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时先眼里布满了难以言说的哀痛,“我……不配,我抛下了她们母女俩,没有尽到当她父亲的责任,她现在过得很好,我不想让她知道有我这样的父亲。”
“这样瞒着凉玉好吗?”宋忆风暗自打量着眼前的男子,发觉此人浑身散发着一股无法形容的沉痛沧桑,不知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才令得他抛妻弃女。
他露出一个含悲的笑容,“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父亲的存在,对她而言才是最好的,你别告诉她我的事,就让她把我当成陌生人吧。”说完这些,他站起身,削瘦的身躯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外走去。
宋忆风没有再阻止他,他发觉这位岳父似乎满怀着悲伤的心事,心如死灰。
沉吟须臾,他决定就如他所言,暂时不将他的身分告知妻子。
而就在这对翁婿深夜晤谈的这一晚,酣睡中的陶凉玉作了一个恶梦——
那是个初春的时节,乍暖还寒的时候。
她与侍雨、弄梅正在厨房里做着糕点,将包着馅料的面团捏成一个个动物的形状。
“相公喜欢吃芝麻馅的,这几个捏成猫儿好了,免得同红豆馅的混在一块。”
她将要给丈夫吃的那几个面团捏得格外的用心,看着一只只白胖胖的猫儿排排站着,不禁笑得眉目弯弯。
忽地,心头猛不防地一颤,她下意识的抬手按住胸口。
“怎么了夫人?”一旁的侍雨见状关心的问道。
“胸口这儿方才颤了下。”
“会不会是肚子里的孩子踢的?”侍雨猜测。
“我只听人提过胎儿会踢肚子,倒没听说会踢到胸口那儿去。”弄梅接着说道:“若是夫人觉得不舒坦,要不要请大夫过来瞧瞧?”
“只有刚才颤了下而已,没事了。”她心头莫名的有些不踏实,却不知是为何,只当是自个儿多心了。
抬手抚着怀了四个月的肚腹,她轻声对着里头的宝宝说道:“宝宝要乖乖呦,你爹爹很快就会回来了。”
“夫人,奴婢猜,您这肚子里的一定是个胖小子。”侍雨笑说。
“何以见得?”陶凉玉问。
“您没听人家说过吗,这尖肚生子,圆肚产女。”
弄梅笑驳,“那也不是全准儿的,当年我娘怀我时肚子就是尖的,结果我生下来却是个女儿。”
侍雨不以为然的回道:“很多人都这么说,还是有八成准的。”
她倒是不介意这孩子是男是女,这是她和丈夫的头一个孩儿,她满怀期待,只要他能平平安安出世、平平安安长大就好。
三人谈谈笑笑的说了一阵,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旋即有个下人神色惊惶的跑进来禀道:“夫人,不好了,庄主他出事了。”
她惊愕的站起身,“庄主出了什么事?”
“他被抬回来了。”
“他是伤了、还是病了?”她神色焦急的询问。
“庄主他、他……死了!”那下人说完,低下头抹着泪。
“死……了?!”她整个人呆住,怀疑自个儿听错了。
侍雨惊问:“袁子,你说庄主死了,这怎么可能?这话可不能胡说!”
那下人着急的表示,“我没有乱说,是二爷和九叔他们几个把庄主给抬了回来,现下人已送进了房里,管事让奴才来请夫人过去。”
“庄主正值英年,怎么可能就这么去了呢?”侍雨仍不敢相信他所说的话。
陶凉玉也不相信,她跌跌撞撞的往外走,脸色煞白,不停的在心里告诉自己,绝对不可能,一定是那人说错了。
相公身子一向健朗,怎么可能会突然死了呢,她不相信。
回到寝房,看见宋忆辰、吴天瞬和方九他们几个人围在床榻前,屋里还传来李昭宜在哭泣的声音,她停住脚步,不敢再前进一步。
吴天瞬看见她,抹着泪上前禀告,“夫人,庄主他……去了。”
她退后一步,脸上的神情整个冻凝住了,“不可能,你们在骗我!”
宋忆辰上前,一脸哀痛的表示,“嫂子,是真的,大哥他真的去了。”他接着说明经过,“先前他正在粮行同咱们商讨事情,突然间神色痛楚的按住胸口,倒了下去,待咱们找来大夫时,已来不及,就这么撒手去了。”
她骇然摇头,不愿相信他所说的话,“我不相信,连你也来骗我!”
