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瞿大夫所说,大罗神仙要救一个人,差不多也就施用这些法子了。有这么多人帮衬的花明子,无疑是幸运的,但她又何其不幸地遭遇了这样的意外。
圣手大夫则说因为伤及腹部,她今生是无法生育了。翟大夫则说花明子遭遇了这般毒手,日后就算身子恢复,却再比不得常人了,不得忙碌、需得长期静养,就连吃食都得磨碎如幼儿一般,如此或可活个二、三年。
二、三年……她和学文同年,还小他七岁啊。
应爻隆一忖及此,胸口便痛拧了起来
他不知道花明子醒来之后,该如何告诉她这些事。他已经告诫过她的婢女不许多嘴,得由他亲自告之。但他怎会不知道当花明子知道这些事之后的处理方式呢?
她会咬牙说没关系,然后继续撑起家业,并在临终日到来之前为所有人做最好的安排,因为他自己就是个当家,他清楚那些责任有多难放下。
只是他打小就知道自己是长子,有责任撑起家业,且他至少有娘、有学文陪着,但她是因为父亲被二娘所骗,被迫撑起家业,虽然做得有声有色,仍是她意料之外的人生,加上她爹已离开人世……
一想到她醒来之后即要面对的艰难,他竟舍不得她醒来了。
“不要!你不要过来!”花明子身子忽而一阵痉挛,满脸恐惧地叫出声来。
翠宇原本要上前,一看到应当家握住了当家的手,也就低头退到门边守着。
“没事了。好多人守着你。”应炎隆紧握住她冰冷的手。
“爹……我好怕……”
“不怕。有我在。”应炎隆注意了下安神香焚烧的状况,又紧握了下她的手。
“你会一直陪着明儿吗?”花明子的声音突然软懦得像个孩子。
“会。”应炎隆握紧了她的手。
“你别走,明儿怕……明儿不喜欢一个人……”
“你再也不会是一个人了。”应炎隆语气坚定地说。
她微勾了下唇角,而后又人事不省了。
应炎隆深吸了口气,强抑下鼻尖的酸楚,仍是痴痴地看着她。
她第一次作恶梦时,他正好在一旁,见她明明伤到没力气挪动,却还是害怕挣扎得让伤口渗出了血,那当时他真是连把罗继才碎尸万段的心都有了。
可罗家在朝堂上呼风唤雨,他不会傻到和他们硬碰硬,还赔上她的名声。他得用他的方法来解决这一切。
“应当家,二少爷来了。”翠宇说道。
应炎隆闻言,立刻想抽回手。
“不……”花明子皱着眉,紧抓着他的手不肯放。
在她伤势最危急的那一天,她痛得四处乱抓,而他当时握住了她的手,然后,奇迹式地她竟平静了下来。知道了这样的举动能让她安心,他也就让她握着了。
只是每每看到她戴着白玉镯的手腕瘦得只剩皮包骨,他就心疼不已。
“明儿,乖。”应炎隆脱口说道,将一旁的丝褥塞入她掌心间。
“爹!”花明子扁着嘴,像是快哭了。
“明儿,乖,我没走。”应炎隆起身,见她虽然扁着嘴,却不再哭喊,这才又往后退了一步。
“花当家醒了吗?”外头传来应学文的声音。“翟大夫来把过脉了吗?”
“瞿大夫来把过脉了,刚让她服下金露九调气。”应炎隆转身看向厅门,在弟弟入门时开口说道。
“大哥,你也来了啊。”应学文扶着娘亲走了进来。
宋青莲不知自己是第几次看到大儿子与花当家独处一室了,虽有些讶异,却没多问,只关心道:“翟大夫今日怎么说?”
“气脉强盛了些,伤口的红肿发热也退了。我刚看了下她的情况,觉得情况应当在转好中,不像前几日,昏迷时犹痛得直掉泪。”
“可怜的孩子。”宋青莲一看到床榻上病奄奄的花明子就又红了眼眶。
“浑蛋罗继才!要不是大哥阻止,我早就冲去找他算账了!”应学文咬牙切齿地说。
“我说过多少次了,花当家现在还没醒来,万一罗继才说你诬告呢?”应炎隆脸色一凛,严声说道。
“我就说我亲眼目睹!”应学文不服气。
“如果他反说是你杀害了花明子,想诬赖给他呢?”应炎隆瞪着弟弟,记不得已经劝戒过他多少回了。
“我没有啊!是我救了花明子!”应学文吼得更大声了。
“但是唯一看见的人是花明子。”应炎隆板着脸。
“可是万一罗继才跑了的话,那该——”
“我早就派人盯着他了。”他并不只是急于医治花明子的伤势,同时亦在运作很多事。
只是,撒网若要撒得让人无所查觉,得要花些时间。
“但这口气我实在吞不下!花当家气息奄奄躺在那里,但他却——”
“学文,你别尽对着你大哥吼。”宋青莲坐到榻边,拿出手绢拭着花明子额上的汗珠。“花当家被掳的事已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她清白已失。幸好你大哥让人放话,说她被恶徒掳走的那天,正好被运送药材的应家护院给救了,此后因怕歹徒再寻上门,是以一直在应宅养伤。你可别一气之下就说溜了嘴。”
“我不管啦!反正等她一醒来,我们便成亲,看外头那些人还有什么话好说……”应学文看向花明子,声音压低了些。
“你原本不是百般不愿成亲?”宋青莲看了小儿子一眼,当然也没忽略大儿子变得紧绷的脸色。
“原以为她长得三头六臂,现在知道她不是。”应学文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忍不住想偷看她。
“你可知她身体的真实情况?”应炎隆双臂交握胸前,冷冷地看着他。
“咱们应家是做什么的,要调养身体不是易如反掌吗?她伤得那么重,我们都救回来了,还能有什么大事——”
“她此后不能生育,不能劳累。她——”应炎隆对于她的年寿一事不提,只怒声说道:“这辈子最好就是当个富贵闲人!”
