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不识相的人,无论男女,他都不会有太多的同情。
也是他现在沦落成个农夫,若是以前像林春花这样敢在他眼前大放厥词的人……早得准备替自己操办丧事了。
林春花被摔了这一下,整个人都懵了,屁股一阵阵的痛让她干脆倒在地上撒泼。
“哎哟!男人打女人啦!外姓人欺负我们村里人啦!”林春花可不管什么面子的,躺在地上耍赖,一会儿喊冤,一会儿咒骂不停,那污言秽语令一边许多小媳妇儿忍不住红了脸。
宫丞楠可不管她嘴里怎么胡说八道,低头问着身边一直攒着小拳头的小姑娘,“你出门做活不就是帮人家缝缝洗洗,怎么又会有什么林三哥了?”
“啊呸!什么缝缝洗洗!这村子里的大小媳妇儿谁不是自己做活的?还要她这根麻杆儿来帮忙?也就不知道村长被她下了什么迷魂药,居然请了她去田里忙活,也不瞧瞧一个女人家混在男人堆里存的是什么心!”一个站在林春花身后的细长脸妇人刻薄的说着。
那话声不大不小,大家都能够听见,她边说还边上上下下瞧着洛蜀葵,像是能从中找出什么奸情似的。
洛蜀葵这回不再闭着嘴站在宫丞楠的身后,她双眼有些泛红,身体紧绷到有些打颤,几乎是咬紧牙关的道:“我没有!是因为我能够干活,所以村长才让我做这份活的!”
洛蜀葵可以让人打骂却不能够忍受清白被人抹黑,尤其还是在自己的夫君面前。
在被家人卖给人牙子后,如果不是大郎她都不敢想自己会沦落到哪里去。
她可是知道自己被卖的那个人牙子是怎么对待那些卖不出去的丫头小子的,好一点的卖入楚楼楚馆,差一点的就是卖进山里或者是让行商买走,更差一等的就是卖到煤矿场,没日没夜的挖矿,吃不饱穿不暖,直到死在那不见天日的矿坑里。
不管大郎是为什么挑上了她,但是她知道感恩,所以别说出墙,就是多看旁人一眼她都是不会的。
宫丞楠对于妇人的话是没有信,他只是看着洛蜀葵瘦小的身子,想起她天天天色还未大亮就出门去做活,忙到天都黑了才真正能休息,以往只以为是她身体弱,简单的活儿也要多花些时间,却没想过她却是用这么瘦弱的身子下田干活来养活他们两个人……
宫丞楠的心忽然有些发酸,想起这几天来他吃的虽然大多还是野菜,偶尔却能够有个鸡蛋还是杂粮窝窝头,心中了然她定然是将干活得来的银两几乎都砸在他身上了。
“大家瞧瞧!就她瘦得像竹竿似的能够干什么粗活?亏得我家还用一天五十个钱请人呢!她定然是拿不了那么多钱,才偷了我家的地瓜!”林春花听了她的辩解,也不在地上打滚了,直接站起身来质疑。
如果是一般人或许就被她这一声吼给吼得气都虚了几分,要不然就是像洛蜀葵一样,想要辩解却说不出话来。
只可惜,此刻她对上的是一国之相。
宫丞楠先抛下自家看起来又干又瘦的小姑娘怎么会去地里当长工的事,目光微冷,嘴角轻挑起一抹笑,咄咄逼人的反问了回去。
“说得好!我也想知道,她一个妇道人家到田里去干活,明明说好是一天五十钱,怎么每天到手的却算不足五十钱?你说我娘子偷了地瓜是因为拿不够那些钱,那那些钱去了哪儿啊?这位大娘?”
他就算没过过穷人的日子,但之前偶尔和皇帝出门微服私访的时候,也知道一日五十钱也算是不错的价码了,尤其是在这样算不得繁华的小地方。
像是被道破了里头的玄机,林春花恼羞成怒的反驳,“怎么了?她就是干不了多少活,给少了又怎么样?也不想想我们家可是还包了饭的
她话才刚说完,边上就有村民忍不住窃窃私语了起来,“说什么包了饭,人家干的是重活,偏偏去的人一个人才给两个窝窝头,多吃了还要扣铜钱,若不是看在那五十钱的分上,谁愿意啊!”
“可不是!村长家本来厚道,以前可不这样的,这不是让林三家的掌了这次的勺才多了这些毛病!啧!”
边上议论的人也不压低声音,宫丞楠自然也是听得清清楚楚的,脸上的笑容更是带了几分讥讽的味道。
“看来这位大娘还真是持家有道啊!就不知道下回干活的时候,还有谁愿意上大娘家去做活了!”
