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赶紧上前提起火炉架上的小陶壶,小心翼翼地往紫砂杯中倾注,为他续茶。
呼……还好还好,他没追究着不放。
倒茶就倒茶,她努力献殷勤,没办法,耍心机的活儿拿来对付顾玉镮等一干顾家小贵女们是挺绰绰有余,到他面前却施展不开。
待她哀哀暗叹地将陶壶提回火炉上放妥,男人开口了——
“尚有一事你没听说吧?”
“嗯?”她转正面对他,神情疑惑。
他举杯喝了口茶,慢悠悠道——
“你的‘尸身’被偷偷抬出、弃于城郊乱葬岗的隔日,田氏将你之前住下的小院封锁,理由是你这位远从西泽大地返京的雪霖小姐不服水土、出痘,更染上不知名的急症,大夫们束手无策,结果小院被封三日之后传出恶耗,因病症难断,怕有传染之虞,尸身必须尽速处理,于是当家主母只得当机立断,恶耗传开不出半日,你这位小姐已成一小坛骨灰。”
丝雪霖怔怔听着,一会儿才问:“那盛国公呢?!他就不觉古怪?”
谁都不提,特意问起国公爷,那是她的亲祖父,或者小家伙内心对老人家仍怀孺慕之情,隐约盼着什么。
南明烈一直看着她,最后微微勾唇——
“国公爷在种种宅内事务上若想过要过问一声,兴许田氏会收敛许多,盛国公府也就不会有这次的大祸临头。”
她点点头表示明白,深吸一气,也学他微微笑。
“田氏对付我,拿我当眼中钉瞧,我可以明白的,我爹既然脱离京畿顾家,便没了掌权和承袭爵位的资格,嫡长身分换成田氏所嫁的顾二这一支继承,田氏所出的孩子就是京畿顾家的长房……结果我突然出现,使得众人身分都古怪起来。”再做一个深沉吐纳,嗓声偏轻——
“怎么他们就是不信,什么京畿顾家,什么一品军侯府、盛国公府,还有什么正统不正统、什么嫡长房子孙的,我才不稀罕,若不是因为老杜伯伯……我才不稀罕。”即便真心稀罕过,听了老杜伯伯的话随他返京,以为失去了双亲,自己还能与其他至亲之人相聚,然,在见识过顾家众人的嘴脸之后,再大的稀罕和冀盼都要化作碎屑。
南明烈一怔,眼神略深,心中却忽而一软。
这一瞬间竟如同病相怜的两人。
他与她皆无觊觎之心,但那些人偏就不信。
她为此险些丧命,而他……他犹然如履薄冰,容不得半分松懈。
但他还能护住她的,让她歇在他的羽翼之下。
杯中茶又喝尽,这一次他没要她提壶斟茶,却是大袖一展,亲自动手。
紫砂杯中注进八分满的香茗,他起身,将茶递向脸色有些苍白的她。
丝雪霖不是很明白,遂微瞠眸子瞪着那只紫砂杯,跟着又去瞪他。
男子一双凤目细光流闪,回瞪她。“不喝?是嫌弃此杯是本王用过之物?还是嫌茶汤不好?”
她竟然瞪得更凶。“才没有!”不及多想,两只小爪子倏地抓住他持杯的手,连手带杯硬抢过来,也不管茶汤是否过烫,抓住了就往嘴里灌。
唔,烫烫烫……咕噜咕噜……烫烫烫啊——
虽然烫舌,但勉强能入喉,她闭眼痛快灌完,随即深深呼出一口气。
一张眸,心肝陡颤,男子的漂亮凤目离得好近,仍瞪住她不放,仿佛瞧见什么奇怪景象,他瞪得好认真。
“我才、才没有嫌弃,是……是很好喝的茶。”茶汤入喉进肚,胃袋温烫温烫的,待她呼出气息,热气冲出,感觉胸肺与喉鼻都温暖起来,才知先前整个人是僵硬的、隐隐发冷的……还有就是他的手,比她的手大上好多,修长有力,握起来那样厚实,是她很喜欢很喜欢的……
“还要?”好听的男嗓似藏笑意。
“……啊?”她发出无意义的单音。
“茶。还想再喝?”