“那不正适合我吗?我是老二,有没有无子嗣都无所谓。反正大哥你到时候多娶几个,替咱们家传宗接代即可。”
“就只会说这些不负责任的话。你怎么不说,既然你闲来无事,干脆就负责替应家开枝散叶?”应炎隆瞪了他一眼。现在只要提起亲事,他就有满腔的不快。
“因为大哥的孩子一定比我争气,看看你和我之间的差异就知道了。”应学文神色微黯,而后扯唇硬挤出笑容。“娘,您说对吧?要生也是大哥生。”
“娘希望抱孙,但更希望你们都能觅得佳偶。至于现在嘛,娘只希望花姑娘能快点好起来。”之后,不论花当家想嫁谁,都别壤了兄弟二人的感情啊。
“娘,您真是好心肠。”应学文黏到了娘亲身边,嘻嘻笑着说道。
“娘,我出去巡店了。”应炎隆向娘亲点了点头后转身离开,临走前向翠宇交代:“她若发热或发冷,就立刻叫大夫。记得每两个时辰伤口就要洒药粉……”
“是,都记住了。”翠宇在应当家交代完毕后,屈膝为礼说道。
宋青莲若有所思地看着大儿子的背影,却是什么都没说。
“娘,您说大哥对花当家的事这么上心,一定是把她当弟媳照顾了吧,却还嘴硬。大哥这个性真是不讨喜。”应学文压低声音说道。
宋青莲将目光从大儿子身上移开,掐了下小儿子的脸颊。“你别老是这么一头热,以为你想的都会成真。花当家想嫁谁就嫁谁,那可由不得旁人作主。”
“那我就缠到她愿意嫁我为止。”应学文抬头看着榻上的花明子,只觉得她虽然羸弱至此,仍美得让人想多看几眼。
“若她心有所属,你纒也没用的。”依她看来,炎隆应是心系于花姑娘了啊。宋青莲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若心有所属,就不会要招婿了。”应学文自信满满地笑道。
“她曾向你大哥提亲过,万一你大哥突然改变心意了呢?”
应学文脸上笑意蓦地消失,开始咕咕哝哝地说着哪有这种事、这样不公平之类的话。
一旁的翠宇垂眸听着母子俩的对话,想着还是应当家好,不但会默默陪着她们的当家,还无时不刻担心花当家的伤势;花当家就该匹配应当家这样的人才是——如果她们的当家能够醒来的话、如果应当家愿意娶一个命不长的女子的话。
唉……
***
花明子觉得自己作了一场很长的梦,长到她以为自己不会再醒来,因为她痛到恨不能在梦中死去。
可她知道身边始终有人来来去去,还有一双大掌握着她、抚着她?,有一道沉稳声音总对着她说话,那人要她不要害怕,醒来之后会有他帮忙打点一切;要她快点醒来,别让花家上下都为她担心。
是啊,爹不在了,如果她也走了,花记食铺岂不是要任由那些豺狼虎豹亲戚操控;若不醒来,岂不是让罗继才逍遥法外。于是,她在梦中向老天爷祈求,如果她阳寿未尽,就让她快点醒来吧……
花明子蹙着眉,长睫无力地眨动几下之后,终于缓缓地睁开——
“当家!您总算醒来了!”翠宇停下替当家拭汗的动作,瞬间红了眼眶,激动地抓住她的手,朗声对着外头说道:“有人在外头吗?我家姑娘醒来了,快点去唤大夫、通知应当家!?”
