳如何?廷毓也是的,怎么不早派人回来通报一声??”
“我跟笃君哥哥混了一个下午,临时想起带他回来吃个饭,”孙廷毓笑道,“没料想,撞到你们正吵得不可开交。”
孙柔嘉回过神来,连忙用绢帕捂额前的伤,生怕自己失仪,叫苏笃君笑话。
“长姊,你没事吧?”孙廷毓关切地问道,“我房里有药,立刻替你上一些如何?”
“不打紧。”孙柔嘉道,“蹭破点皮而已。”
“怎么不打紧?”苏笃君却凝视着她,语气温柔,“我可不希望日后的妻子额上有块疤。”
这话听来虽没什么,但“妻子”两个字却让孙柔嘉心头一暖。
“太太,”孙廷毓对桑夫人笑道:“你这心也操得过甚了,笃君哥哥将来纳不纳妾,纳何人为妾,怎么现在就开始操持了?你也不问问笃君哥的意愿,若传扬出去,恐怕会说咱们孙家太欺负未来的女婿了。”
“对啊,”鞠夫人亦打着圆场,“别人会说咱们太贪心,嫁了一个女儿不够,还要再嫁一个义女。”
桑夫人脸色苍白,全身颤抖着,小暖连忙扶住她。
“将来若真要纳妾,我也不会纳小暖。”苏笃君明明白白地道。
此语一出,四下皆惊,谁也没料到他竟会拒绝得如此决绝。
“有些话还是说清楚的好,”他继续道,“小暖呢,若留在这孙府里当义女,自然是她的造化,但若她要再回我们苏家去,断无可能了。”
“公子……”小暖大骇,泪珠顿时在眼眶里打转着,“奴婢做错了什么,公子何出此言?”
“你自己做过什么,你自己懂得。”苏笃君淡淡道,“上次在清县,你胆敢在慕容县主的菜里下鱼露,让她险些犯病身亡。你惹出此等大事,我没向慕容家禀明,已是给你一条活路,你再使坏心眼,可怪不得别人了。”
什么?孙柔嘉愕然,上次那鱼露是小暖放的?
“奴婢……”小暖顿时无言以对。
“娶妻纳妾皆要一个贤字,你此等心肠,苏某不敢接纳。”苏笃君道:“望你好自为之,也别再撺掇桑夫人替你出力。你的身世,未必如桑夫人所想,我只是懒得去寻什么证据证明你的出身,但求你安分,若不安分,也怪不得我。”
这番话中字字直击小暖的要害,吓得她一张小脸花容失色,如老鼠般缩到角落里。
“两位夫人,”苏笃君又道:“恕晚辈无礼,发生了这番争执,想必这顿膳是用不好了,容晚辈带柔嘉出去用膳,也好缓和一二。”
他嘴上说要缓和,然而态度却强硬得很,目光慑人,容不得有谁反对。
“你们去吧。”鞠夫人笑道:“好好吃点东西,今日之事就当没发生过。”
苏笃君颔首,拉了孙柔嘉的手便往外走,让她想拒绝也不成,只能任由他牵着。
孙柔嘉从来不知道,原来他这般强势,一直以来他都是温文儒雅的,不过见他为自己强硬起来,她心中倒是窃喜,彷佛寻着了靠山,心灵有了依归。
她本以为他会偏帮小暖,毕竟小暖是打小伺候他长大的,然而,他却毅然决然地站在她的身侧,着实出乎她的意料。
他从未对小暖动过情,当她意识到这一点,不由暗自雀跃……
马车摇摇晃晃,孙柔嘉一路沉默着,一双眼睛时不时偷瞄着苏笃君。
这种沉默,温柔而静谧,与平时的尴尬不同。两人近在咫尺,与他的心跳声都离得那么近,然而,她却很平静。
唯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才会让她如此安定,什么话也不必说,因为不必客气,就算没有端着礼仪,也不怕得罪。
她喜欢此刻的感觉。
“听廷毓说,你喜欢吃酱鸭舌?”苏笃君忽然道,“我知道有间酒楼的鸭舌不错,这便带你去。”
