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算是,都知道了。杨梅没想到周枢能在这样的机缘下,完全知道她的身世。原本,她只给了他一个“尘姐儿”的名字,就算打发了,不管他满不满意。
眼下这样,真是始料未及。身上已经没有了秘密的她,对周枢而言,就不再有吸引力了吧?
这样,也好。
其实周枢打从沈云端哭着跑走后,就来到这儿了。在之前,他在树林里不远处收到一只信鸽传讯,走出树林后,才知道这边正热闹着。
虽然没有看到杨梅被打的过程,但从杨梅脸上的掌印,自是可以猜到是谁动的手。他不是个容易动气的人,但对于沈云端,却已经深深不耐烦了。
如果说他曾经考虑让杨梅以沈云端的身分嫁进周家的可能性,如今也得完全推翻。不管他与杨梅日后如何,他断然不愿让杨梅与沈云端再有牵扯。无论如何,这沈云端是恨上杨梅了,而这样做事只顾自己快意,不顾后果的人,若是沾上她一丁点,就是给她兴风作浪的机会。
如今沈家如此凋零,自是不可能造成什么大风波,但不时来纠缠或者四处传播一些不利杨梅的谣言,是办得到的。
沈家只剩沈云端一人,周枢无论如何是不会动她的。
当年的三十六个建国功臣的家族,就算因各种原因覆灭了或没落了,为着当年祖先一同打天下的情谊,如今还在朝廷上立足的家族,都多少会看顾一下落败的,最好能保住他们血脉不断绝。
就说由周家亲自带兵抄家处置了的白家与刘家,其实都在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下,保下了这两家未成年的嫡子或嫡女。荣光不再,但生命还存,就是未来的希望,能活着,总是好的。
白家只有一个嫡女,所以只活了一个。刘家就幸运多了,有五六个未成年的小少爷,在号称没入官奴之后,很快被人买走——若是周家没松手,拿万两黄金来,都不能赎走犯官家眷,这是国法规定的。
皇家想收回的是金书铁券,为着不被朝臣掣肘;至于性命,却是可取可不取的,除非罪行重大——例如站错从龙的队伍,对新任的皇帝来说,全都是谋逆论罪,绝不饶恕。
对付白家,是皇帝的意思,而放过了白清程,却是周家使的力。不然当年白清程怎么可能会一进入教坊司,还没被饿上一顿就立即被洪氏父子买走?连个基本的苦头都没吃过。就算白家没有了,她仍然过着优渥的生活,一路成长至今。
“喂!你的意思是,你周家杀了我白家满门,我还得将你当恩人看?只因为你们放过了我?”
“我周家却是从来没想过会再见到白家后人的,又怎么会在乎你们知不知道周家曾经做了什么?”周枢之所以细细地对三人说明当年的事情,主要是补遗他们不知道或没想到的部分。毕竟白清程是个闺阁女子,见识有限;而洪慎虽是个成功的江湖行商,却不会明白朝廷行事的一些关窍,搞不好一直将当年能顺利买出白清程当成纯粹的幸运,而没想太多。
“白夫人出身于博陵宗家,虽然在洪霄王朝之前那一百年乱世里逐渐衰退,但往前算,从天唐王朝上数到永汉皇朝,宗家那五百年间的兴盛,可说是中原第一着姓,势盛时甚至可以与朝廷分庭抗礼。而这个家族有个藏得极深的秘密——若有双子出,则家族气数尽。”
“你胡说!就算我们是双生子,也不是生来不祥,给家族带来灾难的!”白清程跺脚大叫。
“并不是不祥,只是示警,让家族早做准备。皇家藏书阁里的秘闻区有道方面的记载。宗家五百年里,历经三个朝代,曾经大起大落过四次,在天落之前,皆是产下双生嫡子女。然后将其中一个双生子给送出去,隐世而居,而宗家确实就落败了,当世人以为这个姓氏都将永远消失在世人的面前,就会有个姓宗的年轻人出现,以各种方式重现家族荣光。”
“我听娘说过。当年主母生下你们,因为你哭得很凶,而二小姐却静静地睡了。于是主母说,让大姐儿享受世间一切荣华富贵,直到再也享受不起,母亲陪你一起死;让二姐儿好好活着,就算得不择手段地活着、卑微到尘埃里地活着。母亲给你生命,你将它活下去,带着母亲的血脉与期望。”叹了口气:“所以给了你们相近的名字,却是截然不同的含意。你还会觉得……主母对你不公吗?”洪慎一反平日对白清程千依百顺的态度,指着杨梅的脸,问她道:“看看二小姐的脸,小姐,你看不出来二小姐这十来年过得有多么辛苦吗?她今天被沈云端打了,而这一定不是沈云端第一次打她。这就是二小姐一直以来过着的生活,当一个奴婢,任打任骂,身处卑微,但却仍坚强地活着。换作是你,能做得比她好吗?”