“你……我才不管你们来不来做活!我今儿个是来讨公道的,你家女人不把地瓜还给我,再赔给我几斤粮食,我今儿个就绝不罢休!”林春花也是被逼急了,恨恨的发出胁迫。
这话一出,所有人全都将视线钉在了宫丞楠的身上,都想要知道这个外乡人会怎么做。
虽说乡下是纯朴的地方,但总会有几个不讲理的无赖存在,而林春花显然就是这林家村里的一霸,今儿个她来宫家闹事,大家来看热闹也是存了想探探这家人是怎么回应,来决定以后该怎么和这家人来往。
宫丞楠这个人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也不吃威胁这一套,他淡淡一笑,缓缓说道:“行啊!赔粮食可以,看要赔多少吧……”
林春花还以为他跟村子里一些软弱的村人一样,吃了她的威胁,忍不住得意的打断了他的话。“也不用多,这来个三两斤粮食是要的,要不至少也要一篓子鸡蛋……”
“我话可还没说完。”这下换成宫丞楠打断了她的话,眼神带着冷意的扫过她得意的面容,“要赔多少大家也说不清楚,不如就去见官吧!看看官老爷是怎么个说法,刚好我也想知道大金律例里,无故栽赃、上门强占他人财物得怎么惩罚?”
第2章(2)
村子里的人有可能绝大多数一辈子都没见过衙门的口往哪里开,这时候一听这外乡人开口就说要见官,全都吓傻了,就连原本还洋洋得意的林春花也是瞠大了眼,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官老爷……你!你是唬人的吧!谁会为了几斤粮食就进官府去?!”林春花跳着脚,眼中带着心虚回喷。
谁不知道有钱没钱别进衙门,进了衙门就是穷酸都能扒下你一层皮来!平常人家谁会一开口就说要见官的?这男人不是有毛病就是有后招……
宫丞楠一双带着微微嘲弄的眼轻扫过眼前几个人,最后落在林春花身上,“是啊,就是几斤粮食,不过大伙儿也都瞧见了,我们夫妻俩,我是病得走不出门,屋子也是草搭的,锅里连正经粮食都没有,口袋里比洗过的脸还干净,结果这位大娘一开口就要我们赔偿几斤的粮食,这不是逼着我们走向死路吗?
“呵!都被人逼得活不了了,我还怕见官?总之我今儿个就把话给撂在这儿了,要粮食没有,要命一条,大娘你硬是要我们‘赔’,那大家就官府见,让官老爷来判一个是非曲直好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在这安静的时刻却显得掷地有声,就连刚刚闹腾不休的林春花连喘气都不敢大声了,就怕他真的拉着她一起去见官。
宫丞楠看着一群连话都不敢说的人,心中冷笑,然后眼神扫过正从人群中缓缓走出的老者,心想着打了小的,老的这不就出来救场了?
一个穿着还有几分体面的老人从人群后走出来,脸上带着怒色,对着林春花就是一顿吼,“丢人现眼的东西,还在这里胡闹什么?!还不过来!”
对着林春花一吼完,老者又转过头来,锐利的眼看着没有什么表情的宫丞楠,态度软了些的道:“真是对不住了!是我家小儿媳妇瞎闹,刚刚三郎已经说了,这全是一场误会,大家一个村子的,就也别多计较了。还有宫家小媳妇儿,明儿个还是来上工啊!这一日五十钱的活计可不好找,可别因为这一场误会就错过了。”
宫丞楠在心中冷笑,暗忖好一只老狐狸,这样连消带打的,倒像这场事都是他们夫妻惹的了?
那个打人的没道歉,一句误会就打发了,还顺便提了明儿个让自家小姑娘去地里,又着重的提了那五十钱,是想要说明自己还是慷慨大方不计前嫌吗?
啧!真要慷慨大方,会等那个泼妇闹成了这样才说话,要真是不计前嫌,就该好好的让那个泼妇过来道歉才是,而不是耍这种花招,把事情轻轻带过,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可真是感谢村长了。只是……您这好意我们可承受不起,就说这活计吧,说是一日五十钱,但我们今儿个没拿足工钱,拿了几条地瓜,就有人追着让我们赔几斤粮食,那要真的继续做下去拿足了工钱,还不知道得吐出多少来呢!”宫丞楠一脸遗憾的模样,表情毫无破绽,就像他是打从心里觉得万分可惜一般。
村长咬着牙,心中暗忖,当初怎么没看出来这个病恹恹的外乡人是个嘴里藏着刀的。
他本来都要把讨粮食的事情给抹平了,结果这小子两三句又翻出来,甚至还提起钱没给足、讨地瓜的事儿,这不是拐弯说明了他们家苛刻工人,还随意栽赃人吗?!村长这时候也是快气死了,只是这些不快只能藏在心里,对于村民默默投射过来的视线有芒刺在背的感觉。
但要让他就这么松手却还是有些可惜,不说别的,这家的小媳妇儿可不是普通的力气大,干活速度也快,几乎一个人可以抵两个大男人用,吃食吃得比别人少也不敢说什么,这么好的工人要往哪儿找同样的?她要是真的不做了,家里还有几亩田还没收齐,难不成还要他这把老骨头下田去干活?
