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我不喜欢求人,可恭彦,这一次就当我求你……”没有预期会听见恭彦已有婚约的事,心好乱,想不到更好的理由了。“我们是……好朋友,不是吗?答、答应我,快答应我呀!”
恭彦无法答应她,总觉得答应她,就等于要她真的活不下去。
他怎么可能跟她成了亲,又眼睁睁看她一天天在等待自己死去,只为了不给他“添麻烦”!更不用说,他根本不愿意去想她是否真的只能再活三年的事。
祝晶不会短寿的!她如此善良,老天爷怎会忍心夺走她的生命!
她一定会长命百岁,一定得要如此!
既是如此,他就更不能答应她。
婚姻是一辈子的祝福,怎能成为生命的咒诅?
为此,他强迫自己不能心软,不能转身拥抱正嘤嘤哭泣的她。
直到这时候,他才猛然想起多年前祝晶还在西域时,吕校书对他说过的话。那时他还不明白,何以要早一点告诉祝晶关于小晶的事。而今,他虽然懂了,但似乎已经太迟了。是他的错,他让祝晶陷得太深。
见恭彦铁石心肠,说什么都不肯答应,甚至不肯转过身来面对她,祝晶泪流满腮。“恭彦,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答应我?”
恭彦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却仍然藏不住急切地道:“祝晶,妳不要胡思乱想,我虽然不能答应妳,可是我们还是好朋友。”
“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真的活不久了?”她再一次从背后用力抱住他。
“……我怎么可能会相信?”他要祝晶活到很老很老啊。
“恭彦……你……爱我吗?”她抱着一线希望地问。
他全身一僵,咬着牙,说不出口。
祝晶再逼他一问。“你爱我吗?回答我啊。”
“不,我不爱。”祝晶,对不起。
“……那,是我误会了……对不起。”
感觉身后的手臂突然松开了,他猛地回过头,祝晶已经不见了。
以她那样的状况,他不放心。
急急追到巷外,可祝晶已不见人影。
一阵风吹来,恭彦这才发现自己脸上已满是泪痕。
小晶是他青梅竹马的朋友。
他比她年长三岁,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呵,不过他们其实都还没长
因为感情很好的缘故,小晶从小就嚷着长大以后要嫁给他。双方家人误以为真,默许已久。
后来,他们才知道儿时的戏语大有问题。
成长的日子里,他们之间一直有的,只是单纯的友情,和亲情。
即将离开日本,前往大唐的前夕,小晶告诉他:
“恭彦,听说遣唐的留学生至少要在长安待上十五年才能回来,那么,等你回来以后,我大概已经很老了吧……假如在你回来以前,我有喜欢的人了,那该怎么办呢?”虽然她现在还没有特别喜欢上谁,可和恭彦之间,总感觉已经有如亲人。
“小晶,妳想说什么?”他温声询问。
“我想说,恭彦,假如以后我们各自有了喜欢的人,都要勇敢地去追寻,好吗?我想,只有那样,才会得到幸福的。”
他看着青梅竹马的同伴,笑了。“好啊。可是,万一我们没有各自喜欢上其它人呢?”
“那等你回来,你老了,我也老了,到时候我们就在一起吧。”小晶笑道。“可是总觉得,未来的事情很难说呢。”她弯身过来,抱住他的颈项。“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回来喔。至少要让我知道,你过得很幸福。”
他笑诺。“我答应妳。”
他对祝晶说了谎。
他没有不爱她。
当过去那遥远的记忆闪现脑海时,井上恭彦这才太迟地明白,他拒绝祝晶的方式太残酷。
当时他心乱如麻,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祝晶莽撞的要求……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绝对不能答应她。
祝晶离开后,他急急驾着车在街坊四处找寻。偌大长安城里,他竟然找不到她的身影。想到祝晶可能回了家,他又到吕家去找,但吕家大门深闭,他等到黄昏才见到吕校书和小春拿着装促织的竹篓子回来。
祝晶没有回家,她不见了!
