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是全然不懂事,明白他有他的顾虑,思量了下说道:“要不就再等两年吧,我想多陪陪娘。”
不想就在一年后,她娘得了一场病,没熬过那年冬天就这样走了,留下她只身一人。
他得知后,兼程从京城赶来南方,帮着她料理她娘的身后事,办完后便带着她要返回辛家。
谁知在半途便传来辛家出事的消息,两人因此被迫分开了一年多……
一年多前,她亲手谱写了这首“长相思”,倾诉着他们曾经的深情蜜爱,以及后来被迫分离时的刻骨哀痛,还有她当年被人追杀时的惨况与对他无尽的思念。时隔一年,她站在他面前,他却相见不相识。
如今的他已有娇妻美眷,而她也从当年的秦家千金,沦落为青楼女子。
忆起过往,她紧紧抓着心口,那椎心裂肺般的疼痛,让她想哭喊、想大叫,但她不能,只能将所有委屈不甘和痛楚全都独自咽下,任由那些悲凄化成一道道利刃,割裂着自个儿的心。
络纬秋啼金井栏,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绿水之波澜。
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此时正值金秋时节,金风送爽,凉风轻拂。
梨花江畔,一艘艘华丽的画舫在江上往来穿梭,其上不时传来弦乐丝竹和欢乐笑语之声。
其中有艘画舫比其他画舫更为精致华美,船首雕刻着两条昂首的飞龙,周身再描绘了数位仙人,仙人们手持仙乐,脚踩祥云,飘然出尘。
此刻船上传来阵阵的琵琶声,时而悠扬缠绵、时而铮然激荡,音律跌宕起伏,紧紧吸住听者的心神。
一曲弹毕,画舫上的众人登时爆出如雷般的喝采声。
寒露浅浅一笑,拿起琵琶便静静退回一旁的席位坐下。“太精彩了!寒露姑娘的这曲‘长相思’果然名不虚传,震荡人心、扣人心弦。”
“今日有缘能听闻此曲,真是在下的福气。”
“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哪!”
船上几位文人雅士先后出言称赞。
另一人说道:“今日都是托了朱侯爷的福,才有幸能听得此曲,还得多谢朱侯爷,让下官一饱耳福。”说着,他拱手朝朱渺一揖。
今日是朱渺二十二岁的生辰,他在画舫上大宴宾客,特地找来寒露弹琵琶助兴。
这也是朱渺头一次听完寒露弹的这首“长相思”,确如他们所说的十分精彩。
辛再思和石康也在受邀的宾客之列。他们是上了画舫才得知朱渺竟找来了寒露,能再听她弹曲,石康十分高兴,几日前没能听她弹完,他一直颇觉遗憾,今日着实大大满足了。
他得意的侧过头,询问坐在隔座的辛再思,“再思兄,你觉得寒露姑娘弹的这曲琵琶如何?”
“……情韵深远,哀婉缠绵。”他的心神仍沉浸在适才的琴音里,久久无法回神,心头荡起一股说不出的悸动,仿佛那乐音仍在他胸口震颤低回。
他甚至要努力克制着,才能将目光从寒露身上移开。
他隐隐察觉到有一抹异样的情愫正在他心头窜动着,他有些惊骇,极力想抑下那种异常的情思。
他已有妻室,不该对她生起不该有的心思。
石康不耐烦那种文诌诌的说话方式,大剌剌的说了句,“总之就是好听呗。欸,酒喝多了,我去解个手。”起身朝后方走去。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鼓噪声,辛再思抬头望去,发现有人粗鲁的拽着寒露要她喝酒,他不暇细想,起身快步走过去,扳开那人的手,将她护在身后,沉声道:“卓大人请自重。”
朱渺原本正要开口喝斥卓方远对寒露的轻薄,突见辛再思上前,遂改了主意没出声,轻摇折扇,一脸兴味的觑着他们。
他这位主人没开口,其他的宾客也不敢多说什么,坐着观望。
卓方远这时已喝得半醉,见辛再思挡着他,不悦的伸手要把人推开,“我要敬寒露姑娘酒,干你何事,让开!”他是刑部侍郎,叔叔又是户部尚书,压根没将辛再思看在眼里。
辛再思没退开,接过他手中的酒,“这杯酒我替她喝,还请卓大人别再为难寒露姑娘。”
卓方远不满的打掉他手里的酒,轻蔑的怒斥,“你算哪根葱啊,能替得了她喝酒?!滚开,别来碍事!”