“快派人去请瞿大夫和圣手大夫,哪个还在京城就请哪个过来。”正走进院落的应学文一听,连忙抓了个仆役交代,“还有,快去请管事通知我哥。”
“当家,您能说话吗……”翠宇哽咽说道。
花明子看着翠宇,扬眉打量周遭陌生的摆设,张口想说话,却先喘了好几口气才说道:“我……在……哪?”气若游丝地说了一句,便咳了起来。
“您在应家。”翠宇抚着当家的背,等她喘过气后,便端过瞿大夫交代若醒来要喝的汤药,递到她唇边,顺道将她昏迷了七日、且为何会在应家的事逐一说了。
原来救她的是应家二少爷,看来上天也觉得他们有缘,因此让他救了她一命。所以这几天总在她耳边说话的人是应学文吗?
可那沉稳的语气怎么听起来却像是应炎隆呢?花明子脑中闪过彼时他陪在她身边遇事不乱的神态。
“应当家……打扰……”花明子颤声说道。
“是啊……应当家待您真没话说,什么仙丹妙药都往您这里送,每天再忙都要抽空来看您……”翠宇突然放低说话声音,因为从眼尾余光瞟到有人进门了。
翠轩往门口看去,只见应学文在进门前整理了下仪容。
“花当家,你醒了!”应学文带着一脸笑意,用最潇洒的姿态进了屋里。花明子看着眼前这个身着墨蓝刺绣衣的年轻男子,用眼神要翠宇扶她起”
“躺着躺着!”应学文连忙挥手摇头,阻止她起身。
“多谢应少爷救命之恩。”花明子说。
“是你命大。先是我正巧经过,后来瞿大夫和圣手大夫又都刚好还在京城。再者,我大哥也愿意把那些丹药拿出来救你……”
花明子看着应学文说得眉飞色舞的俊容,只是静静地听着,眼皮竟又忍不住往下垂,她好累。
第6章(2)
“当家,瞿大夫来了。”翠宇一见到瞿大夫来,立刻上前帮忙提医箱,并在桌上备好笔砚方便大夫写药方。
“你再不醒,我这招牌就要砸了。”瞿大夫往榻边一坐,立刻执起花明子的手腕诊脉。
“多谢大夫。”花明子朝瞿大夫一颔首,感觉应学文正灼灼地看着她,但她实在无力回应,只得闭上眼,由着大夫把脉。
“你受了这般重伤,能活着就是万幸了。皮肉伤容易复原,可一旦伤及脏腑及底气,非得再躺个三,五个月才能补足。幸而你现在醒来,能够吃喝,气血补充就能快一些;再加上应家药铺等于是把寳医宝山都搬到你面前了,你就安心休养吧。”瞿大夫放下她的手说道。
“多谢瞿大夫。”花明子张开眼,以气音说道,只觉得此时呼吸及唇间全是药味。
“要谢就谢应当家吧,是他用了计硬把我从宫中挖出来的。否则我出宫一趟哪能待上这么久。”瞿大夫对着她笑道,当她是应当家的心上人。
“敢问大夫……我这身子何时可以复原?可会留下病根?”花明子问。
瞿大夫敛起笑意,皱了下眉,却未接话。这花当家命不久矣一事,应当家叮咛过他先别提。
花明子见瞿大夫不语,心里一沉,移眸看向应学文,见他亦是一脸凝重,她于是深吸了口气。横竖她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怕什么呢?
还有时间能让她安顿好花家产业及重视的人,那也就够了。花明子心里虽这么想,冷汗却泌出了颈背。
“请大夫实话实说吧。”花明子看着瞿大夫说道。
“我来告诉她。”一道声音从门口传人。
花明子和所有人都往门口看去,只见身着墨蓝长袍、面色肃穆的应炎隆正大步朝着他们走来。
“大哥,你怎么来了?不是正在跟掌柜们开会吗?”应学文奇怪地看着大哥。
大哥和掌柜们的每月一会,向来要持续到晚膳时分,且从来不许任何人去打扰。
之前他就曾经因为有事想进去找大哥商量,结果一进门就被大哥凌厉的目光给吓到动弹不得。
“不碍事。就只剩”些小事,他们决定即可。”应炎隆站到榻边,看着她面色苍白,连一双美目都失了光采。
花明子迎上应炎隆的灼灼黑眸,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昏迷多日必然憔悴的容颜。她微低了头,伸手要拨鬓边发丝,可转念一想,她受伤时的惨状,他应都目睹了,她是在羞个什么劲!
况且,她不是总认为好看与否只是皮相吗?放下拂发的手,她再度抬头看向应炎隆,语声虚弱但语气坚定地说:“应当家,多谢连日的照顾,大恩难忘。麻烦您告诉我我的状况,好让我做好准备吧。”
应炎隆看了瞿大夫一眼。
“我到小厅写药方去。”瞿大夫踱步离开。
应学文扁了下嘴,不情愿地转身离开。
花明子见此,浅浅倒抽了口气——莫非她的伤势很严重?
“我还能活几天?”她故作镇定地问,双唇却止不住地颤抖。
“没那么严重,你想太多了。”应炎隆在她榻边坐下,定定看着她。
“若没那么严重,你何需叫所有人全退下?”花明子柳眉一拧,咽了口口水后说道:“您请说吧。我承受得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