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荡山 初月谷
葱郁树林里一片静谧,日光穿过树缝筛落,盛夏凉风轻拂而过,带来一股清爽的草香。
碧茵绿草如浪般,怱然,几声杂乱的鸟鸣破空而起,一道白色人影踏草而来,黑发随风扬动,带着点暗红色泽,身形潇洒如同一只展翅高飞的白鹤;他掠风而过,后头一道淡蓝身影紧追其后,姿态优美灵动,如同奔驰在山野间的狐狸。
「一……」前头人影一边奔跑,一边数道:「二……」
他数到「二」时,后头的人明显可见脚步加快,眼见便要赶过他时,白衣人已数到了第五声——
「五……停!」话音一落,人便立刻停下,也不见身子因为冲力往前,可见他一身轻功,控制自如。
后头那人见他停下,也立即在他身边停住脚步。
看着与前头男人相差一步的距离,蓝衣人令男女又羡又妒的美丽睑蛋上是一片懊恼。
「娘的。」又输了!漂亮的红唇吐出一句极不相衬的秽语。
「愿赌服输,将自身的不长进推给你死去的娘,对死者是十二万分的不敬。」白衣人笑吟吟地回过头,那外表虽不如蓝衣人美丽,却清雅俊贵,浑身流露出尊贵的气质,彷佛是出自哪个名门般高贵。「非墨,输便输了,今日明日与后天的所有活儿都是你的,别偷懒啊!」
「知道了。」虽然极不甘心,但殷非墨还是悻悻然地点头。「师兄,你比我早拜师,武学造诣自是在我之上,今日我差你—步,再没几日我定会追上你。」
贺靖手一环胸,「那我就恭候指教了。」他别过脸,又小声说了句:「斗败的狗总要吠个几声,我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
「你!」
殷非墨凤眸圆瞠,本要发火,却瞥见远处有人走来,他立时一挑眉,朝贺靖使了个眼色。
贺靖—看,立即会意,没多说一个字,两人极有默契地一个纵身,像风以地双双跑出初月谷。
纵使常斗嘴,但两人在很多时候的默契是好到不能再好的,尤其是——在捉弄谷内第三人的这一刻。
「奇怪,怎么不见了?」人影缓缓走来,秀雅出尘的脸上堆满疑惑。「刚才明明听他们俩说要比轻功,怎么不见了?」
怀中揣着两本书,孟飞卿左右张望了下,确定谷内无人,只得住谷外走,来到密不见天的断肠林中。
「靖儿——非墨——」喊了老半天,只惊动林里栖息的鸟儿乱飞。
孟飞卿蹙起眉,「你们两个别闹师父了,快点出来。」
伏在树叶间的两人互看一眼。
「师父不是狐妖吗?怎地感觉比人还要迟钝?」贺靖小声嘀咕。
这样的游戏始于殷非墨被救回、养了半年的伤并与自己逐渐熟稔之后。
他俩老喜欢这样玩,孟飞卿没有一回成功找到他们的。
一片树叶飘落在殷非墨头上,他轻手轻脚将它拿下,薄唇弯起邪气一笑。「钝才好,多可爱啊!」
「臭小子,你真是变态下流。」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贺靖唇瓣却是扬起的,那份邪魅与殷非墨可谓不相上下。
他家师父这么可口,要不是待在这深山林里,早被人吃干抹净了。
而且,对于殷非墨如狼似虎的饥渴眼神他还能完全无知无觉,看殷非墨如何对付师父迟钝的个性也是一场好戏,不看白不看。
「不敢、不敢,」殷非墨笑睨他一眼,不是自己谦逊,要论变态下流,他可万及不上这位师兄。
闻言,贺靖以手掩唇,将笑声掩下后,叹道:「师父要是听见咱俩的话,只怕还是一脸茫然吧。」
「可不是,可爱加倍哪!」殷非墨又笑得邪肆起来。
可怜的孟飞卿,只怕他永远也不加道,自己虽身为毫不知狡猾为何物的狐妖,佩他底下两个徒弟早接下这个衣钵,日后更会在江湖上替他发扬光大。
眼见知觉钝到极点的孟飞卿有走远的趋势,殷非墨微微一笑,将真气灌注到手里的叶子上,往孟飞卿头上射去,然后「哎呀」一声,往树下一摔——
「非墨?」孟飞卿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接。「你怎么从树上掉了下来?」
哼哼唉唉地在孟飞卿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殷非墨眼底闪过一抹狡猾,皱起眉往树上一指。「师兄踹我。」
「嘎?」孟飞卿忙往树上一瞧,便见贺靖笑嘻嘻地从上头跳下,朝他一揖身,他皱起眉,「靖儿,你怎么欺负非墨?」
「没这回事,是非墨轻功不到家,自己跌下来的,若要踹,也该有个声响,非墨背后也该有个脚印才是。」睨了在孟飞卿怀里笑得慵懒狡猾的家伙一眼,贺靖一句话便洗清所有嫌疑。
想诬陷我?门都没有。
没整到贺靖,殷非墨也不恼,笑嘻嘻地从孟飞卿柔细的黑发上拿下叶子,借机凑近对方颈间深吸口清香。「那是我误会师兄了。飞卿,我轻功真是烂到不能再烂,改日你可要再好好地、单独地教教我啊!」
