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在家门外的街口,靠着街灯,吸着往来车辆排放的废烟,自我颓废地想!反正没有人在乎,干脆吸到一氧化碳中毒算了。
然后,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大半夜过去了,他蹲到脚麻,坐到地上。
随着时间流逝,怒气慢慢消褪,然后开始从每分钟一次,进化到每十秒一次的密集频率查看手机。
没坏,讯号正常,电池也饱饱的,但是它不响就是不响。
以前,他要是半夜没回家,她一定会打电话过来关心。现在都凌晨三点了,她还不闻不问,是真的打算不理他了吗?
气消以后,取而代之的是惶惧。若生命中真的没有她……他没有办法想象那样的人生,就算只有亲人式的情感,他还是不想放开她……对啦,他就是没用,她不爱他也没关系,只要他一个人爱就好了。可是……她为什么不要他?除了比她小,其它都很好啊。
他不赌、不嫖,只有心烦时会偶尔抽个烟,没什么坏习惯。
他专情又贴心,别的女人连瞄都不会乱瞄,不用担心他在外面偷吃。
他去哪里都会报备,每天乖乖回家不让她操心,赚的钱都上缴国库……
他长相不差,根据各方信息及大众眼光统合出来的中肯结论,他应该称得上帅哥之流,不会让她带不出场。
随便数一数都觉得自己很难得,她要到哪里找比他更乖的男朋友?
既然这样……他究竟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她那么坚定要离开他?真的只因为四岁的差距吗?
她说,他孩子气,还说,承担不起他那么深的感情寄托。
很爱、很爱她,不好吗?
他不懂,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那么深重的感情,会成为她喘不过气的负累、痛苦的根源?虽然不懂问题究竟是出在哪里,但是他知道,他势必要有所改变,找到问题的症结,否则,他一定会失去她。
蹲坐在路口彻夜苦思,天色微微亮了,冻了一夜露水的某名废人,依然想不出个蛋来。
清晨空气不错,几名早起的路人出来买早餐,他拍拍屁股起身,也准备打道回府。他正欲过马路,后方斜骑上人行道的自行车朝这里冲撞过来,他退开一步,出于本能地伸手拉了前方的中年男子一把。
前头的男子踉跄了几步,稳住身子,回过头,朝他弯了弯拇指示意。
那是手语……谢谢的意思。
他——不能说话吗?
「不、不客气。」他摇摇手,没有和聋哑人士相处过的经验,一时拙于应对。
男子拿出随身的记事本,迅速写下一行字:你和家人吵架了吗?
「咦?」有这么明显吗?路人甲都猜得到?
男子笑了笑,指指他后方的大楼。我住那里。昨晚在阳台浇花时,就看你蹲在这里了,所以猜测你是和家人起争执,负气跑出来?
要说吗?他不认为和一名聋哑人士聊天是好主意。
对方接着写道:我不晓得是什么事情困扰你,也没办法给你太具体的建议,不过,我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状况,那一次,几乎要和交往多年的女朋友分手了。
最后一句话,引起他的兴趣,忍不住追问:「那!现在呢?」
男子又浅笑了下。
直到今年,我们结婚就满二十年了。
「是吗?那恭喜你。」他就不晓得有没有那么幸运了。
你知道,我们是如何度过那次的感情危机吗?
他发现,男人笑起来的时候,带给人相当宁静温和的感受,微白的鬓发、眼角的纹路,都是岁月留下的智慧痕迹,让他不由自主地伫足,耐心倾读他写下的一字一句。
我发生了一点意外,失去语言能力。那个时候,我太太在身边照顾我,不能说的日子,我只能听。我是在那时候才发现,我自以为了解她,其实根本不懂她要什么,我只是在用自以为是的方式爱她而已。
失去语言能力后,没办法在吵架时插嘴反驳,却反而听到了更多她的心声。
也许你会觉得这样说很荒谬,但是我感谢那场意外,庆幸自己失去了声音,换回了一生的幸福。
所以……在你觉得委屈、不解,甚至是愤怒时,年轻人,你有没想过,暂时停下离去的脚步,放下自身的情绪,让声音消失,好好的聆听另一半的声音,想想倾听的重要性。
倾听的……重要性?
「你为什么不去想想,我究竟要什么?而不是用你的方式在对我好。」
晏晏也这样说过。
他其实并没有真正把她的话听进耳里,每次发生争执,也只是敷衍蒙混过去,想说身段软一点就没事了,她不会舍得气他太久。即使到现在,他仍是一径想着,自己很努力很努力对她好,为什么她不领情?
