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青彦接过书,冷冷地哼了一声。
黑泽彦。
汪彦君的笔名。正确地说,是他不被任何人承认的日本名字。
「哼什么,你手上的这个日本画家已经停笔了,所以要买也没有!」
「日本画家?」
「废话,没看到上面是日本名吗?」
尹青彦永远记得将图片撕掉的那个旧黄下午,他翻开汪彦君这本最后以他为主角,所画的画册。
米米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天使,他有一双天堂最漂亮的蓝眼睛。
每天都在天堂很快乐生活的他,却在某天有了一个疑问:大家都是闪闪发亮的金色头发,为什么他的头发是黑的?
他问了天使长,问了天使们,但是大家都答不出来。
于是他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跑到人间,问了他遇到的第一个人类。
「请问,你知道为什么天使的头发是黑的吗?」
「黑头发的是恶魔啊。」
米米生气地施法术,让那个男人长了猴子的尾巴。
他又问了经过的女人,「请问,妳知道为什么天使的头发是黑的吗?」
「那是做错事掉入地狱的天使啊。」
米米愤怒地施法术,让女人的嘴巴消失。
在米米法术下,变出越来越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时,受到人类抱怨的天使长终于来找米米了。
「米米,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呢?」
「他们都说我不是天使!」
「那你不是吗?」
「我……」米米终于忍不住大哭。
「你相信自己是,那你就是天使。你是吗?」
「我没有金色头发……呜……」
「我相信你是。但你做错事就必须留在人类世界,弥补那些被你伤害过的人。」
「不要,不要!」米米张开翅膀想追上天使长,却只是摔倒在地。
翅膀变小……变小……消失了。
「直到你了解我说的,就可以回到我身边,在此之前,忘记一切,当一个普通人类吧。」
天使长飞得高高的,高得看不见,高得只听得见声音。
「米米,忘了天堂,你才能看见自己……」
「喂,傻傻坐着干嘛,外套脱了,」蓝安信一把抢过绘本,怎么觉得这本书跟他有仇似的。「侧坐,手倚在床头。」
尹青彦修长手指缓慢而优雅地解开扣子,他拨头发时被制止了。
「等等,头发不要拨上去,就这样半垂着。」蓝安信拿出炭笔时连忙喊。
尹青彦配合的停下手,松垮的白色毛质上衣跟人一样慵懒地半靠在床头。
蓝安信本来想画个炭笔稿就好,但是今天草稿的感觉很好,他犹豫了一下后,决定拿出油画颜料。
看到眼熟的东西,已经坐了一个钟头的尹青彦转动脖子问:「……一定要用那个画吗?」
「嗯,你很适合当模特儿呢,」他拿出油来调颜料时,高兴的说:「啊,等会你累了可以闭眼睛睡一下,我打好底要画脸时再叫你。」
「我闻到松节油会想吐。」
「唷,你还知道什么是松节油啊,我看你小时候应该什么才艺都有送去学过吧?」蓝安信酸酸地说。他小时候想学画画只有雄师水彩可用,还是水彩饼那种,难用得要命。
「我没学过,」尹青彦皱起眉头,「把窗户打开。」
「很冷耶!老大,现在虽然快春天了,但冬天也还没走远。」
「我会晕。」尹青彦不容反驳地说。
「……真是麻烦的家伙。」蓝安信不情不愿地将开一小缝的窗,直接推开一面。「你感冒我可不付医药费。」
「一百五的医药费我也不想要。」尹青彦反讥。
安静的时间慢慢流逝,慢得好像停住了,蓝安信专注地画,尹青彦竟不知不觉的打了瞌睡。
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摇动他的肩膀,尹青彦缩瑟地将身体抱得更紧。
「要不要吃饭了?」
要……尹青彦点点头。身体变小的他,舒服地躺在汪彦君跟尹正的那张大床上,汪彦君准备午餐的脚步声离去。
早上妈咪拿东西丢他后,他就跑来这里不肯走了;他只是要妈咪在运动会上的出席统计表上签名。
「不可以撕掉!」他扑上去抢纸。
妈咪不去,还要问爹地,不然、不然还可以问徐妈。
大家都有爹地、妈咪加油,才不要自己一个人跑到终点。
他用力拉住妈咪的手,于是一起跌倒了,被压住的妈咪用力打他巴掌,她很生气,好像碰到他的身体她会痛似的。
好痛。他生气地回手打妈咪肚子,但是下场跟以往一样,被打得更凶。
妈咪用手指梳被弄乱的头发,然后笑着拿地上的书包丢他。但他觉得那不是笑容,那是比生气还要恐怖的表情。
「你啊,是试管做出来的喔,还真是怎么都没办法让人喜欢啊。」
他认真地将纸折好,把撒出来的书跟巴斯光年收进书包,跑出房间。
「什么是试管?」
「做实验用的玻璃管。」爹地说。
「什么是试管?」
「大概长得像……玻璃瓶一样的东西。」司机拿起车上的芳香剂瓶子说。
「什么是试管?」
「是很脆弱的玻璃,底圆圆的,它没办法自己站,所以要很小心的保护他喔。」汪彦君到书柜上层拿出一个他构不到的东西,递到他眼前。
透明的玻璃管里,躺着一朵干枯的小花。
花的颜色是……
「快起来!蓝大爷我亲手煮的水饺好了!」
这声大吼让尹青彦惊吓地睁开眼,他看到皮被煮到离位的破烂水饺,还有像糨糊的玉米浓汤。「这能吃吗?」
「难道还要我煎牛排?」蓝安信翻翻白眼。
他随便吃几口便放下根本没味道的水饺,「画得怎样了?」
「喂喂喂……」蓝安信急忙挡住要往前走的尹青彦,「还没画好,不能看。」
「见不得人?」
「算你有勇气,敢这样说我这个未来的大画家。」蓝安信牙痒痒地抢先把画板拿下,为了不让尹青彦看到,还像螃蟹走路般拿到外面藏起来。
将蓝安信递过来的钱放到皮包时,尹青彦问:「还有没有打工介绍给我?」
「想做什么我都可以介绍,我可是打工王子。」颜料贵啊,而且他家人当然不赞助。他在心里哀号。
为了能够离开家里到外面住,只好勉强读让人头昏的国贸系,等乖乖念完大学,研究所他一定要转念美术!