哦?原主喜欢那玩意儿吗?不过,现在的她彷佛也不讨厌这东西呢。对于他的小贴心,孙柔嘉只有高兴。
“今日算是彻底把我母亲给得罪了,”她想了想,又叹气道:“只怕日后你们不好相处呢……”
“不好相处便不好相处吧,反正也不住在一块儿,”苏笃君道,“倒是你,得担心了。”
“我无所谓的,”孙柔嘉道:“反正母亲一向待我如此。”
其实她并不愿意与他诉苦,但他既然看见了,她也不打算回避这个问题,说开了也好。
“你们的家事,我也听廷毓提起过一些,”苏笃君怜惜的望着她,“从小到大,也不知你是怎么过来的。”
孙柔嘉抬头看他,他在同情她吗?若换了从前,好强的她未必需要别人同情,但现下却很喜欢他此番暖心的话。
“你放心,”他又道:“将来过了门,也不必与桑夫人勤来往,逢年过节送些礼回去也就是了。”
过门?孙柔嘉一怔。
难道,他真打算娶她,不打算退婚?
“怎么?”他看着她愣怔的神情,笑道:“你还是不打算嫁给我吗?”
“我以为……”孙柔嘉不由结巴起来,“我以为眼下维持这婚约只是权宜之计。”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苏笃君道:“皇上都要封你为县主了,欺君之罪可担不起,看在这个县主的头衔上,这亲就成了吧。”
他语气十分随意,她却听出了几分诚恳,感觉他绝非顺口说说那么简单。
“笃君——”第一次,她唤了他的名字。
只觉得这一刻亲昵至极,他的名字就这般自然而然唤了出来,没有刻意,亦无唐突,他听在耳中,似乎也没觉得有不妥。
“我还以为……”她犹豫道:“你日后要娶那位姑娘呢。”
“谁?”他反问。
“就是你恋慕的那个姑娘啊,”孙柔嘉道:“你跟我提过的。”
“哦,她啊。”苏笃君意味深长地笑了,“她也是要娶的。”
“……要纳她为妾吗?”孙柔嘉凝眸。
“你不介意吧?”苏笃君依旧笑着。
“我……自然不会说什么,”就算心底难熬,终归别人才是先认识的,她抢了这段姻缘,本就理亏。
“若是迎为平妻呢?”他冷不防地又问了一句。
“平妻?”孙柔嘉发现自己身子微颤,“……也好吧,总之,我不会怠慢她的。”
要她和那姑娘如同桑夫人与鞠夫人那般相处吗?表面上很平和,也没闹到非要争宠不可的地步,将来年纪大了变做妇人,其实都是一样的。
然而,纵使与他做这样举案齐眉的夫妻,她到底意难平。
“真的?”苏笃君盯着她,“方才看你那般拒绝小暖,我还以为你绝不会让我纳妾呢。”
“小暖不同,”孙柔嘉反驳,“她又不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位姑娘。我当时想着,若纳了小暖,将来那位姑娘可怎么办呢?”
“其实,多纳一个也无所谓。”苏笃君故意笑道。
“我总觉得小暖有些厉害,”孙柔嘉道,“我若嫁给你为妻,或许还能压制她,可那位姑娘听来性格十分柔弱,或许不是小暖的对手呢。这等麻烦事既然是我家引起的,自然要在我家先了结了才行。”
“想不到你考虑得这般周全……”苏笃君微微叹息,“难为这个时候,你却全然为我着想,不顾自己。”
孙柔嘉忍不住暗笑,呵,她哪有这般伟大,只是不想给他添乱罢了,即使此生无缘,她也希望他平平安安,快快活活的。
“你想见见她吗?”他忽然道。
“啊?”孙柔嘉瞠目,“谁?那个姑娘?”
“对,想见吗?”他复问道。
“我……”这突如其来的,她如何作答?
