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总是父皇的宠妃,也不好当面翻脸是不?等日后你登基做了皇帝,要怎样给她脸色看都随你,现在还是以和为贵吧。那我就让她随意准备好了?”
见皇甫瑄没有响应,皇甫贞只当他同意了,提着那个大笼子,急忙忙地又赶向惠贵妃的拜月宫去。
第1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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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皇甫贞所说,惠贵妃是现在后宫中最得宠的一个。追根究柢,还是她够年轻。
都说美人怕迟暮,当今皇后生了一子一女,如今已经四十多岁,虽然保养得宜,但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了青春不再的事实。
惠贵妃三年前选秀入宫,因为年轻貌美,一入宫就被皇帝看中封了嫔,去年先贵妃因病去世,惠贵妃“众望所归”抢到这个空缺。即使她尚未为皇帝生下任何子嗣,但对于已有七子四女的皇帝来说,这已不是什么遗憾。
惠贵妃出身不高,父亲只是兵部一介小吏,千方百计把女儿送入宫内,果然雀屏中选,一步登天。但惠贵妃一家并没有因此一步登天,只因为皇帝及太子对外戚任官一事极为慎重。
不过即使如此,巴结讨好惠贵妃的人依然不少,所以惠贵妃的拜月宫永远是热热闹闹的。
今天惠贵妃的心情尤其好,因为她向华家邀的一幅全身画像今天已经完成呈来了。
展开画作时,宫内的宫女、太监,以及在此作客闲聊的几位妃嫔,全都睁大眼睛,连连惊叹。“呀,这可真是洛神下凡了,画得如此精细不说,最难得的是将贵妃娘娘的神韵都画得如此灵动!”
那七尺高的画卷迎风展立,画上的惠贵妃一身金红色的宫装长裙,贵气四溢,五官绝美,眉目含情,衣袂飘然,颇有仙家之气。
惠贵妃也看得眉开眼笑,转头对华兰芝说:“兰芝,都说你画功了得,怪不得让你接掌华家族长的位置,放眼华家,也只有你堪此大任了!”
华兰芝微笑道:“多谢娘娘提携,兰芝才有此机会一显拙技。”她看了眼站在旁边一语不发的华如意,又说道:“这是兰芝的妹妹如意,也很会画画的。”
惠贵妃对华兰芝身边貌不惊人、身材圆润的华如意并无兴趣,瞥了一眼就说道:“都说华家人人都像画中人物,兰芝你若是当年入宫选秀,只怕这宫闱都没有本宫立足之地了。”
华兰芝连忙躬身道:“娘娘真是谬赞了,娘娘之容,举世无双,岂是吾等鸦雀之色可以相提并论的!?”
正在这时,皇甫贞一脸笑意的走了进来,一看到满屋子的人便笑道:“贵妃娘娘这里永远这么热闹,看我今天给您带了什么有趣的?”
“呀,这是暹罗猫吧?真是难得的宝贝。”一众妃嫔都凑过来啧啧称奇,“上一次惠贵妃在画像中见过这猫,还说想弄一只来养,可是一直没弄到呢。”
惠贵妃笑得眉梢眼底如沐春风,“三皇子真是太有心了,本宫不过随口说了一句而已……”
皇甫贞笑道:“娘娘交托之事,自当竭力完成。”
惠贵妃看了那猫半晌,忽然突发奇想问道:“兰芝,若是让你把这只猫加在那画上,能不能加?”
“这……画已完成,色墨俱干,只怕……”
华如意忽然上前几步,将那幅画摘下,细心收起。
华兰芝见状立即改口,屈膝说道:“谨遵娘娘之命。”
“还有,上次托三皇子所问之事……”惠贵妃用眼神向皇甫贞询问。
皇甫贞苦笑道:“我已问过太子了,他这人的脾气娘娘应该清楚,娘娘要送他什么,我看都无所谓,您也不用太费心了。”
惠贵妃低头思忖一会儿,忽然一眼看到华如意手中的画轴,灵光乍现,“兰芝,要不你再帮本宫一个忙,给太子殿下画一幅画像吧。”
华兰芝呆住,“太子殿下……可兰芝未曾见过殿下……”
“无妨,过几日自会帮你引见,只是这件事要殿下本人同意才行……”说到这里,惠贵妃又为难起来。
“也未必要他本人同意,”皇甫贞忽然坏笑起来,“只要您和父皇说好,在朝堂龙椅背后的屏风之后放一套桌椅,让画师在那隔屏作画即可。”
惠贵妃立刻高兴得站起身,连声赞道:“还是三皇子有办法!”同时嘱咐周围的人,“这可是本宫要送给太子殿下的寿礼,不准说出去啊!”