可是他却忘了问,这样的努力是不是她要的?也许一开始他就搞错方向,就像这位大叔说的,用自以为是的方式在爱对方。
他从来不曾真正倾听过她的声音。
如果她觉得他孩子气、不够成熟,那就是真的这么想。
他开始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以及每一次争吵的症结……
他思考得太入神,连一旁的中年男子何时离去都没留意,像尊人形雕像立在人行道旁,一站又是好几个小时……
不远的转角处——
中年男子拐了个弯,进入巷子后,开口:「我照你的方式跟他说了,台词好长,好难背。」是他当临时演员以来,演过最长的对白呢!
「辛苦你了。」女子拍拍对方的肩,将酬劳给他。
而后,再望一眼街头的人形雕像,摇头感慨。
这对天兵情侣,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照这情形,再给他们一百次机会,把时空当厨房在穿梭也没用吧!害她想不插手都不行。
唉,她为什么会这么命苦——
在自家大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做足心理准备,樊君雅深吸一口气准备进门,摸了摸口袋,才想起钥匙没带。
想了下,试着将门把往下压,大门向内滑开。
她没有锁门?
他旋即便领悟过来,她是发现他没带钥匙出门吧?一进门,就见她端坐在客厅,应该也是一夜未眠。想想也是,他整晚都没回来,她怎么可能睡得着。瞧着她眼下的黑影,内心既温暖又自责。她其实!还是很在意他的,只是嘴上不说而已,而他居然还口不择言,指控她一点也不爱他。
如果没有那种感情,这两年来,床单滚了那么多次是滚心酸的吗?女人怎么可能让没有爱情的男人对她做这种事情那么久……
愈想,就愈觉得自己很可恶。
她还是什么也不说,见他回来,便冷着脸闪身进房,没一会儿便打理好准备出门。
「晏晏!」他喊住她。
她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也不应声。
「对不起。我想你说得对,我确实不够成熟,一直以来,我总是用逃避来面对自己的心结,一旦发生冲突,就用小孩子惹事引起大人注意的手法逼迫你妥协,让你一直在这样的压力下,担待我的一切。
「我想了很久,或许就像你说的,我潜意识里有自卑情结作祟,自己却不肯承认,一旦有人碰触到禁忌,就自己炸得乱七八糟,明明拚命想保住最在乎的人,最后却弄巧成拙,把你推得更远。我确实是配不上你,不在于学历,而是自己肤浅幼稚的思想。
「让你这么难过,真的很对不起。但是,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真的,最后一次了,我会改正所有的错误,不会再那么幼稚惹你心烦,也会好好听你说话,尊重你的感受,努力做到你想要的。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快对我失望?」
说完,他不再发言,安安静静等待她做决定。
她好半晌没有回应,开口时,却问他:「你真的认为,我一点都不爱你吗?」
「那是我白目乱说话,昨晚的话我全数收回。」他急忙道。
她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才回答他:「君雅,你不用那么害怕我会离开你,就算我们分手了,往后各自嫁娶,我们也还是彼此的亲人,我不会抛下你,从此老死不相往来。所以,我们还是当姊弟好了,你不用那么累地拚命想追上我的步伐,去寻找更契合的伴侣,我也不用承担过重的心理压力,也许这样,对你我来说会是最好的安排。」
「我!」他不要什么更契合的伴侣啊,他只要她……迎上她那么坚定的神情,他明白再多说什么都没用了,她不会改变心意。
他好想哭……明明是那么好的女孩子,那么珍贵的感情,却被他这个猪头给搞砸了。
明明很想再说点什么,却开不了口。才刚说过会尊重她的想法,他不想再像过去那样,耍无赖地逼迫她顺着他的心意去做……
「就……这样了吗?」
她迟疑了下,仍是坚决点头。
可是……她眼里对他明明还有依恋啊,为什么非分开不可?为什么不能相信,他这一次不会再让她伤心?
卷九 转机
真的结束了吗?