当晚他们在城里找遍祝晶可能去的地方,但直到暮鼓响起,还是没有消息。
一晚上,他们焦急地等在家中,等祝晶回家来。
天明时,她仍然没有回来。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隐约间,他们爷俩大概猜出了祝晶的未归必定与恭彦有关。他脸上自责的表情教吕校书和小春无法再责备他,也只能陪着忧虑。
恭彦一夜未睡,心神却彷佛出了窍,不再属于自己……他恍恍惚惚,担忧着祝晶,当年与小晶的约定跃现眼前。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尽管还记着当年的承诺,他却没有遵守那个约定,遇到了真正喜欢的人,还傻得伤了她的心。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坊门开启。
恭彦突然走到吕校书面前,登地双膝一跪,行了个至重至敬的跪拜礼。
“吕大人,如果祝晶回来了,请容许恭彦在此向您提出一个不情之请。”
“孩子,你-”
“快来人!是吕大人的宅邸吗?”大门外突然传来急切的呼声。
井上恭彦与吕校书为之一愣,话题就这么被打断,两人赶紧起身打开家门,就见到一名艳丽的女子策马奔上前来。
“阿国?”恭彦认出了来人,心底一阵讶异。
“恭彦?是你!太好了,快跟我来,你那位好朋友昨天跑到我那里,她感觉很不对劲-”
“祝晶?”恭彦冲出门,就要跟阿国一起离开。
吕校书赶紧叫住他。“等一等,骑马比较快。我跟你一起去。”
小春老早机灵地牵了马来,一行人匆匆赶往平康坊。
第十五章 此心依然(1)
“祝晶?”井上恭彦来到床边,轻轻唤着她的名。
吕祝晶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愣愣地发着呆,谁也不应。
“瞧,就是这个样子。”阿国站在她的屋子里,无奈地指着坐在床铺上的吕祝晶道。
昨晚禁夜后,吕祝晶突然来敲她的屋门,当时她看起来心神大乱,阿国赶紧让她进屋里休息,又找来大夫为吕祝晶诊治,但都不见起色。
大夫开了宁神的药让吕祝曰闪服下后,她虽然冷静了下来,却像是失了神魂般,成了个木娃娃。
知道不能放任吕祝晶这个样子待在这里,阿国一早便派人到邻近的崇仁坊找井上恭彦,但恭彦不在,不放心的她连忙亲自到永乐坊来联系吕家人。
“小公子,妳怎么了?妳看看我呀,我是小春啊!”
小春站在祝晶面前连连呼喊了好几声,但都没有得到响应。
祝晶从头到尾都只是浅浅地笑着,什么话也不说。
她看起来不像是生了病,却又分明不再是从前那生气蓬勃的吕祝晶。
“祝儿!祝儿!”吕校书的连声呼喊,都进入不了她的心。
一小群人聚在吕祝晶面前,试尽了各种方法→想要唤起她一点点的回应,却都徒劳无功。
向阿国再三道谢后,他们带着祝晶回家。
坐在阿国大方借用的马车里,三个人的目光都离不开那个异常温顺地坐在马车里的吕祝晶,方寸大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们找遍了长安城的大夫,但没有人能唤回祝晶的神智。
当天恭彦急急进宫,拜托慧安公主调请宫廷御医到吕家出诊。
御医果然到来,但也束手无策。
半个月之内,长安城群医讨论着吕祝晶的病况,得到一个共同的结论--
“奇怪了,这位姑娘并没有生病,不知道为什么却像是丧失了神智?或许是邪祟所致?”
大唐开元年间,民间道观林立,符线、灵宝一类的道术相当盛行,许多信道者皆深信不疑;朝廷一方面禁止百姓迷信,一方面却又极端崇道,不仅尊奉老子李耳为祖师,甚至下令读书人必须熟读《道德经》,使玄学大盛过一段时期。
待群医离去后,吕校书这才告诉亲友们:“祝儿的问题,应该是咒。”他说出当年金刚智大士来到长安时,为祝晶结印护持的一段往事。
“既然知道是咒,那么就以咒术来治治看吧。”微服出宫来探望祝晶的慧安公主果决地道。“我立即回宫,请太医署的禁咒师过来看祝晶。”
公主抱着一线希望离开,不久,果然带着宫中御用的禁咒师前来。
那鹤发童颜的老禁咒师带来两名协助施法的禁咒生,一齐走进吕祝晶的房里。
这位禁咒师多年来云游四方,近两年才被唐明皇召入宫廷,聘为太医署的禁咒博士,据说禁咒之术相当高明。
环顾一眼狭窄的房间后,禁咒师随即请吕家人将祝晶带到比较宽敞的后院,以方阵设立起一个简单的坛场。
不言不语的吕祝晶便躺在方圆之中。
身穿灰色法袍的禁咒师,以各种符咒在吕祝晶左右施下结界,并命令闲杂人等退出方圆之外,同时将吕祝晶生辰八字写在一个木制人形背后。
那禁咒师随即以左手持着杖刀,踩着禹步,绕行方圆,以他特殊的语调吟哦众人听不懂的咒文:
“仅请玉皇大帝,三清道尊,日月星辰,八方诸神,左东王父,右西王母,五方五帝,四时四气,棒以木人,请除祸祚,棒以金刀,请延年寿。咒日:南山之下,有疟鬼夺人,天神天将……急急如律令!敕!”
“啊!”方圆中心的吕祝晶突然大叫一声。
看得一旁的恭彦和小春等人纷纷冷汗涔涔。眼前场景之诡异,已经超出众人平生的见闻。
只见那禁咒师拿起写有祝晶八字的木制人形,以笔沾朱砂,在人形上描绘出五官四肢与五脏六腑,随后又大声喊道:“祓除不祥?恶鬼禁制,缚!”