众人当然一一笑着应允。
华兰芝无奈地回头看向华如意,用眼神询问,华如意无声点点头,算是答应接下这个差事。
皇甫贞一直在偷偷打量华兰芝,此时笑道:“想必这位就是华家的新任首座画师华姑娘吧?幸会幸会。”
“不敢。”华兰芝忙上前行礼。
“正好我要出去办点事儿,不如我送姑娘出宫。”
惠贵妃看出他的心思,抿嘴一笑:“三皇子就是懂得怜香惜玉,那……兰芝,本宫就不送你了。”
华兰芝只好和华如意一起向贵妃娘娘告辞,跟在皇甫贞身后出了拜月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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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华家人才辈出,单看华姑娘我就信了,若非有蕙质兰心,又岂来这锦绣之手?若非有芙蓉之色,又岂能……”
皇甫贞见到美女一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如今见到华兰芝这人间绝色,岂能放过?正忙着讨好她,忽见太子皇甫瑄迎面走来,忙打了声招呼。“大哥,这么巧?”
然后低声对华兰芝说:“这就是太子殿下了。”
华兰芝用手捅了捅华如意,华如意抬起眼向对面张望一下。
太子,她未曾见过的人物。
这回惠贵妃交代的新任务,显然最终又是要她完成。不管是不是让她坐在龙椅之后偷画太子,起码这个人的这张脸,她要牢牢刻在心里。
皇室子孙都是人中龙凤,她今天见过三皇子,以前和父亲进宫也见过其它几位皇子和公主,的确男英女秀,堪称人杰,然而太子殿下——似乎与他们都不一样。
她不是未曾见过这样出色的年轻男子,不论皇宫还是华府,随便拉出一个下人都算得上清秀了,更何况主子,但似太子这样气度雍容中又透着幽冷的,他却是唯一一个。
他有着一张如巧手描画过的俊逸容颜,加上身姿挺拔,气质从容不迫,行走之间举步生风。那一身金黄色的太子装束,若穿在别人身上或许贵气得有些庸俗,他穿来却不知为何贵气中带着几分寂寥,几分疏离,显得格外清朗俊逸。他鼻梁挺秀,嘴唇秀美,眉似春山,目似晨星,这一切本该让人爱他爱得心生暖意,可偏偏他又冷得让人生畏。
她看得怔住,心中暗叹,这个人——好难画。
难画的不是形,而是神。她开始担忧自己到底能否胜任。这人可是太子,日后的帝王,若是一笔画错……会给华府招来大祸。
她的心中千回百转,全是忧虑,这边皇甫贞已经和皇甫瑄话起家常。
“大哥,看你这去的方向,难道是皇后那边?”
“嗯。”皇甫瑄瞥了眼皇甫贞身边的华兰芝和华如意,虽认不出面孔,但她们两人身穿便服,显然不是宫中宫女,便问道:“两人是宫外来的?”
“华府的画师,这位美人儿是华府新任首座画师,华兰芝姑娘。”
皇甫贞好心引荐,华兰芝急忙行礼,皇甫瑄却没再多看华兰芝一眼,只对华如意说:“你去一趟青龙院,叫那里的太监把我的香盒找到,送到皇后那边,我等会儿急着要。”
华如意一怔,向后看了看,确定四周没有其它的太监宫女,他的的确确是在对自己说话,便嗫嚅着说:“可是殿下……我不认得青龙院……”
皇甫贞正想和华兰芝说悄悄话,立即热心的为她指路。“青龙院很好找,你一直向南走,看到有片院子,外面围着一圈绿色的宫墙就是了,上面还有匾额的。若不认得,路上拉个太监宫女都能指给你。”
皇甫瑄吩咐完毕便走了,皇甫贞又自愿自的领着华兰芝离开,只丢下她一人,看来实在是推不开这个差事,只好硬着头皮寻找青龙院。
好在正如皇甫贞所说,青龙院并不难找,只是当她和那里的值守太监交代完皇甫瑄吩咐的事后,那太监吃惊地打量她半晌,嘀咕一句,“殿下素来用人谨慎,就算是小顺子临时脚崴了,也不该随便拉个人就……”
虽然如此,但那太监还是去殿内找来皇甫瑄要的香盒,交到她手中,让她再送到皇后那去。
华如意捧着香盒,为难地问:“这个东西……难道公公您不能送过去吗?我对宫内并不熟悉,万一耽误了……”
太监一笑道:“那是姑娘您不了解太子殿下的脾气。太子殿下让人办事,向来是交托一人,有始有终,不喜欢中途换手,以免出了岔子。更何况,太子殿下他……虽然不大认人,但若突然换了人被他发现,太子殿下会生疑的。”
“不大认人?”华如意疑惑问:“是说殿下记不住别人的相貌?”
“是这个意思,殿下不认人相貌的,就算是在朝为官几十年的老臣,殿下也多是凭他们的声音去辨别。上回吏部尚书萧大人伤风严重,声音都哑了,来给殿下请安,殿下还问老人家是谁,让萧大人差点没哭出来。”
华如意看着手中的香盒,忽然在心中生出一个念头:这位太子殿下不认得旁人的容貌也就罢了,会不会连他自己的容貌都不大认得?