那一日,并没有非常明确地做决定,他想,彼此都需要一点时间冷静、沈淀心情。
后来,他想了很久,他不保证自己一定能做到最好,但他应该要用行动让她看见他的改变,再来决定要不要再次接受他。
如果,努力到最后,仍是无法成为那个她认为可以给她幸福的人,那也是他自身的问题,他会坦然接受,回归亲人的身分。
薛舒晏是从那天之后,发现自己在家里见到他的机会少了。
他每天早出晚归,几乎与她碰不到面也说不上话,有时出外景一去就是三、五天,也只是在桌上留了字条简短说明去处。以前,去较远的地方出外景时,他每天都会勤打电话、传简讯,写上满满的肉麻情话,外加N百遍的「好想你」,现在,除了桌上的字条,以及一封「我到澎湖了,一切平安」的简讯外,便无声无息。
直到五天后,回家时看见门口的行李,以及床上沈睡的身躯,她才知道他回来了。
然后,隔天一早,他又不见人影。
又过几天,她在抽屉里看到他的毕业证书。
他的毕业典礼没让她知道,自己悄悄完成所有的事。明明约好,她要参加他二专的毕业典礼的,他却什么都不告诉她,像是他的一切都再也与她无关,一夕之间遥远得像陌生人。
一天傍晚,她由学校回来,他似乎刚睡醒,正在梳洗,准备要出门,她站在房门边看着他。
他从衣橱里拿出衣服,准备要更换,又想起什么,止住动作回瞥她,见她完全没有避开的意思,呐呐地问:「你要不要……先出去一下?」现在好像不能大剌剌地在她面前换衣服了……
薛舒晏动也不动,直勾勾地盯视他。
「那……没关系。」他拎起衣服到浴室去换。
打理好要出门时,她突然冒出一句:「你是故意的吗?」
「啊?」弯身在玄关处穿鞋的樊君雅停下动作,一时没能理解她的意思。
「我们可不可以谈谈?」
他看了下表。「会很久吗?如果不急,可不可以等我回来再说!啊,不行,今天会很晚,你早点睡,明天再说好了。」
「你这样昼夜颠倒,作息整个大乱,身体会吃不消。」
「还好啦,我自己会多留意。」
穿好鞋,又看了一次表,再不出门会来不及,但是她好像还不打算结束话题,他也不晓得是不是要先走开。
她似是很无奈地叹一口气。「君雅,你在报复我吗?」难道不当情人,就连亲人都做不成了?
他愣了愣,才领悟她的意思。以前的他,确实会做这种事,拿自己的健康、工作来当筹码,吃定她会心疼、舍不得,然后妥协,什么都随便他了。
现在想想,确实是挺幼稚的,不过这一回,他真的压根儿没有那样的想法。
「不是,你不要乱想,我说过不会再让你为难了……」看到她神情又流露出那种深沈的无力,他焦急地澄清。他真的不想再伤害她。
「只是最近档期比较满,忙过这一阵子就没事了,你不要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真的!」
「是吗?」
「嗯。工作不就是这样吗?哪能事事都随自己高兴,这不是你常跟我说的吗?」或许,真的是有一点点逃避她的成分在,同住一个屋檐下,本来不分彼此,现在却只能像亲人一样打招呼,一切都淡淡的,不能亲她、抱她,他心境还调适不过来,看着她,心会痛。
他承认,有几次收工,他是睡在公司,再不就到经纪人那里窝一晚,避开夜里与她独处,毕竟原本亲密依偎的空间硬是要区分开来,怎么做都不自在,卧房就那么一间,无论是他睡客厅还是她,场面都是尴尬。
现阶段来说,他们都需要拉开一点距离,这是他的体贴,立意绝非存心令她苦脑。
不过最主要的是他真的想好好的完成一件事。以往除了她,他心里根本容不下其它,工作也只是为了保障她能衣食无虞,从不曾真正想过要好好经营这份模特儿事业。
他试着调整自己的心态,如她所说,真正开始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以往他总说——一切都是为了你。但是这句话其实是个沉重的咖锁,让她担负了他人生的成败,这对她并不公平,难怪她会说,她承担不起他那么重的感情。
他真的该学着长大,自己为自己负责,不再让她承担「毁了樊君雅」的罪愆。
「那毕业典礼呢?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静默了下。「我不知道该让你用什么身分出席。」同学问起,他该如何介绍她?他挣扎了很久,最后还是没说,宁可孤零零一个人,亲友席上无人祝福,也不要对任何人说,她是他的姊姊,他做不到。
「对不起,我真的快来不及了,有事以后再说。」他匆匆转身,藏起眸底的泪,不让她看见他的脆弱。
他最近,总是将「对不起」挂在嘴边,动不动就向她道歉。
这样的樊君雅,是她不熟悉的,让她莫名心痛。
「君雅……」
「啊,对了,我明天要去中部走秀,也接了一支广告,后天要去花东取景,先跟你说一声,我出门了。」
大门迅速关上,让她反应都来不及。
他怎么会……行程突然排那么满?这样他的身体能负荷吗?
平日游戏人间,老把「人生得意须尽欢」当座右铭的人,突然冲劲十足,认真打拚成这样,真的让她很不习惯。他是在向她证明什么吗?可是,她并不是要他以事业上的成就来证明他的成长啊,他是不是又曲解什么了?
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担心。
病房门推开,来人走到病床前,调整点滴瓶时,惊醒了樊君雅。
他勉强撑起眼皮,虚弱地问:「花东那场景的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