神游的意识终于归回,见自己仍紧裹他的手,她心跳促急却没放开。
将她红着脸蛋的静默当作同意,南明烈提来小陶壶再次斟茶,淡然表情落进小家伙眼里亦有满满暖意。
丝雪霖还是将他连手带杯捧在自个儿的小掌心里喝了。
但这一次……这一次她喝得慢些,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往嘴里啜,啜得她眸眶热呼呼,心里也好热好热。
喝完,最后一口落入喉中,她瞬也不瞬瞧他。
身体暖了,她清楚感受,终才放开他的手,依依不舍地松开十指。
“……我想学。”她像强调意志般地用力点头。“我想学一切本事,你、你能教我的本事,所有的……不管是阿爹教你的本事,还是你自个儿的本事,我都想学。我会学好的,会学得很好很好的,我、我想留下来……”留在你身边。
她知道自己软弱、心志不坚,遇见一个像似亲人存在的他,她就把持不住,一门心思只想追随不放。
爹娘不在了,西泽大地的巫苗聚落也因大洪而变了样儿。
老杜伯伯也走了,连黑子都没了。
而那些与她血脉相牵的人比陌路人更可怖……她剩下什么?
好像除自个儿一个,如此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了。
“我会做得很好的。”她再次强调,却不知话中透出一股乞求气味,瞠得清亮的眸子意志坚定,神态却矛盾得有些可怜兮兮。
南明烈嘴角淡软,没回应她半句。
他放下茶杯,长指伸去拨她过长的额前发,拨啊拨的,最后干脆高高撩起,让底下那张稚嫩脸蛋整个露出,清清爽爽呈现在前。
经过两个月养伤期,被打得红肿且青紫的脸蛋终于回复原貌。
老实说,当真是一张小小的美人胚子脸。
灵动的双眸最最招人,会说话似,非常引人入胜。细墨墨的眉长入鬓,明明是娇嫩无端的年纪,却透出一股浑然天成的飒爽。
挺直巧鼻搭着成熟樱桃般的红唇,芙颊鼓嫩,下颚纤细,五官轮廓深明,应是巫苗族娘亲那边的遗传,不似天南朝女子清雅偏单薄的长相。
想必不久的将来就得让人操碎了心。
此时此际的他,厘不清因由,只觉很有身为长辈的心绪,不住揣测着将来。
“把额发剪短了吧。”他徐淡道。
“好。”她很认真应承,似能感领他的心思——仿佛告诉她,已被盛国公府定作身死的她,不管将来是想隐瞒出身过活,抑或以真实身分大大方方在京畿行走,他烈亲王南明烈都能由她。
见小家伙突然乖顺了,在他面前敛眉红脸,露出小姑娘家的腼眺模样,他眉峰微动,内心刷过淡淡愉悦。
“还有,我会乖的,会很乖的。”丝雪霖信誓旦旦。
“当真?”拨好她的发,他颇含深意问。
“嗄?!呃……就……尽可能乖些。”想想关于“乖不乖”此点,还是别把话说死,要她什么都乖,会很闷啊。
她微微懊恼的模样令他不禁哈哈大笑。
年轻亲王这一笑,把近近瞧他的小姑娘震得发懵,脸红之症加重。
凤目狭长之姿漂亮得不得了,都已经够漂亮了,两排墨睫还生得既长且翘、既浓又密,笑时形成弯弯两道……欸,要晕了呀。
南明烈笑过一阵,都不知多久没这么笑了。
他最后敛了敛脸色,恢复云淡风轻的神态,瞳底和嘴角仍留浅浅暖意。
他向前倾,将脸靠近她耳边,道——
“至于你一开始问的那件事,问是否为本王手笔……盛国公府待你不好,如今你是烈亲王府的人了,本王总该为你出口气,不是吗?”
说完,他直起腰板,怡然自得地踏出亭子。
身后没有动静,他伫足回首,就见小家伙变成六角亭里的一根石柱似,动也不动杵在原地,小口微微张开,说不准连气息也凝住。
“丝雪霖——”他自觉心态放得甚正,隐隐却觉……像得了个新奇玩意儿,让他可以变着法子玩很久。“一堆本事等着你学,还不跟上?”