「非墨,说了要喊我师父的。」为殷非墨老教不会的礼节责备了几句,孟飞卿放开他。「闲话不说,今日我要各传你俩一套剑法。」他拿出怀中那两本书。
两人凑近一看,便见一个封面写着「破天三十六剑式」,一个写着「回雁剑法」。两本书都极旧,纸页黄脆到似乎轻轻一碰便会碎掉一般。
「这两套剑式是……唔……是大唐还是宋朝?」孟飞卿仰起脸蹙起眉,努力想了许久,最后才叹口气。「唉,时间太久,我也忘了。」
「师父,你可以再健忘一点没关系。」贺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他父亲在因缘际会之下认识身为狐妖的孟飞卿,便将他送到此处学艺,为的便是对方已有两千年的学识与武艺;但也因为道行太深,所有有个极大的问题——孟飞卿会忘了很多过去的事——譬如此刻。
不过这份健忘看在殷非墨眼底,自是可爱加倍。他一把揽住孟飞卿的腰,笑道:「管他是何年何月何日的东西,有用最好。怎么,你今日要我俩学这个,是两个一起学,还是一人学一种?」
「要学会这两套剑法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每一套都是威力无穷,世所罕敌。」将殷非墨的亲昵当成孩子在撒娇,孟飞卿也不抗拒,只微笑着解释。「你俩各挑一个练,练到熟了。日后受益无穷。」
「哦?」贺靖扬起眉拿过孟飞卿手上的两套剑谱,迅速翻了一遍;里头口诀果真深奥难懂。「师父,这两套剑法有何不同?」
「破天三十六剑以攻势为主,威力无穷;回雁剑法攻守兼备,但威力便不如前者。」
「那,非墨你选哪个?」贺靖睨向在孟飞卿身上磨蹭得不亦乐乎的家伙。
殷非墨一耸肩,「我选简单的那一个。」
他对争名武林没兴趣,但也不想辜负孟飞卿的期望,自然挑简单的那一个随便练联,交差了事便行了。
「好。」贺靖没有异议,将回雁剑谱递给殷非墨。「那,师父你给咱们讲解一下吧!」
第一章
庚辰年正月十五 晴
今天一早起来梳洗完毕,用过早膳后先到练武场练了两个时辰的武,用过午膳后,又到书房听陈夫子讲两个时辰的课,今日上的是诗经与论孟,夫子交代明日要考默写,错一个字便要惩蹲马步一刻钟,以下则类推,所以我一下课便开始默背,连吃晚饭的时候也不敢停下,一直在心头不断复诵。偏偏破浪二弟爱缠我,见我不理他便跑去与思源大妹一同捉弄望潮四弟,害望潮四弟哭得淅沥哗啦,我忙去哄他。哄没几声爹便将他抱过去,狠狠训了我们一顿,唉。
晚间,爹照例又抽考了几路拳法,破浪二弟贪玩不用功,又挨了一顿板子,跑到我房里哭了许久,刚才才哄得他破涕为笑回房去睡觉。破浪二弟前脚刚走,思源大妹又拖着望潮四弟到我房里玩家家酒,要我当她夫婿,还捉了好几只蛐蛐儿要当饭喂进望潮四弟嘴巴里,我赶紧阻止,结果她竟然告诉我已让四弟吃了两只才过来!
向药房那里拿了药给望潮四弟服下后,我将他送回爹房里,回程路上奶娘拉我过去,递给我一碗寿面,原来今天是我第十七个母难日啊,不知在天上的娘过得可好?寿面是什么滋味我其实已不大记得,因为全在中途给思源大妹与破浪二弟讨去当夜宵吃了。
沐浴完毕,我坐在桌前又将夫子交代的功课背了几遍,这才腾空开始写下今天发生的事。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还算值得纪念的今日,生辰都要许三个愿的不是?那么我在这里写上吧:一愿爹身体康泰,二愿家中一切平安,三愿娘在另一个世界中过得快乐。
走笔至此已是亥时一刻,也该是上床就寝的时候了。
十七岁啊……我觉得我的人生似乎将有转变,这感觉挺令人期待的!
***
龙观澜一大清早起床,在做好所有早课之后,便被父亲唤至前厅。
古雅的厅内,在深浅墨色勾勒出的大气山水画前,龙云天坐在太师椅上,鬓发半白,不怒而威。
「爹。」龙观澜上前行礼,在父亲示意下落座。
「观澜,你今年几岁了?」见龙观澜坐好,龙云天拿起瓷杯,淡声问。
「回禀爹,孩儿前两日刚满十七。」龙观澜必恭必敬地答道。
「十七了啊……」在升腾的茶烟中细细思索了下,龙云天的目光重又落到向来不用他操心的大儿子上,如此打量了一会儿,才缓缓喝了口茶。「观澜,日后这龙帮是要交到你手上的,你可知道?」
「孩儿明白。」他知道这是身为长子的自己无法免除的责任。
「这江湖尔虞我诈,要管理一个帮并非易事,虽然我龙帮迄今只是粗具规模,但上上下下也有百口人了,对于维持现状……不,甚至是扩展龙帮势力,你有几分信心?」
「孩儿……」龙观澜脸现踌躇,「完全没把握。」
他所学的实在太少,尚不足以承担重任。
龙云天点点头。「若论武艺,你现在可谓小成;但论历练,你完全没有。」他顿了下,在龙观澜疑惑的目光下,下定决心说道:「你回房准备一下,明日一早让阿圆跟着你到外头游历吧。」
「咦?」父亲突然其来的决定让他一愣,到外头……游历?