老村长想了想,尴尬的笑了笑后说:“这刚刚就说了,也就是一个误会,大家说开了就好了,大家一个村子的人,就不必太计较了吧!”
宫丞楠点点头,满脸的赞同神色,“也是,的确可以不用太计较了,那就请村长把前些日子没齐的工钱都一起给足了吧!也算安了我们夫妻俩的心,我媳妇儿才能够继续干活啊!要不这老悬着一颗心……这干活也没力气,对吧?”
老村长气得牙都要咬出血来了,却不敢说半句不对,只得硬撑着笑,直说等等就把银两给送过来,然后就喊了林春花走人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外乡人可不是个老实的,连他在他面前也讨不了好。
热闹散了,一群人也跟着离开,只剩下宫丞楠和洛蜀葵面面相觑。
洛蜀葵从刚刚宫丞楠开口大战村长和林春花时就已经目瞪口呆,等人都散光了,他的探究眼神转到她身上的时候,她整个人忍不住绷紧了身子,有些不安的看着他。
“这……锅子里的汤快滚了,我去瞧瞧……”她转身就想逃。
“不用瞧了!锅里的汤还没滚。”下面柴火本来就没放多,细细几根干柴,一会儿就烧完了,哪里能将汤给烧滚?况且比起那一锅喝不饱的菜汤,她居然去田里做活这件事情更值得他关注。
宫丞楠也不让她再逃避,直截了当的问:“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和大男人们一起去地里做活?再说了刚刚那村长说一日包饭还给五十钱,你钱也没一日拿全,连吃食都被苛扣了也敢一直做下去?”他不是觉得女人不能下地,只是现在这时分是地里的活儿最粗重的时候,要不是忙不过来一般人家哪里会让这样的小姑娘下田去。
“我力气大,身体好,没问题的。”洛蜀葵认真的道,有些不安的偷觑了他一眼才继续说:“还有那五十钱本来就说活计做完了才给全的,吃食……我也是有吃的,拿回家里头的都是我让人赊我的,村口的二林婶子是个好人,从我们住村子里开始就处处帮衬着我们,我才厚着脸皮去……”
“停停!”宫丞楠打断了她的话,轻轻的叹了口气,“所以你是说这几天我吃的那些东西几乎都是赊来的?”
洛蜀葵有些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嗯……不过野菜是我自己去挖的,还有我跟二林婶子说了,等我拿到了工钱马上就会还她的。”
宫丞楠看着眼前单纯得有些傻乎乎的小姑娘,除了叹气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所以为了还那些债,你就只能想到去田里干活?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再有力气,难道还能够抵得过一个大男人吗?”
他越说越气,恨不得把她的脑子给剖开看看,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什么,为了每天那点吃不饱饿不死的东西累得半死,值得吗?
洛蜀葵见他的怒容,也有些慌,“大郎大郎!你别气了,我就是想让你过得好一些……”
她不说还好,一说这话,更是火上浇油,忍不住大喝道:“什么叫做让我过得好一些?难道我堂堂一个……男子汉还养不起你一个小姑娘了?”
差一点他又要脱口而出自己的身分,而也因为这个差一点,让他猛然一惊,倏地背上都冒了一层的冷汗,紧接着一股无以言喻的失落在心底蔓延开来。
是啊!他现在是什么?以前是一国之相不假,但现在……呵!只是一个一直都没看清楚自己身分的蠢货!
亏他还自以为早就接受了借尸还魂这件事情,也以为自己只要能够活下来,养好了身子回到了京城,以后就再也不用愁了。
结果就刚刚那句话就足以打醒他,告诉他现在的自己不过就是一个得靠个小姑娘养着的废物,却还有脸问她穿着补了又补的破衣裳怎么不去买新布来裁新衣裳,又气她为什么不找点轻省的活儿,却偏偏要找那些连大男人都不见得能干得下去的活计。
何不食肉糜?他以为不会有人这么蠢,但实际上他却是确确实实的做了一回他自己都看不起的蠢蛋。
他心里苦涩纠结着,却不知道他刚刚的声声质问也吓着了洛蜀葵,眼泪无法控制的直往下掉。
她哽咽的道:“是我不好,赚不了更多的银钱,只是大郎……之前病成那样,光抓药就几乎把身上的银钱都耗尽了,我也想找别的活计,只是我人笨,手也不灵巧,除了下田,卖自己一点力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赚钱了……”她没说的是,就是田里的活儿,也是她为村长家提了满满两缸水来证明她的确有些力气后才得来的。
宫丞楠看着眼前哭得无比可怜的小姑娘,第一次有心软的感受。
又是无可奈何,又是心软怜惜,足以舌战群雄的宫丞楠第一次有种口才无处发挥的挫败。
他以前不是没见过女人哭泣,丞相府后院就有一堆女人,哭泣对那些女人而言是争宠夺爱的工具,若第一次看是怜惜,第二次看是有趣,第三次第四次后……就只剩下满满的厌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