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烈进到暖阁内房,围在榻边照看的两名婢子忙屈膝行礼、退到一旁。
榻上的人儿睡得不甚安稳,小小眉头轻蹙,唇瓣抿得略紧。
她并未有多大动作,但被子底下的小身躯时不时抽颤,鼻中断断续续哼出声音,那声音像喊痛亦如呼救,是她神识清醒时绝不会轻易现出的软弱。
盗出满身冷汗,仆妇和婢子不敢帮她更换干净衣衫,说是稍使力去碰,陷在深梦中不醒的她就拳打脚踢挣扎得厉害,还把自个儿的嘴咬破,因此只敢拿着巾子轻轻替她擦脸、擦颈子。
“丝雪霖!”他撩袍坐在榻沿,掌心轻扇她颊面两下。“醒来!”
“王爷啊——”老仆妇紧声唤,就见榻上那孩子又掀起大动静,双臂乱挥,两腿胡蹬,喘息变得粗沉。
南明烈迅速将她制伏,连人带被抱牢她。
“阿霖……阿霖——醒来!”他灵机一动,改以亲人唤她的方式叫唤。
小家伙不是拿他当娘看,就是冲着他喊爹,要想把她从深沉梦魇中拖出来,必是能深深撼动她神魂的人事物。
他先把仆妇与婢子遣出暖阁内房,上了榻,将裹着锦被的小家伙抱到大腿上。
她四肢仍小动作不断地抗拒,他干脆长腿一夹,夹得她蹭不开、蹦不了,接着从阔袖底袋摸出一物,是一片头圆尾尖、中心微鼓的绿叶。
这片叶子是他在宫中晚宴开始前,与几位兄弟和皇家女眷们陪母后在御花园里散步时顺手摘下的。
当时脑中浮现的正是小家伙的脸。
想起她那日所问——我爹会吹叶笛,你会吗?
他将叶子虚贴在唇间,徐徐吐息。
吹的是当年年纪小小的他头一回听到的那曲叶笛,教他吹叶笛的人曾夸他是天赋异禀,将来必青出于蓝,一叶于唇间,能变换出百曲千律。
他确实是。
一曲悠扬漫闲情,仿佛说着一个有关春日情怀的故事。
长音徐缓入魂,短音的更迭则欢快愉心,一寸寸往深心里钻,扩染开来。
南明烈没去估量自己吹了多久,又究竟吹过多少遍,是他持叶的臂腕被一只小手软软握住,他才慢腾腾停顿下来。
垂目去看,看见靠在他怀里、折腾人的小家伙原来已经醒觉,两汪眸子笼罩轻雾,仰望他的样子像只乞怜的、渴望归家的小犬。
“我不是你爹娘。”怕她又乱认,他抢在她出声前淡定道。
她像要哭了,五官皱了皱,很用力忍住。
“不是爹,也……也不是娘,阿霖知道的……”瘪瘪嘴扯出笑。“你是烈亲王,你教阿霖本事,是……是师父,阿霖的师父……”
……师父吗?
南明烈心里一凛,楞怔过后,望着她的眼神变得柔和。
从纠缠的深梦中脱出,丝雪霖尚有些迷糊,说出的话全凭本能——
“我把好多古诗都背熟了,你教的那些……阿霖都……都努力记住了呀。”随即晃起脑袋瓜,吟着:“日中不彗,是谓失时。操刀不割,失利之期。执斧不伐,贼人将来。涓涓不塞,将为江河……荧荧不救,炎炎奈何……唔……两叶不去,将、将用斧柯。为虺弗摧,行将为蛇。”
她突然背起兵法格言,小脸那样认真,南明烈一时间听懵。
她略急再道:“还有策论,我想好,可以下笔了,你给的课业……论边防屯堡之要,我很努力想过的,我、我有想法的……待我写好上交,你教我吹叶笛吧?那时我问你会不会吹,你笑着却不说话,就晓得肯定是藏着本事的……你教我好不?你、你当我师父好不?师父……”
“你梦中见到什么?”他不答反问。
“见到……”她摇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啊,黑漆漆的,草席子有很重的霉味,棍子落下来,砰砰磅磅乱响,我使劲儿打回去,想把棍子一根根打断,可是连草席都挣不开,什么都看不见……”
南明烈这一刻当真后悔,登时觉得对盛国公府和田氏下手着实太轻。
田氏如今仅被顾家圈在家庙自省,可没受什么皮肉苦,反观这小家伙……是他大意了,见她伤势复原良好,努力读书习武,有几回还觑见她跟府里仆婢们笑闹,一切如此寻常,却未料所有的惊惧不安都藏在深梦里,一次次将她拖进去。
把梦说出,丝雪霖突然静下,眸珠微颤。
“……我又作梦了吗?”此时此刻,才算真正清醒。“我听到叶笛,是熟悉的曲调,很好听啊,所以一直听,一直一直听,张开眼睛就瞧见你了……”
“阿霖——”
“嗯?”清楚听到男子唤她小名,她有些楞怔。
“往后本王会教你更多本事,再有棍子落下,你就用那些厉害本事把棍子一根根打断,把持棍的人一个个倒打回去,等到棍子不再出现,本王便教你叶笛的吹法,如何?”