「记住,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行事,爹希望你这趟游历回来之后,在许多方面都能更进一步。」龙云天站起身走至龙观澜身旁,拍拍他的肩。「到那时,便是将龙帮交予你的时候了,观澜,你要好好加油。」
言罢,人便施施然而去,到后院找他宝贝的四儿子去了。
龙观澜一人坐在大厅,抚着被龙云天拍过的肩头,斯文的脸上堆满惊愕。
自己的人生当真有所转变了?
原来……生辰许的愿望,真的会实现啊!
***
初月谷内,春雪方融。一年甫过,又到新的一年。
贺靖在孟飞卿的示意下,拿着一柄木削的剑开始演练破天三十六剑式。
但见他白衣似雪,黑发如墨,举手投足间皆带着说不尽的高贵风流,一柄木剑被他使来,彷佛成了金镶银镂的翠玉宝剑,一招一式间又带着飒飒风响,凌厉至极,刮面生疼般。
到了后来,风声渐止,四周再听不见剑啸,他每一招都像刺入虚无空间般凝静寂然,如此半个时辰后,白衣忽然化作三十六道身影,每道身影皆带着数十道剑光,如此交错,重重无尽,成了一片密不透风的光网。
最后,只听一记清亮吟啸,所有身影又合而为一,并在瞬间迸开裂石般的威力,半尺内诸树尽皆折裂倒塌。
待扬起的尘埃落定,贺靖白衣不染,木剑未断,笑吟吟地看向脸露欣慰的孟飞卿。
「如何?师父?」他将木剑随手往后一抛。
「很不错,短短一年里,你就能领略到其中五成,真是难得。日后只要时时练习,便能臻化境。」孟飞卿嘉许地点点头,随手折下一根木枝,秤秤重量后,他回头道:「不过有几个地方还得再加强。」
手腕一抖,气注尖端,孟飞卿一边使起破天三十六剑式里的中后部分,一边解释:「『天地无声』这招,靖儿你认为是无,但它的要旨乃在于是有亦是无、非有亦非无,有无相生,真空妙有。」
说着,木枝往前平刺,一瞬间,贺靖竟觉孟飞卿手里无剑,但一回神,那树枝已没入前方树干中,半点声响也没发出。
假使那树是人,只怕怎么死的也不知道。
孟飞卿回过头,「明白吗?」
贺靖颔首。「明白了七八分,剩下的我会再加紧练习。」
孟飞卿微微一笑,「慢慢来没关系的,当初师父也花了好多时间,那时得到剑谱时,好像是大宋朝……诶,不对,是大唐……呃,究竟是哪一个呀……」
见孟飞卿习惯性地仰头又要开始回想,贺靖只得苦笑。「师父,这不是重点,不去算也没关系的。」
孟飞卿猛一回神。「啊,靖儿你说的也是。」
老实说,他还真的算不出个所以然来。
闲话不提,孟飞卿又指点贺靖一阵,待出谷打食的殷非墨回来,这才结束。
如此又过半个月,这日,贺靖站在自个儿的小屋外,看着岩壁上横七竖八的刻横,沉思了一阵后,他拾起树枝,在上头又划下一道。
山中无日月,靠的便是最原始的计算方式。
加上刚才那一画,这壁上共有二百九十个「正」字,表示他已在初月谷待了四年;再不久他便要满十七岁了,为此父亲还差信鸽给他送了一封信。
「是该离开的时候了呀……」想着信笺上头父亲的嘱咐,贺靖心中已有定夺,遂返屋收拾好东西,往孟飞卿居住的屋子而去。
门一开,除了孟飞卿外,还有黏他黏得牢紧、出落得更加美丽的殷非墨。
「靖儿,怎么了?」
静静瞅着一同生活好几年的两人,贺靖心头涌升起一股感伤,最后才在孟飞卿讶然的目光下,往地上一跪,在对方还来不及反应前,扎扎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靖儿,你这是做什么?」孟飞卿吓了一大跳,连忙拉起贺靖。「做错什么事了吗?啊,是你忘了洗衣煮饭吗?别担心,师傅不会为这种事罚你,你别这么在意。」
「师父,我难得感伤,可以请你别破坏气氛吗?」贺靖没好气地横了神经越来越错的师父一眼。
「咦?」孟飞卿听贺靖这么说,更加惊慌。「靖儿,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告诉师父,说不定师父能帮得上忙。」
横了在旁笑得东倒西歪的殷非墨一眼,贺靖收起无奈,将来意说出:「师父,徒儿是来向你告别的。」
「嘎?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