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眼见表姊妹相见欢地交谈,心里宽慰许多,不过总不好在人家二门处继续闲聊。
主家陈阁老的大媳妇陈大夫人已经走来,自然地挽着秦氏。“人都来了也不肯多走几步路,就非得要我特地来迎接你?”
“让你迎接我,是给你面子。”秦氏打趣道,跟着她往里头走。
两人尚在闺阁时就是手帕交,说起话来向来百无禁忌。
何夕流和公孙怡见状,正打算带着各自的丫鬟跟上,一把娇俏嗓音在身后响起——
“大姊,你也不等等我。”
公孙怡头痛地闭了闭眼,回头冷着脸望去。“谁要你拖拖拉拉的?”
来者是成国公府二房嫡女公孙忻,一身鲜红似火的招摇骑装。
“还不是大姊说陈阁老府上有马场,陈家千金又向来喜欢跑马,所以定会来场赛马,我这才赶紧换了骑装,谁知道一换好你竟然先走了。”
公孙忻满嘴抱怨,等走到何夕流面前,瞧她一身银红绣金线缠枝莲衫裙,硬是衬得越发肤白娇嫩,不禁抿紧嘴,暗恼自己竟与她撞了颜色。
“谁睬你。”公孙怡毫不客气地哼了声,见她看着何夕流的眼都快要冒火了,神色不豫地道:“见着人都不会喊了?”
“……表姊。”公孙忻抿着嘴,喊得不怎么情愿。
“表妹。”何夕流神色淡淡地喊了声便挽着公孙怡。“走吧,我娘都走远了。”
“走。”
眼见两人亲热地挽着手走了,公孙忻不禁越发恼火。她就是讨厌何夕流,不光是因为她那张名震京城的容颜和才学,更因为她矜贵的出身和倍受宠爱的好命。
全天下好事都被她揽尽了,还要别人怎么活?
一行人到了花厅,早已有不少女眷已经到了,正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闲聊,而不少小姑娘则是在外头的园子里赏花。
公孙忻已经跑去找有交情的姑娘家,而公孙怡则是拉着她在园子里散步。
何夕流看着一些小姑娘在园子里赏花,交头接耳,也不知道在聊什么,脸上尽是天真烂漫的笑意,不由得微眯起眼。
尽管现在回到出阁前,还是个二八年华的姑娘,她的心却苍老如老妪,再也回不去曾经天真烂漫的时候。
“听说都大人果真连升三级,接下兵部侍郎一职入了阁。”公孙怡状似漫不经心地与她闲聊。
何夕流却是压根不想听见关于都照冶的消息。他的事,在前世再没有人比她知道得还要多,就连他有多宠爱他的表妹赵英华她都知道。
“听说,安国公家的三爷和镇安侯世子也立了战功,分别都得了武职。”
“你连这些事都打听了?”何夕流不禁叹口气,难道非要继续说下去不可?
“哪里需要我打听?是大哥说的,他一直很扼腕没能去燕州,当初他本是想到御前自荐,可你也知道,我娘根本就不准他去。”
何夕流沉默不语。
公孙怡的大哥公孙恒在京卫里当差,从小就跟在国公爷身边被手把手教导,文韬武略皆通,才华洋溢,偏偏他就想走武职,甚至想上战场,姨母就他这个儿子,他又未成亲,哪可能让他上战场。
他的性情温文儒雅,待人亲和敦实,待她尤其的好。
“其实今儿个要不是大哥在京卫那儿赶不回来,他本是要来的。”公孙怡说时,寓意深远地看着她。
何夕流本是不觉,直到被她灼热的目光给逼得抬起脸来。
“夕流,你应该知道大哥对你的心思,先前你因为对都大人极上心,所以我就不多说了,如今你已对都大人无意,那是不是愿意多看大哥一眼?”
何夕流还是沉默。表哥对她的心意她一直是知道的,她那时已经把心给人,哪可能多分心思给他?但如果是现在……
“夕流,你不会认为我大哥配不上你吧。”
“怎么可能?是我高攀不上。”成国公府是功勋世家,是当初曾帮着太祖皇帝打江山的从龙功臣,百年屹立不摇,是其他世家无法相提并论的。
“胡说什么?咱们的娘是亲姊妹,两家向来走得近,如果你肯点头,我娘会立刻去提亲。”
何夕流蹙着秀眉,心思有点乱。虽说今生不再与都照冶有瓜葛,但她也压根没去想自个儿的婚事,如今跟她提婚事……
“阿怡,你都还没出阁就跟我提我的婚事,你这本事愈来愈见长了。”她猛地想起两人都还未出阁就谈起自己的亲事,要是被人听去,真的是不用做人了。
“这样就能逼着你非点头不可,我赔上一点名声我还赚了。”公孙怡笑得一脸狡黠得意。
何夕流轻笑着没再搭腔,不想纠结在婚事上,又走了一小段路,便听见——
“就凭你这个穷酸样,到底是怎么混进陈阁老府上的?”