“要我受到这样的侮辱,我宁愿一头撞死!”就算是落魄江湖的贵女,也磨灭不去与生俱来的高傲自尊心,所以白清程想也没想地冲口而出。
但一说完,她就有些后悔了……因为,她发现这样的说法,好像在指责着杨梅的苟活有多么教人看轻。
“我、我没有……那个意思的……”她小心地看向杨梅。
杨梅完全没理会她的意思。她现在想的是另一件事……既然周枢这么了解白家与宗家,那么,在知道了她是白家送出去的双生子之后,会不会……猜到更多?
“不用担心,就算我什么都知道,也不会对付你。”周枢也一直在看她,所以轻易捕捉到她眼底的思量。
“不会吗?”杨梅淡淡地问。
“不会。”
“包括属于白家的金书铁券?”
“金书铁券!”白清程与洪慎一齐叫了出来。他们可不知道当年白家被抄家时,却怎么也没抄到那片原本该慎重供奉在祠堂里的金书铁券。
“本来是要的,但既然是宗家……皇上怎么说也要网开一面,再不会挂念白家这块金书铁券了。”周枢缓缓说着。然后,转头望向那群不知何时从树林间出现的人。朝中间那位身穿一袭尊贵的皇家绒装、明显是首领的年轻男子道:“是吧?七皇子殿下?”
七……七皇子殿下!
并不知道皇子与皇子之间,虽是兄弟却不一定当对方是手足,更不知道同样是皇子,却有好坏差别的白清程与洪慎,当下感到眼前一阵发黑,心中大呼:吾命休矣!
看看四周已经被军队围成扎扎实实的铁桶状,一副插翅也难飞的架式——
这下子,白家恐怕真的要灭门绝后了。
第11章(1)
其实周枢已经从贺君生寄来的飞鸽传书中知道了为什么“剿匪”事件会一直落不了幕,还得让他们这些逃命者灰头土脸地东奔西窜,一时半刻不得消停。一切的变数,都是因为七皇子的横插一杠,让事情无法完美收尾。
如果不是出现了七皇子这个意外,光贺君生一队人马出手,便能轻易搞定三皇子派来的武力。七皇子是不认得贺君生与李迎风的,如果跟七皇子的人马对上,他们不好下狠手,而七皇子却能毫无心理负担地全力以灭了他们为己任,让他们这些人死了也是白死,完全无处申冤。
这七皇子的目标很明确——他只认周枢,其他持刀持枪的,都是山贼土匪,不管是不是一路的,反正顺手都灭了,还可以多拿几颗人头回去请功。
贺君生可以不客气地对付三皇子的人马,但却对七皇子束手束脚,毕竟七皇子是为了搭救至交好友兼小舅舅周枢而来,就算不看他皇子的身分,也得给周枢几分薄面;被添乱也只能摸摸鼻子认了,顶多,就多写几封抱怨信让信鸽带来给周枢,让周枢认下他的这份人情,以图后报了。
当七皇子领兵出京剿匪,名正言顺地将三皇子那些来不及套上军装的武夫们、或者已经报出三皇子大名,但不被理会的兵匪们,全给一一灭了后,其势不可挡的架式,一路招摇过来,还把三皇子埋伏在丰业城以天马帮会帮众为主的武备力量也灭掉了,李迎风的大义兄那支势力顿时随着身亡而瓦解。虽然天马帮会因此而元气大伤,但好处是,天马帮会再无内斗分裂危机,再也不必在众目睽睽下成为朝廷放在江湖的眼线,招致全江湖唾弃为朝廷的走狗。
当年李迎风接受周枢的招揽,便是以个人来换取天马帮会的安宁。经此一事,他的心愿算是达成了,没了大义兄这个官迷在那边胡搞瞎搞,天马帮会就能在江湖上过上几年舒心日子,而不用担心被卷入朝政中,最后还死了个不明不白。
政治不是江湖人玩得起的。所以昨日在确定周枢那边再无危险之后,便默默地收拢了自己的人马,率先离开,不与七皇子照面,自然也不好再与周枢会合,只派人前往小山村去见洪慎等人,告知他们情况,最好能悄悄离开。
而贺君生则不幸地与七皇子小规模地交锋过几次后,艰难地且战且退——不能伤人,只能逃,自然辛苦万分,也终于是逃掉了。
这回的营救行动,正可说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捕鸟的更在黄雀后。
最后真正收割了适次战果的是七皇子,而这个计划的最先策画者三皇子,则只能大口吞着黄连、大口吐着血,失钱失人失势而无功,栽得乱七八糟。在江湖上辛苦经营出来的势力,就这么轻易地被灭了个干干净净。
“周枢被劫事件”,毁了三皇子大半势力,也让皇帝看到了三皇子争储的野心。最后,这事件成就了七皇子,让七皇子从一个大家印象中的富贵闲人年幼皇子,转变为一个有勇有谋,可堪大任的成材皇子形象。
身为皇后的幼子,七皇子一直与周枢的处境很相当。也就是长上对他们的期许不大,有兄长在上面顶着,他们只要过着富贵清闲、万事不愁的生活就可以了。
周枢可以,但身为有资格参与皇位角逐者的七皇子却不行。
天家无亲情,自幼的教育让每一个皇子知道——握在手上,才是自己的。
如果他同胞的两个哥哥可以争,那他凭什么不可以?
