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靖听见脚步声,头也不回地道:「瞧,我不是说了吗?你打不过的。跑那一趟过去,你扭转了什么、获得了什么?没有,到头来还不是得要别人帮忙。」
听出贺靖话中的数落与耻笑,原以为贺靖想通才会去救他们的龙观澜脸色一沉,恚怒回道:「人生在世,但求无愧于心,今日我若不出手相救,阿圆必因我而死。纵使我存活于世,也将一辈子良心不安。」
贺靖回过头,唇角一扬。「你为的就是让自己好过,是吗?」那么,龙观澜的自私与自己的自私,不过是半斤八两而已。
贺靖丢出的问题让龙观澜脸色一变,一时间也找不到话反驳,只能僵在原处哑口无言。
半晌,他才急怒辩驳:「我为的是阿圆!」
「但你的说辞无法说服我啊!况且,好心救人又能有什么好处,不过让我为了赶那群牛,累得浑身无力。」贺靖耸耸肩。
「好心当然会有好报!大哥你怎么……心怀侠义的你不是曾为洛阳居民除掉一害,还驱散了荷亭镇的恶鬼吗?为什么现在却说出这种话?」而他龙观澜,就是因为欣赏贺靖的侠义心肠,才和他结拜的啊!
「嘎?」贺靖掏掏耳朵,一脸疑惑。「杀蛇是因为我想吃蛇,去荷亭镇纯粹是因为好奇,杀死尸鬼是因为我讨厌被骗,我何时变得这么伟大啦?」
龙观澜一时无语,几乎气结。
原来贺靖的所作所为,出发点皆是为了自己,只不过结果皆碰巧指向「仁义」二字?
「算了,我也不想再与你讨论这些。」唇瓣重又抹上狡猾的笑。「对了,倒是我救了你,你要怎么答谢?」
龙观澜还在气头上,有不想听贺靖说话,只是别过脸不语。
见状,贺靖佯叹一声。「唉,就说好心没好报。你瞧,这不就是个血淋淋的例子吗?流了大把汗救人出来,对方竟理都不理。唉……」
龙观澜立时涨红脸,「我没说不报答!我只是……只是在气头上,暂时还不想与大哥你说话。」
「嗯?很诚实的回答。」
他那副吊儿郎当又满不在乎的模样,让龙观澜再有多大怒火,也只能化作一声无奈至极的叹息。
「大哥,你之前究竟生活在怎样古怪的环境,怎么会有那套歪理呢?」
「当然是充满爱与关怀的环境啊。」师父与爹对自己都是放纵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哩!贺靖笑着一眨眼。「但是,我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而你,观澜,你只知道亲人爱你,所以便不敢辜负他们的期望:反过来说,他们用亲情来控制你,那算什么爱?」
「大哥,你又在说歪理了。」和贺靖在一起,当真白也会被说成黑,正也会被扭曲成歪。
「是不是歪理,由你自己去体验。」
「我……」
「不多说了。」贺靖截断龙观澜的话。「总之,我贺靖不做亏本生意。说吧,我救了你,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为了赶那群牛,可是耗费掉他一半以上的力气,先前杀蛇与杀鬼都还没今天这么累,更别说今日为的还是个与自己无关紧要的阿圆。所以,他定要讨点报酬才行。
龙观澜沉吟了下,「大哥你缺些什么?观澜定会尽全力去取来,如何?」
「缺东西?」眉稍微一挑,贺靖眼珠子一转。「嗯,那么,我缺你龙少主一个承诺。观澜,我便要你一个承诺,如何?」
「承诺什么?」
贺靖一耸肩,「我还没想到,日后再说吧。」
「好。」龙观澜也干脆,坚定地一颔首,「那么,观澜便许大哥一个要求,只要不违背道德伦常、不伤人命,不论何时何地,只要大哥要求,观澜定会应允。」
「行。」赚得未来龙帮少主的千金一诺,贺靖心情大好。「那么,观澜你可别忘了。」
龙观澜神色肃穆,「观澜绝对不会。」
瞧着对方再认真不过的表情,贺靖心头一动,唇畔的狡诈倏地一隐,换上自己也未察觉的温柔。
风吹树梢,在枝桠间缱绻而过,满山鸟鸣花香中,他望着那张斯文的俊脸,撇嘴一笑。阿呆,你应得这般迅速坚决,我真怕你到时候会连皮带骨的都被我吃了啊!
「那些牛也只是拖延一段时间,我们该赶快离开这个地方才是。」得龙观澜许诺的贺靖将心思重又转回山中的盗匪上头。「虽然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要捉阿圆,但既然要护他,就护到底吧。观澜你去将阿圆背着,咱们该赶路了。」
「嗯,」龙观澜依贺靖所言,至屋内背着阿圆出来,与贺靖一起赶路。
第五章
两人走了一段路后,龙观澜忍不住问:「对了,大哥,那些牛是你从哪里弄来的?是跟村人买的吗?」想不到在短短时间里,贺靖便能摆出田单的火牛阵,好厉害!