“没帖子进得来吗?我是持帖来的,你们不要逼人太甚。”
这话一出,何夕流和公孙怡不由得对看一眼,随即加快脚步,绕过路边的矮树丛,果真瞧见亭子里都婧正被三四位姑娘围着,一人一语嘲笑她的身分低微。
何夕流眉头一蹙,随即展露笑脸,道:“大伙在做什么?”
都婧一见她,一双上挑的凤眼都瞠圆了。
几位姑娘随即回头,几人认出何夕流,赶忙向她福身问安,唯有一人站得直挺挺的,一脸不忿地瞪着她。
“杜二姑娘,这就是你杜家的教养?”何夕流走向前,笑眯眼问着。
“你!”
“杜大人可是礼部尚书,如果连家里人的礼数都做不到点上,他这个礼部尚书怕是不够称职。”何夕流笑意不变,当她微眯眼时,黑玉般的眸像是荡出阵阵涟漪,春光潋滟,令人望而失神。
杜芸恼归恼,听她这一说也不敢继续放肆,敷衍朝她福了福身,回头瞥了都婧一眼,哼笑了声。“都姑娘,别以为人家待你好是看得上你,说穿了不过是看上了你兄长,利用你罢了,别以为自己真是个人物。”
原本这种场合,依都婧的身分根本不可能收到邀帖,是因为都照冶立了战功,入了皇上的眼,几派人马都想拉拢他,各自对都家下了邀帖她才能站在这儿。
令杜芸看不惯的是竟有些姑娘主动想与都婧攀谈……什么货色,不过是沾了她大哥的光,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杜芸话落便迳自走了,几位姑娘也赶忙跟着她一道离开。
何夕流看着杜芸离开的身影,不禁想,原本是想避开杜芸,省得前世的事再来一遍,谁知道两人还是结仇了,或者该说,面对一些本就待自己不善的人,就别浪费力气拉近关系。
可恨的是,杜芸说的她还真反驳不了,因为一开始她会结识都婧是真的居心不良。
许是她这段时日闭门不出,又不让都婧上门,有人注意到这些端倪,于是又开始欺负都婧。说好了绝不会让人欺她,偏偏她竟没做到,真是该打。
杜芸的话让整个亭子静默下来,都婧胆怯地垂着脸,连接近何夕流都不敢。
“阿婧,你没事吧?”公孙怡率先问着。
“怡姊姊,我没事。”都婧摇了摇头,嘴角的笑意有些颤抖,压根不敢看向何夕流,又不住地想往她那儿望去。她偷觑了眼,刚好和何夕流对上,吓得赶忙垂下眼,像是受惊的小兽。
何夕流见状,心里内疚死了。是她不该冷落都婧,毕竟她是她,都照冶是都照冶。
想清楚后,她走过去牵起都婧的手,道:“往后遇到那些人,不需搭理,转身走人就是,她们要是敢再多说什么,你就大声喊,惹出动静,瞧她们还敢不敢张狂。”
都婧抬眼直睇着她,墨黑的眸子里有光华闪动。
“你……别哭,这只是小事,别放在心上。”何夕流瞧她泪光闪动,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不是。”都婧摇了摇头。“是见夕流姊姊还肯与我说话,太开心了。”
何夕流闻言,嘴不由微抿,好半晌才道:“是我的错,自个儿心情不好就迁怒人,你尽管生我的气,让我想法子慢慢哄你。”
都婧不由笑出声。“夕流姊姊,我不生气。”
“你得生气。”她要是不生气,她又该怎么赎罪?
都婧笑得越发灿烂,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我不生气。”
何夕流心疼极了,干脆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在她耳边轻声道:“往后再也不会了。”
“嗯。”都婧笑眯了眼,满足极了。
大哥虽好,可性子太过凉薄,有时她见到大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她一直想要个姊姊,何夕流就像是她梦想中的姊姊,能与她亲近,能重新交好,刚刚被羞辱的事她压根不在意了。
“是是是,你们两个姊妹情深,我就像是不小心路过的路人,就先走一步了。”公孙怡凉声说着,作势要走,两人赶忙将她拉住。
“这也要取笑人?”何夕流没好气地嗔她,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
“不敢,不过……阿婧,我倒没想到你会来。”
这点何夕流也很疑惑,因为前世这场宴会,都婧并没有参与。
“是大哥带我来的。”
何夕流呼吸一窒,一时间分不清内心的感受到底是什么。
前世,都照冶并没有参与这场宴会,因为陈阁老和她爹一样都支持八皇子,而都照冶则支持太子,等到太子登基后,藉着一些由头逼得几位阁老致仕,她爹后来干脆辞官求去,首辅的位置就落在都照冶手中。
他当上首辅的那年,也是她死去的那年,算了算……是五年后的事了。
她不解的是,默默力挺太子上位的他,当年没有参与这宴会正是因为立场不同,如今他为什么会改变主意?
