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倒不是有什么不好,从外观猜这屋龄可能有二十年了,在一排都使用浅色二丁挂瓷砖外墙的建筑中,这五间却是砌红陶砖,反倒有些古朴的韵味在,也特别显眼。
但是,想起那次她为家人买圣诞礼物的大手笔,背景不该是住在这样的平凡房子里。
待她走近,他斜身拉开另一边车门门把,坐回时右手留在副驾驶座的椅背上,等她上车。
席宝琳坐进车内,系上安全带,知道他的脸就近在咫尺,她偏不看他。
她得稍微矜持些,太快表现出投怀送抱的意愿,一旦他感觉没什么挑战性,那这些戏也就白演了。
「穿这样好像圣诞节的小天使,水水嫩嫩的。」他称赞道。
她的衣服样式都很特别,看不出来是哪一个牌子,素色居多,和她整个人散发的气质很搭,一种带着含蓄却也无法忽视的娇贵。
「谢谢,你和平常一样,还是风度翩翩。」她微微颔首,回道。
「这是妳第一次对我有点感觉,我很喜欢。」苗子齐踩下油门,前往今晚的目的地。
两人第一次单独见面,还有些不知接下来会如何进展的期待与紧绷。
他专心开着车,她低头拈着披风上的雪白兔毛,不急着说话,在面对未明的状况时,她通常选择沈默,静观其变。
低着头,看似羞怯,全是假象。
车子经过热闹壅塞的市区,而后渐渐远离,上了北二高。
待车速稳定下来后,他才开口说话。
「我觉得妳好多谜,人像谜,言行举止也充满了谜样的矛盾,住的地方、还有开的那间店,没有一样我猜得透。」也因此,她对他有种飞蛾扑火的致命吸引力。
「住的地方有什么不对吗?」听到他提起她住的地方,席宝琳有些讶异。
「暂时还想不到,但是就觉得妳不像在那里长大的。」
「呵……不然,你以为我是有钱人家的千金?」
「至少妳有能力开一间属于自己的店,应该不错吧!」
「一间店背后的出资者不一定只有一个。」他猜想她家很有钱,所以,他才花这么多时间追求她?
「也对。」他没再追问这个话题。虽然她答应邀约,但是,从对话中不愿正面回应,看得出来她还是对他有所防备。
不过,这表示她不笨,他的确不是个该让人放心的好男人。
「晚上跟家人一起吃圣诞大餐?」他转了个话题。
「嗯,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妳和家人不住在一起?」
「喔……对。」
「所以,妳是回父母家吃饭?」
「我是住在那里,不是回那里。」她立刻更正说。
席宝琳愈来愈觉得苗子齐不像他外表看来那样漫不经心,他很聪明也很细心,观察力更强,在看似没有特别意思的对话中,却一直在套她话。他很想快点确定她家到底富不富有吗?
「放轻松,我们是出来过圣诞节的,只是路上闲聊,又不是在盘问妳的身家背景。」他笑着转头看她一眼。
「我很轻松啊。」说着,她松下肩来,碰到了椅背,才发现从一开始,她一直挺直着背,九十度悬空坐着。
「我虽然常笑说自己是靠女人吃饭,但我可不是小白脸,也没要娶妳,妳家富不富有跟我没关系,我想法很单纯,喜欢妳这个人,就希望多了解妳一点。」
就算他想娶,她也不会嫁给他!只是,听到他人还没追到就连忙撇清自己不是会负责任的男人,不禁让她气得牙根发痒。
「你这么多情,那不就所有时间都花在了解别人?」压下对他的诸多不满,她笑着问道。
「咦……这问题好像有点吃醋的味道在喔?」
「你享受女人为你争风吃醋?」她没有否认,就是要他这么认为。
「不喜欢,」他肯定地摇头。「女人吃醋就不美了。」
「真正爱一个人怎么会不想占有,怎么能不吃醋?!」
「所以不要太爱我。」这句话他转过头对她说,好似已经肯定她逃不过他的魅力,惹得席宝琳忍不住肝火上升,演不下去了。
他根本是猛往自己脸上贴金,愈来愈肆无忌惮了。
「爱不要太多……」他看向前方,继续说:「男女之间要留点空间,有时是情人、有时做朋友、有时像家人,不必担心在对方面前是不是不够完美,甚至偶尔也要做做竞争对手,不要一陷入爱情,便忘了自我成长,只想停留在甜蜜的现状中,单单靠性吸引力,维持不了太久。」
原本席宝琳气得想叫他停车,告诉他真相──她最厌恶他这样自大肤浅的男人,叫他再也别出现在她眼前,伤了她的视力,然后,转身离开,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她不想再浪费时间慢慢设陷阱来教训他。
但是……听完他说不要太爱他的理由,她的气却莫名地消了……
为什么一个这么讨人厌的男人竟拥有了一张好看的脸、一颗聪明的脑袋、一双能洞悉人心的眼睛和令人折服、能言善道的嘴?