第2章(2)
见酒杯被粗暴的打落,酒液溅到辛再思的手上和衣上,寒露心口一紧,神色复杂的望着站在前方护着她的辛再思,胸口顿时滑过一股暖意,轻扯他的衣袖说道:“辛公子,多谢你,这杯酒让寒露自个儿喝吧。”
她不想他为了维护她而得罪卓方远。说完,她命可儿再斟来一杯酒,捧着酒杯朝卓方远说道:“卓大人,寒露敬你一杯。”
辛再思看她双眉轻蹙,脸上勉强挂着笑的饮下那杯酒,心口莫名发疼。
卓方远得寸进尺,上前将手上的酒杯塞到她手里,轻浮的呵笑道:“你敬我一杯,我也敬你一杯,来,你喂我喝。”
平素在人前他倒不会如此无状,且这儿可是朱渺的地方,要做也是背着人后做,更遑论此刻还有不少其他同僚在,但此刻他已有六、七分醉意,控制不住自个儿的行径,才会如此鲁莽唐突。
寒露脸色一僵,她卖艺不卖身,这几日见客以来,也没人对她做出这种无礼的要求,她端着酒杯一时有些进退不得,心下气恼,恨不得将酒杯狠狠砸到这人头上。
刚解手完的石康回来,瞅见卓方远在调戏寒露,立即大步走过来,刚想痛斥卓远方一顿,却见辛再思拿走寒露手上那杯酒,朝船板用力一砸,冷着脸斥道:“卓大人你喝醉了,我扶你过去休息。”
说毕,他不容他违抗,强行拽住他的手臂,将卓方远硬是拖回了他的席位。
石康惊愕的瞪大眼,眼前这寒着一张脸的人,真是他认识的那位温尔如玉的辛再思吗?
他此时浑身散发一股冷冽之气,神情冷峻,没半丝昔日的温润之色。
他驼异的抬起眼,瞅见站在一旁的朱渺眼神玩味的瞅了瞅辛再思,再望了眼寒露,像是在盘算着什么。
寒露见辛再思押着卓远方回去,看他这般护着她,心头不禁感到又甜又暖,想了想,她抱起琵琶坐下,轻展笑颜朝众人说道:“卓大人醉了,我弹一首曲子,助他好眠。”
她拨动琴弦,轻柔的琴音如水般流泻而出,低缓的音律宛如幼年时母亲在耳畔吟唱的摇篮曲,轻轻滑过众人的耳畔,令已有些醺然的人,莫名有了睡意,眼皮半阖。
卓方远两眼已不知不觉的阖上,发出呼噜的声音,身子歪倒一旁,很快睡着了。
见状,有人啧啧称奇的问道:“寒露姑娘,这是什么曲子,竟能让卓大人这么快便安静的入睡?”
寒露微笑道:“这是我仿幼时母亲曾唱过的摇篮曲所谱的催眠曲。”
“催眠曲?这倒有趣得紧,日后我若是睡不着,便找寒露姑娘弹上一曲。”朱渺笑道。
闻言,辛再思眉峰几不可见的微微一皱,出声说道:“侯爷何须如此麻烦,请寒露姑娘将曲谱写下来即可。”
寒露一怔,霎时明白他的意思,也赶紧附和道:“我这就将曲谱写下来送给侯爷。”
她可不愿夜里被召到侯府为他弹琵琶助眠,当下立即吩咐可儿去找来文房四宝。
船上不少人也跟着开口索要,她遂多写了几份,先将第一份交给朱渺后,再送给辛再思一份。
“多谢辛公子方才相助。”交给他时,她轻声说道。
他接过那份曲谱,神色煦然的温笑道:“是寒露姑娘机智,弹了催眠曲才让卓大人安静入睡。”否则只怕还有得闹。
“寒露姑娘,也给我一份吧。”石康过来讨要。
她递给他一份,轻轻点了个头,便转身回到席位上。
方才辛再思护在她面前的举动,令她以为他想起了什么,欣喜不已,可接触到他的视线时,又难过的发现他望着她的目光仍是陌生,一时喜、一时悲,让她有些承受不住,觉得脸上笑容快要撑不住了,不敢再站在他面前,只能仓皇的退了回来,低垂着螓首,不让人瞧见她此刻混乱的心思。
画舫靠岸后,寒露在可儿的陪伴下坐上停在附近的轿子离开。
辛再思正准备离去时,被朱渺叫住。
“再思兄请留步。”
他停下脚步,“侯爷有事?”
朱渺领着他来到一旁无人处,俊秀的面容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再思兄今日英雄救美的气魄令我刮目相看,我素来以为再思兄为人温文尔雅,不想原来再思兄也有如此气概的一面。”
知他指的是卓方远的事,辛再思神色温淡的表示,“卓大人是喝醉了才会如此失态。”
“卓方远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他那心眼不比米粒大,虽是醉了,却也不至于醉得忘了这档事,你今日让他失了颜面,这可得罪了他,他少不得要找你麻烦。”
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再道:“不过你是涂国舅的乘龙快婿,他应是不敢去招惹涂国舅,那么就只能另外找人出气了,那人自然便是削了他面子的寒露姑娘。”
“寒露姑娘并没有错。”辛再思双眉微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心头不快,若执意要找寒露姑娘错处,你又能奈他如何?你护得了她一时,可护不了她一世。”
辛再思并没有被朱渺的话给唬住,“云鹊阁能在万安城开业这么多年,想来也是有后台靠山的,应不是卓大人能随意对付的。”
据他所知,绿柳巷那几家青楼背后都有人,没那个能耐和人脉,只怕无法在天子脚下的万安城立足,尤其传闻云鹊阁背后那人,就连王公贵戚也不愿轻易得罪,所以他倒不担心卓方远会找寒露麻烦。
他深思的望向朱渺,反倒觉得朱渺刻意同他说这番话,似乎别有用意。
“呵,你说的倒也没错,不过他是刑部侍郎,若真要生个什么事,却也难说,我倒是有一个办法能让再思兄护她周全。”朱渺轻摇折扇,一脸悠哉的说道。辛再思顺着他的话问:“什么办法?”