若是如此……那画像要画到什么程度才算是唯妙唯肖、形神兼备,其实全凭画师一手掌控了?
第2章(1)
华如意走进含香楼时,前院正热热闹闹地忙着迎宾接客。
鸨母看到她来了,笑着将她扯到一边去,“如意啊,今天可要好好画,那房里的人可不一般。”
“我的规矩……”
她才开口,一语未完,鸨母立刻点头:“当然和对方说了,不画本人面目。对方有钱有势,也不希望自己的脸被画到画上,万一让旁人看到了,可就不好办了。你快去吧,帘子后面那道门我已经给你开了,只等你到了就可以开画。”
华如意顺着旁边的楼梯走上嬷嬷指点的厢房,绕到侧门,果然那道门已经开了,门内丝竹声响,娇笑声宛如银铃,旖旎柔媚得好像丝绸一般。
当她走进房时,早有认得她的小丫鬟对她微笑着点头,扬声说道:“如意姑娘来了!”
外面的丝竹声陡然变了,销魂蚀骨,令人听得骨肉都酥了。然后帘子那一面传来窸窸窣窣脱衣的声音,再然后……便是那令人面红耳热的云雨之事,就这样赤裸裸在帘后展现。
华如意铺平纸张,拿起毛笔,抬眼看了一下,就开始勾勒人物的身形。
是的,堂堂宫廷画师的小姐,只有皇亲国戚才能邀令他们作画,如今她却在这最低贱的青楼中,画着所有画师最最不齿的春宫图。
“衣解金粉御,列图陈枕张。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
其实春宫图在东岳并非罕见之物,大富大贵之家虽不会公然谈论此事,却会在私下宣扬自家有装订精美、画功精妙的春宫图藏本,因为一本好的春宫图,真是千金不换,由此也可炫耀财势。
华如意是一年前开始画起春宫图的,在此之前,她所画的作品一直不被允许公开供人赏阅。所以她的画功虽在府内有目共睹,却始终籍籍无名。
那一年,她的父亲——向来只许她唤作师父的华思宏——已因病不能主事,而早已答应好要为皇太后贺寿的﹁松鹤王母延年图﹂却交付在即。她毅然接过这个无人能胜任的差事,在阖府上下惶惶不安之际,为父亲代笔完成,如期交上,博得太后连声赞誉,而所有的功劳却记在伯父华思明的头上。
从皇宫领了谢酬后,华思明扔给她一锭银子,只随意对她说了一句,“如意,辛苦你了。”
她看着那不过二十两的赏银,心中冷笑。就在当晚,她路过含香楼,心中一动,忽然走进去要求当画师,把楼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虽然偶尔也有楼子的姑娘召请画师为自己和心仪的恩客画一幅春宫图留念,但像她这样一个大姑娘主动上门要画春宫图的,真是盘古开天头一遭。
在含香楼,人人知道她的名字,却不知她的姓。而她的名字除了族里人之外,外人并不知晓。因此,当她画出第一幅作品时,旁观者无不惊叹她的画功,却不知道这其中的缘故。
她画春宫图,一次只得一幅,并非完全袒胸露背的“明春宫”,即使被画者在帘子之后翻云覆雨,她笔下的人物依然是“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以眉目传情。她擅画工笔人物,尤精五官,这是一般春宫图画师远比不上的。
不过她从不照被画者本人的容貌描绘。她所有的春宫图,永远是千人一面,这样多少可省去日后被人追查她画风来源的麻烦。
有一次,她在被画女子的眼角加了一滴泪,那名花娘看到后,顿时捧着画号啕大哭起来。只因为华如意虽然画的并非她的脸,却画出她的神韵和心情。
由此之后,华如意声名鹊起,附近几座青楼都争相邀她为楼子里的姑娘画春宫图,作为镇楼之宝。而华如意从不在画作上签名落款,只在画上某个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或用篆字,或用行楷,或用草书,将“如意”两个字隐秘的写在上面。
在华府,她有存在的价值,却没有存在的地位,任何画,无论她付出多少心血,最终都打上别人的名字。
而这一幅幅的春宫图,却是专属于她的画作,无人可以夺走。
华如意甫步出门,便有人在背后叫住她。
“如意,等一下!”只穿了一件外衫的红莲,脸颊红扑扑地跑过来抓住她的胳膊,“能不能帮我把这件东西也画到画上?”
华如意看着自己手中那串红色的手串,问道:“是他送你的?”
红莲羞涩地点点头。
华如意将手串放回她手中,“收好吧,我会记得你的事情的。”
“还有啊,穆哥说,他有个朋友很看重你的画功,也想让你帮他画一幅,但那个朋友不便出现在这里,想请你到府里去画。”
“抱歉,我不去私人府里作画。”
“对方说可以一幅画出一百两银子。”
华如意微微一笑,“就是一千两银子我也不能上门作画,这是我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