「钱多又不用跟人相处的。」
「果然是好逸恶劳的少爷。」蓝安信鄙视斜眼看他。
「到底有没有?」
「嗯……我看你这人做什么工作〈别人〉都很危险……」想到介绍这个不定时炸弹给认识的人,似乎结果也尴尬,蓝安信搔搔自己的脸颊说:「我介绍一个学长给你认识好了,他认识的人多,说不定有闲差。」
重点是,这个学长很有钱,说不定若是他愿意聘尹青彦当模特儿,就真的是钱多事少离家近的差事了。
「我先打电话问一下,等等。」蓝安信放下吃干净的盘子,走出房门打电话。「喂,小相学长,我是阿信,想要问你……」
蓝安信的声音断断续续从走廊传来,尹青彦瞇起眼睛又躺下去。为了继承尹家,最少大学他一定得毕业——为难他的那个家伙,才能将他一脚踢回日本。
「好了,小相学长他正在钱柜唱歌,要我们一起过去。」蓝安信高兴的走回房间说。
尹青彦不太愿意的表情。
「去打声招呼就好,如果你想唱,当然也可以顺便唱一下。」
「我不喜欢唱歌。」
「好啦好啦,先去再说,我顺便介绍几个人让你认识一下。」
「只是找个打工,有必要这样吗?」
「有——」蓝安信尾音拉得长长的,「谁叫你要找的工作是『钱多又不用跟人相处的』。」
***
震耳欲聋的KTV包厢,小相带领的大学乐团玩得可热闹了,在电视前跳舞的,在沙发上猜拳赌酒的,角落卿卿我我的,烟雾弥漫的包厢颓废得不像学生聚会场所。
「呦!相学长!」蓝安信朝玩牌的大个子男人挥手,「吓死人,今天人也太多了吧,寒假是还在放吗?」
「呦,阿信弟!」小相放下牌跟一旁的牌友说:「你们玩。」
「这是尹青彦,这是最照顾学弟的小相学长——」蓝安信大吼地介绍完,「他想找打工!」
「小子长得还满帅的嘛,去当少爷应该荷包饱饱。」
「不要啦,当少爷太乱了。」蓝安信正要说下一句时,一旁的人竟然「呕」的一声便吐在他脚上。
「天啊!」蓝安信整个脸都绿了,他抖抖脚,胃酸混着不明物体的气味冲上来,他忙跑进厕所。
「哈哈……」小相笑得脸都红了,他抬头便见到面无表情的尹青彦。高傲的咧!坏心的念头溜进他脑袋,「青彦,这里太吵了,我们去外面说。」
尹青彦点点头,便径自走出去。
「钱多的工作嘛,我这里刚好有一个,业主才刚问我有没有人可以。」小相点起烟,「吃吃东西钱就进来了。」
「吃什么?」
「药。」
小相吐口烟,喷在尹青彦脸上,尹青彦忍耐地捏了捏自己手腕上的伤口,逼自己不要揍人。
「帮药商实验新药,就是吃个一段时间的药,看有没有什么副作用之类的。」
「酬劳多少?」
「不一定,要看你们签的合约,不过一个周期若十来天,一、两万跑不掉吧。」
「好,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小相笑笑,他看见蓝安信苦着张脸走过来,「我只是举例介绍。喏,电话给你,有兴趣就自己联络吧。」
「小相学长,你约的人怎么越来越杂了。」
「哪有,人约人的我哪知道来了谁。」小相问:「进去唱歌?」
蓝安信使了个眼色给尹青彦,见到他会意地点头,笑着说:「学长,里面人那么多,就不陪你啦!那我要回家洗鞋了!」
「势利的小鬼,滚。」无所谓地挥挥手,小相笑着进包厢。
「他介绍了什么工作给你?」
「试药。」
「试药!?」蓝安信惊讶地问。他第一次听到这种打工,不过字面上意思听起来感觉不太好,「有没有危险?」
「不知道。」
「那,还是不要吧?」
「先打电话问问再说。」
「这个……我觉得还是不要比较好……」
「死不了人的。」
虽然蓝安信吵了整路要尹青彦放弃,但最终他还是在回家的路上拨了电话。
求那个女人跟被实验,他宁愿选择后者。
***
门铃不断响起,从睡梦中惊醒的汪彦君,无法忍受地走出去开门。
「彦君。」
「……杜……风?」汪彦君望着那张熟悉的脸,男人蓄着有型的落腮胡,漂亮的鼻形跟印象中一样。
「你瘦了好多。」杜风担忧的说完,看到手腕处惊讶地问:「手怎么了!?」