心志够强,才能保护梦中的自己,她知道的。
而他这么做是半迫半诱,要她对那场梦魇下战帖,直接面对。
“好。”她小脸郑重,双颊被锦被捣出两坨虚红,看起来倔强又可怜。
此时,浑沉幽长的钟声一声声传来,响遍京畿。
每年岁末来到新年的第一个时辰,半夜子时,受皇家供养的大佛法寺会敲撞铸铁大钟九九八十一响,名为“无病除灾、开泰呈祥”大礼。
钟响,表示新的一年已到来。
八十一响的钟声尚未结束,小家伙突然挣开锦被的包裹,两条小臂膀蓦地圈住年轻亲王的颈项,搂得甚紧,脑袋瓜搁在他肩上。
南明烈低咦一声,淡淡问:“这是干什么?”
“王爷……师、师父……师父让阿霖静静抱一会儿,我就会很有力气,等会儿再睡着也不怕棍子了……把棍子全打断,它们不再出现,就可以学叶笛,所以师父别动,一会儿便好,就一会儿……”
大佛法寺的钟声终于传来第八十一响,余音杳杳,隐约能听到外边大街上阵阵的鞭炮声和欢庆新年到的热闹喧嚣。
即使是京畿重地,在这样的年节里也得允百姓们同欢共乐。
“……师父,新年……新的一年也要身体健康,快快乐乐的。”
耳边轻暖暖,是小姑娘软软的气息,南明烈任她亲近贴靠……之所以没有推开,许是因她倔气却可怜的神情,不禁去猜,以往过年,她是否都会从双亲那儿讨得这样一个搂抱?相互说着吉祥话?
“新的一年,阿霖也要健健康康,要听师父的话。”
当师父,甚好。
总比被她喊爹喊娘的好上太多。
环在他颈上的细臂紧了紧,小身子莫名轻颤,似乎很开心很开心。
他听到她轻声笑,鼻音略浓允诺——
“好!”
第4章(1)
以往要小家伙乖乖的,她总踌躇,顶多允诺自个儿会“尽量乖”。
然后两人头一回一块儿过年的这一晚,他成了她的师父。
她应承他会健健康康的,会听他这位亲王师父的话。
当时他以为收拾了这小家伙,终于令她乖了。
这几年她确实身体健康,被养得结实强壮,什么头疼脑热、咳嗽风寒的小病痛一次也没染上过,就连那个乱棍齐落的梦魇也早已摆脱。
然而,“听师父的话”一事,她今日可算彻底违诺了。
秋阳如金的午后,烈亲王府正院的主房中,十四足岁的小姑娘正冲着她的亲王师父发脾气,亲王师父不理会她,她就跟前跟后纠缠再纠缠——
“我要去!”
暴雷般一轰响,气势十足,可惜身为师父的南明烈从容不变,瞧也没瞧她一眼,径直往玉石屏风后步去。
“我说我要去!”小姑娘倏地跟进。
南明烈进到玉石屏风后是打算换下身上这一身亲王朝服,尽管贵为亲王,寻常近身之事皆是自己动手,用不惯所请的贴身小厮,但这四年来他身边多出一个小弟子,有事弟子服其劳,他一动手解扣卸袍,她便自动凑上来,熟稔地接过他的外袍,再呈上备在一旁柜上的干净衣物。
见她熟门熟路地从角落大箱笼里取出一双男款软底鞋,单膝跪地,搁在他脚边等着他换下脚上那双硬底黑靴……从未要她做这些活儿,却也忘记自己是何时任这小家伙靠得如此这般亲近?
突然摆出一副精乖温驯的模样,做小伏低的,还想捧他的脚帮他换鞋?
他怎可能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避开她献殷勤的手,他甩掉两只黑靴,犹套着白绸袜的两足踩进居家软鞋里。
她又火爆了,跳起来站得直挺挺,螓首一甩——
“就是要去!要去要去要去!”
南明烈脸色明显难看。
这四年来,他算是被皇帝兄长变相地软禁在京畿。
他的一举一动皆有眼线盯着,为安帝王的心,他没让一干暗卫出手,除缥青仍留身边,一众二十余人全数遣出京畿,尽量往东海和南边布线,搜集各方消息,而自身且安顺当个闲散亲王。
虽顶着亲王头衔,却身无职务,已许久未上朝,今日却是听召入宫。
昨夜,暗卫传来东海战事再起的消息,东黎国与海上倭人联手袭击,海上与陆上双路齐发,当年由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十二万望衡军因主将调度失误,被分股截杀,逼得节节败退,沿海无数村子遭烧杀掠夺。
皇帝兄长急召他入宫,他内心早已有底。
没想圣旨尚未正式颁布,府里这只小家伙约莫见了点风吹草动,加上昨夜他见缥青时并未避开她,她小脑袋瓜动了动,便把皇上的意思拿捏个七七八八。
东黎合倭人进犯,满朝文武,望衡军的水陆分战调度唯他最能掌握。
东海战事之严峻,岂能容他不去?又岂能容昭翊帝继续将他闲置不理?