七皇子与周枢是自小长大的情分,当他这份野心隐约透露给周枢知晓时,就摆明了,周枢只能是他的人,不能站到别队去。而现在,也不可以死。
“这宗氏家族的事,你怎么会如此清楚?”七皇子好奇地问。
“我每次生病无法上学的时候,姊姊都会允许我进皇家书阁看些闲书。”周枢泡好了茶,斟了两杯,一杯递给他。
将那些绑架周枢的匪徒全部歼灭,并让军队带着捷报回京城报给皇帝知晓后,七皇子并不急着回去领功讨赏,就带着据说“身心饱受惊吓”、“无理由反覆高烧”的周枢来到丰业城的皇家别院休养。写了封感情丰沛的长信给皇后与周老公爷,说明周枢至少要在丰业城好好将养个几个月,才能完全恢复元气。在京城的大家公务繁忙、位高权重、身负重任,无须风尘仆仆地跑来千里外的丰业城探病,七皇子定会在几个月后,将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周枢给带回京城去给大家看的。
往来了几次信件,而周枢也写了几封报平安的信件让人快马带回去,终于把家中长辈们给按捺下来,不朝他这边飞奔而来了。
不是周枢想留下来,而是七皇子不让周枢走。趁着这次,他铁了心要周枢给个明话,再不许他推托闪避。
“随意看了打发时间的闲书,竟然都能记下来吗?”
“只是隐隐有个印象,后来才又找人去详细了解一番的。我可没有那种博闻强记的天分。”
“你不是没有,只是怕人知道。”七皇子嗤笑了声,道:“周枢,周宽敏,我们几乎是打一出生就相处在一起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有怎样的能力,我还不清楚吗?”
“你对我如此了解,又怎么会不知道我的性格?我可无意进入朝堂,我对你没有用。”
“都这时候了你还要瞒我吗?宽敏,你不是真正的闲散贵公子,你——是父皇暗卫首领,我半年前总算探出来了。”紧紧盯着周枢的脸,想知道他这个极机密的身分被他揭穿了,会有怎样的反应。
“不,我不是首领,但……确实,我是皇上的人。”周枢发现这半年多来,他受杨梅的影响颇多。尤其是关于一些遮掩着的事,一旦被揭发出来,也就……那样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从来不会去告知别人自己在做什么,若别人自己千方百计探得了,那他就老实承认,但也就这样了,不会因此附赠更多解释。想知道前因后果的话,还是劳驾那个很闲的“别人”再努力去挖吧。他保证,一旦挖掘出结果,跑来找他求证,他会很诚实地点头或摇头,绝不糊弄。
“我没想到你会这样坦然承认。”
“你都查出来了,否认没有意义。”
“什么时候这样干脆了?”七皇子好奇地打量周枢,觉得这个仍然一副温文儒雅样的家伙,在这半年变了许多。
周枢没理会他的追问,只道:
“既然知道我为皇上办事,你就该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是你的人。”
“哼。现在不是,以后肯定会是。”
是指他登上皇位之后吗?周枢懒得回应,低头喝茶。
“你的反应真是让人失望。原本我觉得这是个天大的把柄,定能藉此让你多偏向着我一点——既然你是我父皇的心腹,你不着痕迹为我说些好话,起的作用肯定比母后或大臣们来得大。”七皇子不爽地一口将茶喝干。
“我们还是好好地当甥舅吧。”
“这时候又敢自称舅舅了?”七皇子撇嘴。
“虽然不敢,但有用就得用。”
七皇子重重地叹口气,用力往躺椅椅背上跌过去,摊着健硕的身躯,放松一直紧绷着的身体,姿态一下子懒洋洋起来。
“好吧。威胁不了你,但我可以施恩。一点一滴地施恩,当我给的恩情大如天之后,你就算忠心于父皇,也会希望下一任得到你全心全意忠心的人是我。”
“很好的阳谋,但执行上有困难。我可不缺什么。”周枢想了想,道。
“少来了。就算白家的金书铁券,光凭你一个,就有把握说动我父皇不收回。但人生那么长,遭遇的事情那么多,你怎么知道没有需要我帮忙的时候?就说眼下,我千里奔驰,救你出劫匪之手,免了你被虐杀的下场,这不就是个天大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