“我没骗嫂子,我知道大哥突然这么走了,嫂子一时之间难以接受,但事情已经发生,您来见见大哥最后一面吧。”宋忆辰劝道。
她面无血色,一步一步退到门外。
方九见状,也跟着劝说:“夫人,庄主走时心头必定仍记挂着您,到这会儿两眼还不肯阖上,您不见见他,他怕是无法走得安心哪。”
跟来的侍雨与弄梅抹着泪扶着她,这会儿她们无法不相信庄主是真的去了的事,“夫人,您就去见见庄主吧,不要让他走得不安心。”侍雨哭着相劝。
“他不会死的,他没有死,你们全是在骗我。”她大吼着扑到床榻边,望着暴瞪着双眼的丈夫,拚命的摇晃着他,凄厉的喊道:“相公,你醒醒,你不要吓我,你知道我胆子小禁不得吓;你快点醒来,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我不管……”
彷佛是已见到了她,他睁着的双眼徐徐阖上了。
她抚摸着他冰凉僵冷的面容,抱着他的尸首恸哭。
“你醒醒,相公,求求你醒醒……”
陶凉玉泪流满面,从恶梦中惊醒过来,想到先前那可怕的梦境,她惊慌失措的下了床榻,想去见他一面。
她心绪惶乱,就这么赤着双足,打开房门,往外走去。
两脚踩在冰冷的雪地里,她感觉不到冷意,此时她一心焦虑,只想快点见到丈夫,她要确定他安然无恙才能放心,突然间,脚下绊到了什么,她冷不防摔倒在雪地上,她试着想爬起来,但腹部传来一阵剧痛,令她再跌了回去,她紧紧按着腹部,孩子、她的孩子——
“来人,快来人呀……”看着下|身渗出的血,她惊恐的喊叫。
第7章(2)
宋忆风紧绷着下颚,脸色铁青阴鸷的站在房门外,他不敢相信,他才走了那么一会儿,她竟然就出事了,此刻性命垂危,几名大夫正在里头救治。
孩子注定是保不住了,但至少要保住她。
他没有料想他都已除去了前生毒害了她的李昭宜,她肚子里的孩子竟然仍是没能保住,此时的她血崩不止,再止不了,连她也保不住。
他紧握着拳头青筋暴起,无法明白为何会这般?他做了这么多的事情,不仅无法改变这悲剧,事情还提前发生了。
老天爷这是在玩弄他吗?!
孟兆沉默的杵在一旁望着宋忆风,见他此刻浑身充满了一股惊人的煞气,彷佛想要大开杀戒似的,充血的双眼犹如罗刹般布满了阴戾之色。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大喊着,“让我进去,我能救她、我能救她……”孟兆看了宋忆风一眼,走出去查看,见外头是陶凉玉带回来的那名男子,他在家丁的阻挠下吵嚷着想进去,遂挥手驱逐他。
“这会儿夫人正在里头急救,不是你吵闹的时候,快走吧。”
陶时先急切的表示,“我能救她、你让我进去,我能救回她。”不久前,陶凉玉流产的消息惊动了整个庄子,他听了消息便急忙赶过来。
“你又不是大夫,如何能……”孟兆话未说完,他便大声打断他。
“我是大夫,我是大夫,你让我进去救她!”
孟兆狐疑的望着他,不敢仅凭他片面之词就让他进去,毕竟这会儿里头几名大夫正在为陶凉玉施救,不好放他进去。
见他不信,陶时先表明自个儿的身分,“我乃是太医院前太医陶时先,你让我进去救人!”妻子病逝时他不在身旁,救不了她,但此时他就在女儿身旁,他无论如何都要救她。
闻言,孟兆面露讶色的质问,“你是前太医陶时先?可是我怎么听说陶时先投河死了?”
“那只是子虚乌有的谣言,我真是陶时先,我是陶凉玉的亲生父亲,你让我进去救我女儿,这事宋庄主也知道!”到了这个时候,他顾不得再隐瞒身分,将这事坦白说了出来。
“你跟我进来。”孟兆半信半疑的将他带了进去,来到寝房前,他将这事禀告宋忆风。
“庄主,这人自称是夫人的生父,也是我们先前一直在寻找的那位前太医陶时先。”
满脸阴晦的宋忆风闻言,惊讶的看向他,“你是陶时先?”虽然知道他是凉玉的生父,但他那时并不知道他的姓名。
“没错。”
想起先前传闻他的医术精湛,连罹患绝症的太后都治愈,宋忆风阴鸷的眼神陡然发亮,扯住他匆匆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你快去救凉玉!”
有名大夫见他带了个人进来,皱眉道:“庄主,我们正在努力救治夫人,此时不宜……”
他话未说完,宋忆风不耐的打断他的话,“他是前太医陶时先,你们快让开,让他救治凉玉。”他说着便直接将陶时先推到床榻前。
陶时先在女儿身上扎下二十二根金针,止住了出血,再开了一帖药方交给宋忆风,宋忆风命人连夜将药寻来,煎煮后喂她服下。
翌日,陶时先收回那二十二根金针,缓缓轻吐出一口气,总算保住了女儿的命。
“凉玉如何了?”宋忆风神色紧张的询问。
“度过危险了,接下来须得好好调养,才能补回身子,不过……”说到此,陶时先犹豫的略略一顿。
“不过什么?莫不是还有什么不妥?”宋忆风急切的问道。
“日后她恐怕子嗣艰难、怀胎不易。”若无法为丈夫诞下子嗣,陶时先担忧女儿日后会因此遭到宋忆风嫌弃。
闻言,宋忆风默然须臾,摇头表示,“不要紧,命能保住才是最重要的。”他看向仍昏厥不醒的妻子,不舍的轻抚着她的睡颜,“只要她安然无恙就够了。”
瞥见他脸上那怜惜疼宠的表情,陶时先这才稍稍放心。
当夜,陶凉玉苏醒过来,见宋忆风陪在她身边,她紧抓着他的手急问:“相公,我们的孩子没事吧?”