朱渺不疾不徐道:“我瞧再思兄对寒露姑娘似乎情有独钟,我可以当个媒人,出面为她赎身,将她送予你当侍妾,只要再思兄送我一幅字画,权当谢礼即可,如何?”
他如此示好,并不全为了他的画作,最主要的是想藉此拉拢他。
皇上年事已高,朝中几位皇子为了争夺皇位,手段越来越激烈。一年多前皇上为了三皇子之事怒斩了几位朝臣,之后几位皇子明面上虽偃旗息鼓,但暗地里争斗得更加厉害。
从表面上看,辛再思虽只是涂国舅的女婿,但他祖父曾官至丞相,朝中仍有不少他的门生故旧,且他自个儿也因画得一手好画而名满天下,但最重要的是,他背后拥有雄厚的财力。
他是大翔王朝三大商号之一乐平商号的幕后之主,手握巨额的钱财,若能得到他的支持,对将来七皇子争夺皇位之事会有极大挹注。
闻言,辛再思敛起神色,淡然道:“侯爷的好意在下心领,在下已有妻室,怎好再置小妾?且在下仅是欣赏寒露姑娘的才华,并无其他心思。”
朱渺挑起眉睨着他,“那真是可惜,不过既然再思兄对她无意,我可就不客气了。像她这般的姑娘,别说是我了,只怕有不少人已对她动了心思。”
闻言,辛再思心口蓦地抽紧,很想出言警告他不能这么做,但话到唇边,却发现自个儿没有任何理由和立场来拦阻和反驳。
他与寒露只见过两次面,算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他没有任何资格代替她说什么。
回到府邸,辛再思有些神思不属,对迎上来的妻子涂雅若只是微微点个头,便迳自进了书斋。
朱渺最后的那番话,让他有些心绪不宁,迟迟无法平静下来,所思所想所念全是寒露。
从几日前第一次在云鹊阁见到她,再到今日画舫上再次相见,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胸腔涨满了一股无来由的情绪,他拿起一张绢纸,提笔蘸了墨汁,简单几笔,她的模样便跃然纸上,她翘起的嘴角噙着一抹笑,腮颊露出两个酒窝,点漆般的灵动水阵栩栩如生。
画才刚完成,涂雅若正巧推开书斋的门走了进来,“相公。”
他下意识的将桌案上的那幅画飞快收卷起来。
“相公在作画吗?画了什么?”她温婉笑着上前询问,虽留意到他适才似是有些慌张,却佯装没看见。
“没什么,随手画画罢了。”
涂雅若也没再追问,迳自说道:“秋天气候干燥,我命人熬了些银耳百合汤,相公尝尝。”她端过婢女手上捧着的一盅汤,亲手舀了一碗递给他。
辛再思接过,吃了几口。
涂雅若知书达礼、十分贤淑,两人成亲一年多来,他对她实在没得挑剔,心里亦十分敬重她。
涂雅若在一旁坐下,微笑问道:“相公今儿个去参加朱侯爷的生辰宴,可有发生什么趣事吗?”
知她只是想同他闲聊,他拣了些事告诉她,“朱侯爷是在画舫上办的宴会,请了二十几位交好的官员和朋友,不想就在酒酣耳热时,其中有位大人醉酒闹了些事,结果朱侯爷请来的一位姑娘弹了曲琵琶后,他很快便睡着了。”
她讶问:“那姑娘弹了什么曲子,竟能助人入眠?”
他从衣袖里取出寒露给他的那份曲谱,“就是这首曲子,据说是她仿她娘亲幼时唱的摇篮曲而谱成的催眠曲。”
涂雅若接过曲谱看了看,她擅长抚琴,当下便让下人取来一把琴,坐下来依着曲谱弹奏。
低缓的琴音流泻而出,辛再思坐在桌案前静静倾听着,这首曲子寒露用琵琶弹来悠悠缓缓的犹如在耳畔呢喃细语,令人心思舒展开来,所以能有助眠的效果,但涂雅若的琴音里少了那抹悠缓的情韵,虽也悦耳,却总觉得不如寒露。
一曲抚毕,她抬眸微笑询问,“相公,我弹得比那姑娘如何?”
他只简单的回了句,“各有各的好。”
涂雅若很聪明,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却也不恼,依旧温婉笑道:“那就是不如那姑娘喽?看来我得再好好练练,等练好了,日后相公夜里若睡不着,我也好弹这首曲子帮相公助眠。”
她知道会在朱侯爷生辰宴上献曲的姑娘必是青楼艺妓,因此不想输给她们。她带着曲谱离开之前,想起一事回头说道:“对了,爹让你明儿个过府一趟,说是有事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