「这个嘛……」
贺靖摸摸鼻子,正想着要如何蒙混过去,前头便跑出一群哇哇大哭的牧童。
「怎么办?牛不见了,咱们一定会被扣钱,还会被打的!」
「那个叫龙观澜的家伙真的太过分了,若让我看见他,一定要痛打他一顿!」
「可是那个龙观澜好厉害,手指一戳便将咱们都戳得不能动,咱们要怎么报仇?你说那个龙观澜是不是山上那群盗匪派下来的?」
「可是那个龙观澜看起来不像盗贼啊,哪有盗贼穿那么漂亮的衣服……」
龙观澜立时停下脚步,迟疑地对上贺靖诡异的笑脸。
「大哥,他们……」一直在骂他,而他却不认识那群孩子。
贺靖搔了下头发,在他清明的眼神中,只得乖乖坦承。「由于事出紧急,所以我用你的名义向他们借了几头水牛。」
如果真如贺靖所言是「借用」,那自己会被挂在牧童的嘴边咒骂吗?
大抵猜到这位古怪的义兄是用了怎样的手法商借,龙观澜静静瞧了他一阵,最后也只能深深地叹了口气。
「罢了,我去赔钱给他们吧。」义兄用他的名义捅的篓子,自己不解决,难道还要仰赖他人吗?
贺靖皱起眉,「再耽搁就要被追上了。」
「我不能害那群孩子被打。」
龙观澜摇摇头,走到那群牧童旁边说了几句话,又指指贺靖的方向。便见那群孩子七嘴八舌地骂起贺靖,他忙掏出几锭银子,往牧童手中各塞一锭,那群孩子这才欢天喜地捧着可以买两头水牛的银两离开。
见状,站在远处动也不动的贺靖也忍不住嘀咕:「怪了,怎么我开始觉得自己挺对不起观澜的?」
不过歉疚也只是一瞬,因为下一刻道旁传来几声马嘶,同样的一群黑衣人又再度出现,以着惊人的速度将他们团团围住,只是身上的衣服都有些破烂,脸上更带着血痕,表情也变得更为狰狞。
果然被追上了。
贺靖在心头又叹了口气,认命地抽出素练。「观澜,你将阿圆护好。」
见状,龙观澜立时将阿圆放在身后的草地上,也抽出长剑。「大哥,我帮你。」
「好。」
话音刚落,那群黑衣人纷纷抽出腰间佩刀,十数柄长刀在阳光下亮晃晃地极为森冷骇人;贺靖长剑一抖,借着日光的反射破空划下一道白光,趁着那群人因闪光而动作一顿时,他跳入战圈,左挑右刺,一套「破天三十六剑式」使来行云流水,只到第十五式,便听惨叫声不断。
另一边,龙观澜虽然刚经历一场恶战,但乍逢相同的敌人,身形亦不见慌乱,龙家剑法在他手中施展出来,渊沉狱峙、大开大合的剑法中带着逼人的气势。
两位少年的身手在同龄的江湖侠士中已属上乘,尤其是贺靖,身形诡异又招招凌厉,比起龙观澜又厉害上好几分;但对方人数众多,进退攻守皆有依据,颇似行军打仗一般,前头攻势刚消、后头又一波攻势乍起,饶是贺靖也大感吃不消,更何况是得守在阿圆身侧的龙观澜。
就在两人都有些左支右绌的时候,又有红黑两骑自山道奔出,转瞬间已来到两人面前。
此时龙观澜手中长剑已被打落,骑在红鬃马上的女子立时一声娇叱:「不准伤人!」
霎时,朝龙观澜平胸刺去的数把剑立刻收起,围在龙观澜身边的黑衣人皆垂下手,不敢再进逼。
在黑马上的男子朝贺靖扫去一眼,那群人也停住手不再进攻。
贺靖认出那个男子便是树林里蒙面的男子,想来是这群人的头头,便道:「阁下苦苦相追,究竟是为了什么?」
「阿圆。」男子刚毅的唇角一抿,翻身跳下马,朝阿圆瞥了一眼。「我要阿圆。」
「阿圆?」龙观澜皱起眉。「为什么非要阿圆不可?」
男人没有回答,倒是表情一缓。「他中了本将……咳,我家特制的迷药,这是解药,可以助他立即清醒。」
龙观澜将信将疑地接过手,在贺靖点头示意下把药粉送到阿圆鼻下,让他吸了几口,便见一直处于昏睡状态的阿圆打了个喷嚏,眼睛也张开了。
「少主?」他低喊一声,连忙翻身坐起,看见身旁这大阵仗,顾不得头晕,立即叫道:「怎么还在打?打了这么久还没结束吗?」
「早打完一回啦。」贺靖走向前,见男人目不转睛的盯着阿圆,心中有几分了然,便问:「你喜欢阿圆?」
过于直白的问题让男子刚毅的脸庞顿时火燃似地红了起来。
「那个、那个……」
「就是喜欢他,想带他回去,不行吗?」一同跟来的女子嚷道:「我大哥的爱马受了伤,在溪边承蒙那小子送了包药粉,又攀谈几句,心头喜欢又不知该怎么办,便用捉的了。」
「楚楚,你别说得这么大声!」男人涨红脸,刚才的气势全不见了。「都是你出的馊主意,现在我真怕阿圆会因此讨厌我……」
楚楚柳眉一扬,「咱们要的东西,谁敢说声不?」
贺靖一翻白眼,「喜欢的话,拿金子来再说一声,要什么便都给你了,干嘛累得我东奔西跑浪费时间……」
还没说完,身后便传来低斥:「大哥,阿圆不是东西!」
「好极了,他确实不是东西。」贺靖顺势开了个玩笑。