他将她揽入怀里,不忍心告诉她真相,但又不能不说,“没……有了。”
“没什么?”她没听清楚,愣了愣。
“孩子没有了。”
“你说什么?孩子……没了?!”她瞠大眼,表情一片空茫。
她那空洞迷茫的神情让他看了心疼,他柔声劝慰,“凉玉,孩子没了不要紧,你没事就好。”
她按着疼痛的心口,张了张嘴,好半晌说不出话来,须臾后,她崩溃大哭的捶打着他,“怎么会不要紧?那可是我们俩的孩子啊,为什么孩子会没了?你为什么不让大夫保住我的孩子?!”
她哭得他的心都要碎了,紧紧拥着她,“凉玉,你才刚醒来,别这么激动,对身子不好。”
“是我的错,我不该在那时候跑出去见你,是我不好!”她痛哭流涕的抚着腹部,自责的道:“都是我的错!”
“你怎么会在半夜跑出去见我?”闻言,宋忆风不明所以的问她。
“我作了个恶梦,梦见你死了,我好害怕,所以想去见你,怎么知道、怎么知道会跌了一跤……”自责的泪水淹没她的脸庞,失去腹中的孩儿犹如剜骨之痛,令她悲不可抑。
宋忆风神色僵凝住,她竟梦见他死了?难道她梦见前生的事了?!
抑下心头的惊愕,他不停的劝哄着怀里哭得悲切的妻子,“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是我们与这个孩子无缘,别哭了、别哭了。你若要怪就怪我吧,我不该没有陪在你的身边,放你一人独守空房,是我的错才对,你骂我、打我吧。”
他这阵子冷落她是为了不让她再依赖他,谁晓得竟反而因此害她失去腹中的骨肉,千千万万个懊悔也难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他与她一块流泪,一块为失去这个孩子而悲伤。
接下来数日,宋忆风一直陪在妻子身边,劝慰着她。
“相公,为什么在我失去孩子之后,你才肯回到我身边?”她泪问。
“对不起。”他将她圈抱在怀里,“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我以为这么做是为你好,没有想过会令你失去了孩子。”
“你离开我是为我好?!”她不明白他怎么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为了化解她失去孩子的悲痛,宋忆风决定将部分的事实坦白相告。
“因为……我发觉你太依赖我了,被我保护得不知人心险恶,所以我才找来俞欢充当我的侍妾,意图藉此激励你,令你明白世事无常、人心难测的道理,在俞欢入门的这些日子来,我从未碰过她,在忆辰的事情之后,我便打发她走了。”
听完他所说,陶凉玉惊讶的呆怔住了,“你纳欢姨娘为妾的事是假的?”
“没错,她是我让孟兆找来冒充的,一来是为了刺激你,二来是为了对付昭宜与忆辰,揭露这两人的真面目。”
这话让她惊得好半晌才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说,昭宜与忆辰的事是欢姨娘所为?”
“我查知这两人心存不轨,因此想藉由俞欢的手来对付他们。”宋忆风接着懊悔的表示,“凉玉,你可知道我有多后悔吗?这十几年来,我以为将你保护得无微不至,就是对你最好的,可我后来发觉这是误了你。”
“为什么你要这么说?”宠她怎么会是误了她?
“因为不经风雨淬炼的花儿,是无法茁壮起来,来日一旦风雨稍大一些,就会禁受不住摧残而凋零。”说到这里,他捧着她的脸语气深切,“凉玉,我期盼你将来不依靠我,不在我的庇护下也能活得安好,不被人所欺,你能明白吗?我不希望你做菟丝花,只会攀附着我而活。”
听了他这席话,她热泪盈眶,“我不知道你是这么想的,我以为你变了心、厌弃了我,我很伤心……甚至因此失去了我们的孩子。”
“不,这段时日你做得很好,这一切全是我有欠思量,不该贸然便这么做,让你惊慌得一时无所适从,是我的错,不怪你。”失去孩子,他的痛楚绝不亚于她。
说开了这一切,两人相拥而泣。
半晌后,她抬起泪湿的脸,他替她抹去脸上的泪痕,她也撩起袖子为他擦去眼角滑落的泪。
“相公,以后你要我做什么直接告诉我,你知道我这人不够聪明,你若不明白告诉我,我便无法体悟你的用意。”
“我答应你,往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只剩下两个月的时间,他只想与她好好厮守在一起,不愿再与她分离。
第8章(1)
“多谢大叔,相公说当时若非您出手相救,我这条命可能也跟着孩子一块去了。”与丈夫已把事情说开,陶凉玉愁郁的心结也解开了,此刻精神好了些,在陶时先为她号完脉后,出声向他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