他说得没错,这样的情人,是她想要却寻觅不到的绝迹人种。
「是不是很佩服我能说出这么一番人生大道理?」见她沈默不语,他扬起唇角,满是笑意地问。
她白他一眼,就是维持不了三秒钟的好男人形象,还是那么讨人厌。
不过,跟他相处的时候,可一点也不无聊,讨厌他又不由自主地佩服他,整个情绪起伏跌宕,忙得不得了。
短暂的安静,席宝琳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前方的路怎么愈开愈窄,四周愈来愈暗,而且,像是往山上的路。
「我们要去哪里?」她略显慌张地问。
「找个地方坐下来聊聊天。」
「聊天需要跑这么远?随便找间店不就能聊了?」她开始后悔没让小吴开车跟在后头了。
「气氛、感觉都不一样,人多的地方,情绪不安定,没办法畅所欲言。」
畅所欲言?
时间这么晚,她以为他会带她去浪漫高雅的饭店酒吧,或者山上看夜景,还是什么节庆气氛浓厚的pub,再不然就是去唱唱歌、跳舞之类的。
在她的感觉里,他追女孩子大概就是走这类的场所,万万没想到是来到这穷乡僻壤。
「放心,就只是纯聊天,不会发生什么事的。」他瞧出了她的心事,笑了笑,从遮阳板里抽出行照递给她。「害怕的话,打通电话给家人朋友,告诉他们妳现在坐什么人的车、车牌号码,万一明天早上还没回家,赶快报警处理。」
她捏着他的行照,暗骂他狐狸,都这么说了,有人会真的当他的面打这通电话吗?
不过,她还是从皮包里拿出行动电话。
这动作让苗子齐愣了一下,也觉好笑,他给她的印象就真的这么下流?
「喂……是我,」她真的打电话回家,是隆叔接的。「我会晚点回去,你先去休息吧,别等门。没事,嗯……拜拜。」
收起手机,席宝琳将行照还给他,黑暗中抿嘴偷笑,换她也捉弄捉弄他。
「妳哟,一定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文静。」他笑说。
「呵……我从没说过自己文静。」她也笑了,不知怎的,来到这呼天喊地也没人能即时出现救她的偏僻山区,反而有种豁出去的开朗。
这个时候,她只能相信他。
过了两个弯道,车速渐缓。
「到了。」他说。
第五章
车子停在一间老旧的闽式房子前。
红瓦屋顶、白色水泥墙,大门只是两侧院墙加两个抿石子圆柱形成的缺空,没有门,往内望去,有个磨石子地中庭,中庭再进去才见到两扇木门,门上绘着已斑驳的门神。
「这里是?」席宝琳下车,好奇地东张西望。
「进来吧。」苗子齐打开后车厢,抱了个白色收纳塑胶箱出来,径自往屋里头走。
「咿──」地一声,木门被推开。
「没锁?」席宝琳跟着他,惊讶问道。
「因为里面没有值钱的东西。」他哈哈一笑,将收纳箱搁在客厅里的木椅上,打开自屋顶悬吊而下的日光灯。
「你……住这里?」她跨过大门门槛,见他如此熟悉,猜测。
「嗯,心烦的时候就回来住个一、两晚。现在几点了?」
她看看表。「快十一点四十分了。」
「嗯。」
他走往后方厨房,她只得跟着他,见他打开收纳箱,拿出啤酒和一包包用报纸包着的不知什么东西。
「碗盘在那边的橱柜里,拿两个碗、三个盘子出来。」他指挥着。
「喔。」她还搞不清楚状况,不过,很听话。
「冰块在冰箱里,酒就倒在碗里。」他又说。
「啊?」
「没用过碗公喝酒啊?」他笑。
「是没有……」她偏着头,不过,愈来愈觉得新奇古怪。
依照他的指示,她把碗盘洗净后,将冰块放进厚实古朴的小碗公里再倒入啤酒。「好了。」
「一碗给妳,一碗给我。」他在瓦斯炉上架起炒锅,弯身点火。
「喏。」她递了一碗给他,再捧起自己的。
「干杯,圣诞快乐。」他用粗碗口轻碰她的,然后,豪迈地一口饮尽碗中的啤酒,用袖口抹去嘴边的白色泡沫。
她看得目瞪口呆,真的就这样喝?!