此刻阿圆头也不晕了,立刻跳起来,跑到贺靖身边怒叫:「贺公子你太过分了,纵使我是下人,也不能说这么伤人的话,我……」
还没叫完,贺靖便将他推到男人面前。「阿圆,你喜欢他吗?」
「我……开、开什么玩笑嘛!我们都是、都是男的啊!」
阿圆的话让男人精神一黯,「阿圆……」
贺靖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晌,忽道:「你们不是山贼吧?」
「当然不是。」男人连忙澄清。「我们是……呃,总之那日我们剿灭了山贼。在打斗中我的马受了伤,正打算带到山下医治时,便遇见阿圆,我和他聊了几句,心里很、很……」余下的话全因羞窘而含在嘴中说不出来。
「难怪。」贺靖点点头。
他就想,这些训练精良的队伍,不该是山贼所有。
龙观澜走上前,挡在阿圆前面。「阿圆是龙家的一份子,他既无意愿随你走,便不该强迫他。」
楚楚看见他,指着他的鼻子叫道:「你是点我穴道的人,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龙观澜愣了下,「在下龙观澜,刚才事出紧急,还请姑娘莫要见怪。」
瞅着龙观澜诚恳道歉的表情,楚楚脸一红,别开头。「谁、谁说怪你来着?」
虽然别过脸,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还是直往龙观澜那方向猛瞧。
见状,贺靖扬扬眉,「阿圆,你跟我来。」他将阿圆带离几步,「阿圆,你想一辈子做人奴仆吗?」
阿圆一愣,「我……可以的话,我当然也不想啊!」没有人想一辈子受人使唤的。
「那么,你讨厌那个男人吗?」
闻言,阿圆往后瞧了眼,见男人黑眸中闪着明显的爱意,他清秀的脸一红。
「也不是……很讨厌啦,在溪边和他聊了几句后,我觉得他挺不错的……可是、可是这么突然,我什么准备也没有……总之,这样很怪的,不是吗?」
虽然曾听过这类的情爱之事,但他从没想过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啊!
「奇不奇怪全看你怎么想了,只要真的喜欢,是男是女只是其次。但,阿圆,若你想翻身,这绝对是个最好的机会,错过这一回,我打赌你只能一辈子待在龙帮当下人。」
贺靖指指男人,表情再正经不过。
「你瞧他身上的衣服是难得一见的锦缎所制,织工更是繁复,寻常人家能有这种手艺吗?更别说他能指挥大群侍卫来这山里剿灭贼寇。我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你自己想一想吧。要或不要,决定权都在你身上,而你家少主那边,我会摆平的。」
不是他贺靖大发善心,而是他可以想见,若不将这件事完美解决,这一路上对方只怕要纠缠不休,他可没那么多力气与精力和对方玩捉迷藏啊!
***
大队人马离去了。
阿圆最后依贺靖所言,抓住这个机会随男人走了。而龙观澜站在原地,虽然在贺靖劝说下点头答应,表情却有几丝复杂。
向村里的私塾借了文房四宝,龙观澜写了一封信,将此事做了些交代,并吩咐阿圆往金陵一趟,将此信交给龙云天后,才在阿圆泪涟涟下与之分别。
而听说他俩要去看武林大会而硬要跟去凑凑热闹的封楚楚则留了下来。
贺靖本不愿她跟着,多了个姑娘一起行走肯定要多上十二万分的不便,但想起刚离开的那队人马与封家兄妹的不明身份,贺靖只得勉强按捺住心中的不悦,爻楼离此地有数千里之远,他不能轻举妄动。
不再理会封楚楚,他转而走向正执笔沉思的龙观澜。
「舍不得吗?」贺靖偏头看了看,得出这样的结论。
「舍不得也有一些,但是……」龙观澜站起身看向贺靖,眸中带着不解与苦恼,「大哥,为什么男子会喜欢上男子?这不合伦常啊。虽然我最终答应了,但、但……我怕阿圆他们会走得很辛苦。」
龙观澜的话让贺靖神情有瞬间的怔忡。
他突然想起在初月谷的殷非墨与孟飞卿、荷亭镇与春夜阁里一闪而过的心动,还有自己对眼前男人越来越割舍不下的关怀。
凝瞅着龙观澜疑惑担忧的模样,贺靖知道对方信任自己才会露出这种表情,又想起对方在山神庙中订定誓约时的那份坚定、还有刚才在小屋外认真允诺的模样,心中的喜爱顿时又增加几分,只觉龙观澜不论是何模样,都是这么的可爱透顶。
思及此,贺靖在心头为自己的动情长叹一声,方开口道:「爱上男人并没有什么,这样的事我见过几次,你以后也会习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