甫回烈亲王府,她就来跟前闹,说要跟他一起上东海前线抗敌。
他听得眼角直抽,拂袖不理,她便一路缠进正院、缠进他的主房内寝。
这几年她随他读书习武,在旁人眼里,她的身分是烈亲王故友之女,是他收留的一名小孤女,尽管府内众人待她如同对待他这个主子,她却不曾拿自己当贵族家的小姐看待,她是真心将他视作师父,努力学着本事。
有时太过努力,简直拚了命,犹如一名处在极度饥渴状态的人,面前突然出现满满山珍海味、琼浆玉露,她大口大口吞食,将他所能传授的事物拚命往自个儿脑袋里塞、尽一切力气将能耐学到最好。
作诗填词那些风花雪月的玩意儿,他很快替她除却掉,反正也没要她当什么风流人物,要学就学些她感兴趣的。
她喜好各类兵法论道、种种机关布阵,喜好万流医书、千金药方,喜好驯兽、骑马之技,喜好内外兼修的武艺和兵器打造,她喜爱的,他就给。
即便当中有一、两项是他不那么熟谙的,也得要求自己精进,且务必精益求精,就为了他“为师的尊严”。
她学得非常之好,好到他时常觉得,以一个师父的身分,已不能求得比她更好、更令人引以为傲的徒弟。
且因她出身西泽大地,那地方重山峻岭,除莽林外,多的是急川险滩,她的泅水技能好得令他惊愕,那是唯一一项他再如何精进都及不上的本事,而关于这一点,他一直掩饰得挺好,不让她得意了去。
来到他身边这些年,他原想让她痛快恣意地生活,她却很快察觉他在天南朝的处境——被召回京畿,卸除治军统兵之权,更因天南王朝流传的那个古老传言,他眉间额上的火焰印记成了帝王心中的一根刺,帝王忌惮的心态日益加重,让他动辄得咎,只能低调再低调地过活。
所以她也学起他的低调。
四年来她鲜少在京畿地方行走,若出门跑马、泅水,定然远远离开京城,去到没谁能认出她真正身分的地方。
毕竟对京畿盛国公府而言,她丝雪霖当年早已命丧黄泉,已然死去的人若教谁认出,不知要引起什么风波,她不想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就怕他遭她拖累……他岂会不知?
有几回,他见她埋首在书阁里,找了不少关于海舆全览、水军阵法与武备总览等等藏书,读得津津有味、废寝忘食,当时以为她纯然是兴趣所致,直到今日才恍然大悟——
她根本是在未雨绸缪!
她是打着某一日要跟他回战场、回东海的主意!
顿时意会过来,心里痛得乱七八糟,这小家伙……不!不能再说她是小家伙。
以顶天立地般的姿势站在面前的姑娘,头顶心已快要高过他的喉颈。
这身长在天南王朝同龄的姑娘里肯定是个拔尖的。
短短几年内,他确实将她养得颇好,既长个子也长肉,四肢修长健实,是个身容姣美又身手矫健的姑娘家。
把孩子养大不容易,难道还能让孩子跟着他一块儿上修罗战场去?!
这一边,丝雪霖被亲王师父的峻厉目光压得登时气弱,但只有一下下而已,她强化心脏,重整旗鼓,两腿站得与肩同宽,两手叉在腰间增强气势。
“师父允我,我去,师父不允,我自个儿也能偷偷跟去,就是要去、要去、要去!即便把我的腿打断,我爬都能爬去!”
“胡闹!”简直气乐了。
“才没闹!”她激切得满脸通红,冲口便嚷:“师父在哪儿,阿霖就到哪儿。上回师父到东海治军,不是一待就三年吗?这次去又不知要待上多久?我不要分开,一千个不要,一万个不要。阿霖就是喜欢师父,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得不得了的喜欢,才不要跟师父分隔两地!”
“你……”搜遍脑中所有字眼,南明烈想骂都骂不出。
玉石屏风隔出的空间并不宽敞,他俩相距不到半臂,因此当她突然出手,招招擒拿,他一时间还真被闹得手忙脚乱。
丝雪霖手脚并用,凭着姑娘家较男子纤瘦的身形,有利于她在窄小空间变换攻击方位,擒拿手加上小巧腾挪之术,一开始便占尽先机。
南明烈见招拆招,以不变应万变。
直对上三十几招,她的五爪缠上他半边肩胛,他沉肩卸劲,本欲借力打力将她甩脱,但见她背后高高摆着几只箱笼和木柜,真把她甩飞,那些东西非砸得她满头满身不可,便是这样突如其来的心软,令她有机可乘。
她知道师父突然迟疑了,立时一个扳扣,再扫出一记地堂腿。
她把师父压落地了!痛快!
南明烈微沉眉目望着眼前这“欺师灭祖之徒”,后者跨坐在他身上,制住他半边,明丽脸蛋生气勃勃。
“咱们之前说好的,只要我能制住师父一次,师父就允阿霖一事。”她朝前蹭,小脸悬在他面庞正上方,固执道:“我打倒师父了,师父不可以悔约。我要跟着你,上山下海的,哪里都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