她心里是好奇的,然而也是纠结的。她不太确定,若见了对方,自己能否镇定自如。
“若日后必须相见……”她呆怔片刻,缓缓道:“那就见见吧。”
该来的,迟早要来。长痛不如短痛,她也想看看,自己到底哪里比得过对方,或者哪里不及。
“是远远地看上一眼,还是正正式式的见?”她问道。
“你希望是哪一种呢?”苏笃君道,“随你喜欢。”
“正式约她一见,她会乐意吗?”孙柔嘉一颗心提了起来,“她已经知晓了你待她的心意,同意嫁给你了吗?”
“她成许还f知晓我待她的心意,”苏笃君却答道,“不过,她应该乐意见你。”
“哦?”孙柔嘉万般迷惑,“那她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的。”苏笃君亦答。
这对话怎么感觉这般奇怪?那女子若不知晓苏笃君心思,便断没有见自己的必要啊。孙柔嘉皱眉想着,难道只当是交个朋友吗?
“她若不喜欢我呢?”孙柔嘉顾虑地问道,“那我……”
“那你还肯嫁给我吗?”苏笃君的问题再度让她始料不及。
“我……”孙柔嘉越发难以启齿,“这……好像不该问我,该问你愿不愿意娶我才是吧?”
“我愿娶,你愿嫁吗?”苏笃君依旧把问题抛还给她。
她思忖许久,总觉得哪里不妥,彷佛遇到了一个陷阱,然而,她情愿往里跳,即使待在他设计的陷阱里,也比在别处要快乐得多。
“我愿意。”她点头。
“无论怎样都愿意?”他与她四目相触。
“就算你要迎那位姑娘为平妻,我也愿意。”孙柔嘉终于给出最终的答案。
十分卑微,但她已经想明白了,没有什么比跟他在一起更重要。
三妻四妾既然是古代大多男子必不可少的事,她又何必介怀?若嫁给其他人,只要留在这个时代,也是避免不了的。
所以,她宁愿嫁的是他。
“明日,我带你去见她。”苏笃君浅浅而笑,“人家也未必真肯嫁我呢,所以,先不必担心。”
这语气好像是在故意逗她玩,不过,她喜欢看他的笑眼,弯弯的,亮如春水,灿若明辰。彷佛有月华投射在他脸庞上。
她想待在他身畔,就这样一辈子待着。
第十四章 水中的佳人
苏笃君推开书斋的门,坐至桌案边。每天晚上,他总要看一看案上的画卷,饮上一盏茶,而后再处理公文,这几乎成了一种习惯。
这画卷,他从染川带到京城,千里迢迢。
画上,是他的肖像,其实画的并不完全相像,然而神韵却掌握得很好,想来,是仔细琢磨了一番的。
他抚了抚落款处——春晓居士。
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大多人会以为是个男子,或者是个俗人,只有他知道,名字的背后有着一张清秀腼腆的面容。
他记得初次见她,第一个印象就是一个跟在慕容县主身后的小可怜。听闻她是个官家小姐,却感觉像个奴婢。
慕容翎时常喝斥她,她也任骂任怨,完全没有千金的尊严。
那时候,他初到清县任职,深知这里水深,他觉得要提防府尹孙仲尧,因其任府尹这些年来,清县的县尹死了一个又一个。
而她是孙仲尧的女儿,他想,若要调查孙仲尧,必得先从她和孙廷毓姊弟俩着手。
所以,他先接近孙廷毓,结果倒是从孙廷毓的口中,知道了许多关于她的趣事。
有一次,慕容翎赏了果子给她,似是故意戏弄她,那些果子都酸得很,然而,她全吃光了,因为她怕得罪慕容翎。
她咬着酸果子,眼中泛出泪花的模样,让他第一次有了怜悯之心。
还有一次,他在街上看到她母亲责骂她。那天好像是七夕灯会的日子,也不知她的母亲为何勃然大怒,不顾体面,就这样站在街边骂她骂了半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