「没事……这是我发酒疯自己划伤的。」汪彦君本来是微笑着说,但最后一个字吐出后,感到眼睛很酸,忙低下头。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我看到尹青彦那个家伙已经出门了。」
汪彦君在门口犹豫一会,才让他进来。他怕尹青彦会突然回来,但是不做个了断,他也没办法跟杜风交代。
「离开这里吧。」杜风说。
「你知道我没办法……」放下手中的杯子,他帮杜风倒了一杯水。
「爸那里已经处理好,我下个月就会接管公司,以后他不会来找你麻烦了。」
「不是这个问题,杜风,真的。」
「你知道你瘦了多少吗?」杜风伸手握住那个细瘦的手腕,「你知道你看起来像什么吗?」
汪彦君没说话,他只是捂住自己的眼睛。
「像快活不了的植物。」
「你不应该骗我的。」汪彦君难受地说。
「说了又能怎样?尹家不可能让你去送终,说不定他们还想帮你送终。」
「至少我能补偿尹青彦……」
「你的身分,尹家会让你靠近那个孩子吗?」
「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这样,我没意思要伤害任何人啊……」无话可反驳,汪彦君无力地自问。
「手机你留着,不准说不。」杜风从口袋中拿出一只手机。
他不可能强迫汪彦君跟他走,毕竟都是成年人;事实上,如果真的要强迫,汪彦君绝对不是他对手,但是带走又如何呢?
总不能气氛僵硬地生活在一起吧。
而且都已经过一个月,尹力那边怎么还不快处理好那个臭小鬼!
除了等,还是另外想一个能让他心甘情愿离开的好方法吧。
「你不要管我了,我不值得你这么劳心劳力。」
「敢再说一次这种话,我马上把你扛走!」杜风生气地说。他戳戳汪彦君的额头,「除非你打来,不然我不会随便打电话的,但是如果你有任何事,随时随地,都别吝于找我。」
「你这个人,真是多管闲事……」
杜风坐到汪彦君身边,轻轻拍那个轻颤的背。「对啦,我鸡婆,可以吧?」
这个人,是太迟钝还是太死心眼了?他只对他多管闲事,这点,汪彦君从来都没发现过。
***
「要试的药有两种,一种是治疗关节炎,试期大约四天,可以拿回去服用。这段时间你要每天依安排到医院接受检查。另一种是肿瘤的,副作用可能比较大,疗程大约十天,必须住院让我们观察你的身体状况。」
男人推推眼镜,将合约递到尹青彦眼前。「第一种,酬劳是八千,第二种,酬劳两万。」
尹青彦直接签下第一份合约,里面写些什么根本也没打开看,签完拿了药,便要离开这药味弥漫的办公室。
「啊,对了,请不要随便将药丢掉或不按照时间吃,我们为你做的尿液检查,会知道你吃了些什么,分量如何!」男人在后头突然大喊。
尹青彦回头冷冷一瞥,如果他的目光可以杀人,这个眼镜男现在该死数次了。
没车真的很不方便。蓝安信正在路边等他,虽说是他好心载他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但看见这种过于无忧的笑容,尹青彦感觉又更加烦躁了。
「怎么样?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蓝安信将安全帽丢给尹青彦。
「你可不可以将你的小鸡黄毛染回来?」连带头发看起来也很不顺眼。
「你可不可以讲话不要那么机车?」
被反驳的尹青彦只能无言坐上后座。机车,这辈子的确是第一次搭这种交通工具,手长脚长的他觉得脚不管怎么摆都怪,而且一辆车挤两个高大的男人,好几次他都以为他要被震飞了。
答……答答……
「不会吧!」
像是嘲笑他的哀嚎,豆大的雨滴开始扩大范围落下。蓝安信全力加速油门,他该专心的,但他更不想中断谈话:「你们是真心想要在一起吗?」
「哪个你们?」
「就是你屋子里的人。」
「你怎么知道?」
「我哥送你回家时看到过。」
「雨变大了,你不要说废话!」尹青彦焦躁的说,他厌恶这个姿势及头上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