他也没催她喝,在热锅中倒入些许油,接着打开报纸,开始准备今晚的下酒菜。
她呆站在一边,看看他,又看看手里的碗。
见他专心炒菜,她偷偷地小口啜着那泡沫丰富的淡黄透明酒液,只是碗口大,酒液很容易溢出嘴角,泡沫一下子就覆在唇瓣上,喝一小口便要用食指仔细擦干唇边。
冰冰凉凉的,很解渴,在这寒凉的冬日里,特别刺激感官。
喝了几口,很麻烦,末了,她索性也学他,手一抬,头往后仰,咕噜咕噜地大口将酒灌进喉里。
「咳、咳……」一不小心便呛到了,酒喷了一地。
「哈哈──」她那些小动作,他全从眼角瞄见了,就知道这女人,没那么胆小。
只是,太谨慎了。
「喂──」她拚命拍胸口,瞪他一点也不知怜香惜玉,不安慰她就算了,居然笑得那么乐。
「这样喝很过瘾吧!多练习几次就会了。」
「……」她不应他,不过,是真的很有趣。
她总是优雅的,无论坐、无论行,无论说话语气还是笑声,这是从小的教养,也是习惯,身边的人待她都是温和轻言,没人像他,如此鲁莽,更不可能这样使唤她。
见他轻松地握起锅把,开大火,快速将锅里的食材翻炒几下,香味立即四溢。
「盘子。」他右手一伸,她连忙将碗搁下,把盘子递给他。
「先擦干。」他又龟毛道。
「喔。」慌忙抽几张厨房纸巾,快速擦干。
苗子齐将炒得干香酥脆的辣炒丁香盛盘,又命令她。「端到大厅的折迭桌,小心烫。」
「是……」她双手捧着盘缘,心想,这家伙指挥起人倒很顺口。
走回大厅的途中,她突然笑了出来。
莫名其妙地被载来这个奇怪的地方,莫名其妙地成了他厨房助手,还第一次用碗公喝啤酒……她真是被他的不按牌理出牌给打败了,不管怎么设计,就是整不到他。
不过……现在的她已经不再想这些事了,开始感觉这会是一个十分愉快,十分特别的圣诞节。
他没带她到人山人海的拥挤舞厅,没带她到浪漫精致的酒店,更不是开著名贵跑车带她兜风、看夜景,他,让人无法预料,也让人无法持续坚持着讨厌他的感觉。
「宝琳──第二道菜,来端。」他在后头喊着。
「来喽──」她停下思绪,赶紧钻回厨房。
「一样,小心烫。」
「嗯……」这次,她端得心甘情愿,其实,她明白,这才是他的别出心裁,才是他的用心。
在商人的包装下,只要有钱,没有什么浪漫是买不到的,她却喜欢这样温暖的、家庭的庆祝方式。
最后,苗子齐快炒了一个九层塔炒蛤蜊,加上前面的辣炒丁香和菜脯蛋,再家常不过,都是小时候父亲和左右邻居叔叔伯伯饭后在院里乘凉,闲聊浅酌的下酒菜。
两人合力将折迭桌抬到前院,他再搬出两张塑胶椅。
「大功告成!」他看看手表。「可惜,过十二点了。」
「有什么关系,开心就好,没人规定过十二点就不能庆祝圣诞节。」她主动帮忙倒酒,坐到椅上,高高举碗,准备再干一次。
自从父亲过世,家里剩她一个人后,节日对她而言已无任何意义,今晚,却令她感动。
他微微一笑,看见她笑容满面,一切便觉值得了。
「妳说得对,开心就好。」他碰碰她的碗,大叫:「圣诞快乐、新年快乐、生日快乐──」
「噗……关生日快乐什么事……」她噗哧一笑,爽快饮完酒,抹抹唇瓣,快意地仰头一望。
满天星斗,好安静、好美。
「小时候我就住这里……国中的时候我父母担心继续住在山上,以后我跟我大哥会娶不到老婆,就卖了果园,全家搬到板桥,跟我大伯他们一起经营水果卖场。」
「骗人,怎么可能是担心你们娶不到老婆……」明知他胡扯,她还是笑弯了腰。
「啧……妳偶尔让我骗骗会怎样,每次都拆穿我。」他挤起眉头,怪她太聪明。
「哈!那你也编个高明一点的谎言,我没办法降低自己的智商。」她爽朗大笑,跟他抬杠起来了。
这时,苗子齐才稍稍感觉和她的距离拉近了些,这种成就感与满足感,无法言喻。
「那后来,这里就一直空着?」她问。
「这是我爷爷盖的房子,是我们家的根,不能卖的,我们搬家后就托前面那间杂货店的大婶有时间帮我们打扫一下,每个月给她几千块津贴。」
「这样也不错,当作度假小屋。」
「妳如果想暂时离开拥挤的台北,就自己开车来,这里的门不锁的。」
「嗯……谢谢。」虽然机会不大,但她还是谢谢他的心意。
他又喝了碗酒,聊起小时候在这里的生活,她听得津津有味,所有的困顿和不方便,从他口中描述出来,全都变得生动有趣。
「妳呢?家里还有兄弟姊妹吗?」不经意地,他将话题转到她身上。
「喔……算有……吧。」提到家里的事,她特别敏感,仅模糊带过。
「不喜欢让人知道妳家里的事?」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有个人了解妳,在他面前可以自在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样不是很好吗?」
她只是淡淡一笑,但是,他的话却在她心中逐渐发酵。
「知道我在追妳吧?」他突然开门见山地问。
「你是吗?」她不答反问。
他笑了笑,这是她习惯的回答方式,将球做回给对方,以静制动。
「我是,不过,我也不一定要追到妳。」他给了一个很奇怪的答案。
「怎么说?」
「追求美丽的女子是男人的本能,其实,做朋友也可以,反正,追到了,有一天还是要分手,不如做朋友来得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