“啊!”祝晶再度大叫出声,当场呕出一口鲜血。
“祝晶!”“祝儿!”亲友们受到惊吓,纷纷欲奔上前。
两名禁咒生赶紧阻止。“不可上前,还没有结束。”
于是他们又等候了片刻,直到禁咒师取来祝晶的血,点在人形上,并加以焚烧后,才算完成了施术。
“禀告公主,已经完成施术了。”禁咒师向一旁的李静行礼道。
李静点点头。“辛苦你了,张博士。”
恭彦抢入法坛之中,小心翼翼地抱起昏迷不醒的祝晶,抹去她唇边的鲜血时,他整颗心也都像在淌血。“祝晶……”
施以玄妙的禁咒之术后,吕祝晶果然缓缓睁开眼睛。家人亲友全都围聚在她身边,见她清醒过来,都紧张不已,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痊愈,能够认得人了?
“祝儿?”吕校书这几日向朝廷告了假,不肯离开女儿身边,就怕有个万一,他会悔恨终生。
祝晶虚弱地眨了眨眼,看见父亲老泪纵横,不禁笑道:“爹,别哭啊,你哭起来好丑的……”
小春是第一个大声哭出来的。
朋友们一一向祝晶打过招呼,祝晶也一一响应他们。“大哥、公主、阿倍、吉备……怎么了啊,大家?哭什么?”
直到看见了恭彦的脸,她眨了眨眼,一脸茫然。“呃,你是谁?”
恭彦愣了一下,俯过身看着祝晶。“是我啊,恭彦。”
“恭彦。”祝晶像小儿学语那样,叫了他名。
恭彦表情转喜,但祝晶接着又道:“恭彦……这名字有点耳熟……你是谁?我们认识吗?”
听见祝晶的话,众人纷纷由欣喜转为错愕。
“小公子,妳在说什么啊,他是大公子啊!”小春冲到床边指着恭彦说。
“是啊,祝晶小弟,他是恭彦啊,妳不认得了吗?”站在李静身边的刘次君也道。
祝晶一脸尴尬地看着井上恭彦,有点歉疚地道:“啊,真不好意思,我好像不大认得……我们很熟吗?不然你怎么一直抱着我?”
祝晶眼中的生分不像是假装的,她似乎是真的不认得他!
是方才宫廷禁咒师所施的咒术造成的吗?他不了解道术,却在眼见禁咒师果然唤醒了吕祝晶后,对那禁咒之力也深感震惊。
祝晶看着恭彦半晌,打了个呵欠,双眼迷蒙地说:“奇怪,好累喔,有点想睡了呢……可以麻烦抱我到床铺上吗?”
“祝儿,妳先别睡-”吕校书也觉得女儿还是有些不对劲,可祝晶已经窝在恭彦怀里,一闭眼就睡着了。
恭彦这才将祝晶抱回她房里休息。
站在床边看了她良久,恭彦蹙眉道:“我去找刚才那位禁咒师问清楚。”
他不明白,为什么祝晶醒过来后,每个人都认得,唯独认不出他?
还有,如果祝晶早先是因为身中奇咒而短寿,那么,施以咒术的现下,是否表示她从此以往,便能长命百岁?
这些问题,都在他稍后离开吕家、在路上追上那禁咒师时,一一得到了答案。
禁咒师在井上恭彦一连串追问后,只淡淡说了一句:“那位姑娘想必深恋着你吧?”
恭彦点头承认。
“这就是了。她身上的咒,叫做『相思咒』,如果一生不动情,自然得享天年。这一次应该是她第三回发病了,她每一次的病,想必都起自于你。刚才的施术,我只是暂时封印住了她的病征,日后必须小心照护,不再动情,就不会有事。”
“那倘若……她再度动情了呢?”
“若因咒力而再度发病,她必死无疑。”禁咒师看着恭彦,又说:“其实,『相思咒』,起于人间至爱,源于最初,必定是有情男女互相以咒结合彼此。这种咒一旦施加在有情双方身上,就会使结咒的两人同生共死;但倘若有一人在中途改变了心意,另一人就会夭寿,并转将咒力延续到对方的同性血脉中。想必那位姑娘的先祖,应该有人曾经施以这种咒术,但却没有得到圆满的结果。”
“所以,这最初并不是一种恶毒的咒?”而是为了永结同心才施下的咒?
“不是。一般的『咒』原本就包含『杀人』与『活人』两面;但『相思咒』起源于爱,就连最高明的咒师也无法完全解除,我也只能暂时施以封印。但是我并没有封住她的记忆,照理来说,她不应失忆才对。
不是失忆……那就是刻意地想忘了他了……是他伤她太重。“那么祝晶的咒,要怎么样才能完全解开?”
“不知道。禁经上没有明确的记载。”顿了顿,禁咒师又道:“还有件事我刚才没有告诉你们。”
“什么事?”
“我们『人』,乃是精、气、神,三者合一的灵肉之体,以气主神,气之清者上升为天;气之浊者,下沉为地心天地人三者构成了宇宙的恒常运行之理。我见那位姑娘气若游丝,简单来说,就是一般人有三魂七魄,而那位姑娘却少了一魄。我虽然尝试为她招魂,却屡招不回;倘若是天生六魄,恐怕并非长寿之相;假使是后天使然,也许这咒力远比我想象中更加难解,甚至不可妄解,倘若真解开了咒,说不定吕姑娘连二十五都活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