“都大人也来了?”公孙怡诧道。
“嗯,陈家给了帖子,所以大哥就带我来了,本来我娘也要来的,可她今儿个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所以只有我来。”
何夕流愈听愈疑惑,开始怀疑都婧口中的大哥到底是不是她识得的都照冶。他这人天生凉薄,对待母亲和妹妹甚至宠妾都是一样清冷,彷佛天地间没人能点燃他些许热度,这样的他,又怎会带着都婧赴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二章 陈府中的挑衅(2)
宴席开席时,何夕流和公孙怡将都婧带在身边,算是要给都婧撑腰,要让人知道都婧是她俩的姊妹淘,看还有谁敢再欺她。
用过午膳后,夫人们都到彩楼那头看戏,身为主家的陈姑娘陈静提议要跑马,有兴趣的姑娘家自然就移往马场,何夕流想避开前世被栽赃一事,自然就不想凑热闹。
“听我姊姊说过,何姑娘擅长跑马,不跟咱们比一场吗?”
何夕流本是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与都婧闲聊,突听到杜芸的声音,连回头都懒,淡声道:“年前病了一场,不想跑马。”
杜芸瞧她连头都不回,一股恼火冲上脑门,竟朝她扬起手。
正对着杜芸的都婧随即站起身欲制止,岂料她手一转,竟挥向一位端着茶水过来的丫鬟,丫鬟手上的茶水直接从何夕流的身后泼下。
茶水并不太烫,但淋在质料轻薄的蝶绡上身形毕露,还易着凉,再者衣裳不洁,在宴席上也对主家不敬。
何夕流冷沉着脸,看着跪地道歉的丫鬟,摆手让她退下。
公孙怡已经沉不住气地与杜芸理论。“你根本就是故意的,杜家怎会有你这般好教养的姑娘?”
她的嗓音不小,附近一些姑娘家全都围了过来。
“你胡说什么?我哪里是故意的,我又为何要这么做?谁要这丫鬟刚好在这当头走过来?大不了我赔她一套衣裳,让我的丫鬟带她进屋子里换下不就得了。”话落,杜芸回头让她的丫鬟取一套衣裳过来。
公孙怡正要再骂她一顿,就瞧见公孙忻站在杜芸后头一副看戏的样子,本要斥责她几句时,何夕流淡声开口——
“不劳杜二姑娘,我有带替换的衣裳。”
秋霏瞪了杜芸一眼,赶紧往外小跑步,打算回马车上取衣物。
“夕流姊姊,你疼不疼?”都婧低声问着。
“不碍事,茶水不烫。”她说着,带着几许浅笑。
茶水不烫,因为杜芸还不敢在她身上留下半点痕迹,她的目的不过是要她换衣裳,好在衣裳里藏东西栽赃她偷东西罢了。
前世杜芸就是这么对她的,只是前世的她也早就留了心眼,把那块小巧玉佩取出,在跑马场时顺势丢到她丫鬟身上,最后她的丫鬟受了池鱼之殃。
可也是那时,她发现了一个秘密。
“杜二姑娘,不知道能不能先跟你借一条帔子遮掩一二?”
何夕流突地开口要求,自然教杜芸喜笑颜开,要丫鬟递了件帔子给她。
在帔子交到何夕流手中时,她又道:“替我披上吧。”说话时已经站起身。
何夕流的身形在姑娘间算是高挑的,所以那位丫鬟必须将手往上举,手一往上举,袖子就滑落到肘间,露出一块块的瘀青。
就在瞬间,何夕流抓着丫鬟的手,佯讶道:“你这手是怎么回事?”
大伙的目光全都被吸引过来,丫鬟吓得想抽回手,何夕流却抓得死紧,看向杜芸,问:“杜二姑娘,这是怎么回事?这丫鬟手上不但瘀青,还有未愈的鞭痕,莫不是你……”
杜芸原本还洋洋得意,以为一切照着计划进行,遭她这么一问,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她沉声道。
“你怎会不知道?一般与宴,会带在身边的定是大丫鬟,你这主子却不知道身边大丫鬟身上带伤,怎么都说不过去吧。”
“何夕流,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是我打的吗?你有证据吗?你别想要污蔑我!”
何夕流笑得有些无奈,像是看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杜二姑娘,你误会我了,我只是以为会不会是你的大丫鬟在府里遭人欺负,你这个主子却不贴心,无知无觉罢了,怎么你却认为我在污蔑你,难道是……你作贼心虚了?”
霎时,一旁响起窃窃私语。在场的姑娘家很自然地认为丫鬟身上的伤必定是出自杜芸之手,这事要是放在寻常人家,打骂下人并不算少见,问题是杜芸出身世家,祖父又是礼部尚书,一个世家贵女有此行径,谁家敢娶?
杜芸脸色忽青忽白,想求救,偏偏与她交好的都先跟陈静去马场了,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她觉得自己像是赤裸的,羞恼得转身就走,连丫鬟都没打算带走。
被何夕流逮住的丫鬟不由得跪下。“姑娘,求您放过奴婢,您这么做会逼死奴婢的。”
“你别怕,我既然敢做,就能保住你。”
丫鬟猛地抬脸,泪水横陈地问:“姑娘……”
“杜二姑娘不是个好主儿,不若我买了你,往后你就到我身边吧。”今天她利用这丫鬟揭发杜芸毒打下人的恶行,她回到杜家恐怕没有活路,毕竟是因自己而起,好歹也要保住这条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