他猜对了,她当真大气都不敢喘。
盛国公府这一次闹得那样乱,真是他的手笔,是、是替她出气呢。
如今你是烈亲王府的人了……
所以这座烈亲王府,这个曾与她阿爹知交相往过的年轻亲王,是她可以依靠的。她想当烈亲王府的人,想当他的人。
“是!”她被他那一喊喊回神识,拚命眨眸,眨掉太泛滥的水气。
她冲他跑去,小脸蛋红彤彤,脚下急得差点煞不住,还是南明烈探出一臂及时扶住她的肩膀。
“要稳。”他薄惩般轻弹她额心一记。
“好……是!”她认真应声,忍着没去摸额。
弹她额头的那手改而落在她头顶心,赞许似揉了揉。“要乖。”
“是!呃……就尽量。”
没把握办到的活儿,绝不轻言允诺。
唔,是说她如此答话,额面八成又要挨上一记。
结果没呢,年轻亲王低声笑了,调过头就走。
丝雪霖瞅着那好高大的身影,也咧开嘴悄悄笑。
她学起他走路的样子,一步步踏得沉稳,追随而去。
第3章(2)
盛国公府与田氏大族爆出走私盐货一案,案子并未延宕太久。
来到岁末时候,昭翊帝已有旨意下来。
起因既是京畿顾二的内弟,也就是顾二妻子田氏的娘家亲兄弟惹出的祸事,谁惹出的祸,谁负责到底。
说直白些,顾二如今顶着盛国公府世子爷之位,而田氏娘家亦有好几位在朝担任要职的叔伯,天子一怒,即便想令这两家族血流漂杵,也不好一口气端掉那么多人,引来朝野不安,何况年关近了,昭翊帝想过个好年。
所以帐先记下,慢慢再算不迟。
皇帝仅抄了田氏兄弟的一个小家,逮了几个牵连较深的核心人物,砍头不到十颗,非常之节制,再将田氏娘家在朝为官的叔伯们各自降级罚俸,其中最位高权重的田家大伯直接被拔掉户部尚书一职,奉命在家“督饬子弟”,以防再有不肖子孙干出杀头大罪。
至于盛国公府这边的情形,却是较田氏大族平和许多。
毕竟国公爷已致仕,世子爷是个没什么大作为的,几个在朝走动的顾家子弟多功在军务,皇帝没把顾家牵扯进来,却在田氏那位亲兄弟行刑的前一天,召了盛国公以及世子爷夫妇入宫一叙。
据说国公爷领着儿子与媳妇面圣过后,回到府中就大动家法,把儿子、媳妇狠狠抽了一顿犹不解气,国公爷果然老当益壮啊老当益壮,硬生生一把夺了府里护卫的佩刀,冲着媳妇狠狠砍杀过去,若非世子爷和众人求着、挡着、帮忙安抚着,田氏真会被自家公爹剁碎了喂狗。
事后,盛国公府内的中馈改交由顾三媳妇代管,田氏被圈进家庙。
国公爷亦写了封长长的请罪折子,罪己再罪己,将自身罪得体无完肤,更主动将之前田氏托付给娘家兄弟管着的几座大庄子的收益,全上缴给国库。
也就是说,以后几处庄子仍由京畿顾家养着,每年的获利则全数归国库所有,朝廷不需花耗半分本钱就有满满钱银进库。
一场“有心者”的操弄,利用言官之势,最终得利的仍是金銮殿上的那一位。
但“有心者”只求解气。
目的达成,周身畅快。
今晚是岁末最后一场宫宴,也是皇族的家宴,南明烈午后便入宫陪伴太后母亲。
不知是否因三年的相离,隐约觉得母后待他似乎不如从前随意。
隔阂一旦生出,尤其在帝王家,想回复到以往的自在便如痴人说梦,但至少能扮演好角色,演一出承欢膝下的戏并不难,只是心上累了些。
亥时将至,半醉的皇帝已搂着得宠的贵妃离开泰元殿,太后和太妃们老早回自个儿的地方歇下,宴席已至尾声。
几个着实贪杯的皇族子弟醉的醉、倒的倒,宫人们忙得满头大汗,既要照料醉酒的贵人,还得继续上酒上菜,服侍那些喝得正在兴头上的皇叔老王爷们。
南明烈踩着微颠步伐,被两名小黄门搀扶送上自家马车。
马车动起,缓缓离开宫门,他不胜酒力的神态忽转清明。
……哪还有醉酒模样?
听着车轮子滚动的辘辘声响,左右无事,干脆盘起腿闭目练气。
练着练着,抿作一线的唇突然渗软。
他想起这阵子教导小家伙的种种情状,禁不住想笑。
那孩子其实筋骨上佳,应是遭遇丧亲祸事,后随老仆跋山涉水回到天南朝,京畿顾家又没好好照料她,才令她显得太过瘦小。
她甚爱习武,外家的拳脚功夫练得特别起劲,注重吐纳的内息气功练起来亦具耐性,但凡他给的功课,她没有一样落下,时常还练过时辰,练得忘记饭时。
但如果把她抓到书房里教她读书,却像要她小命似。
那些四书五经、名诗绝词对她而言宛若天书,每个字分开皆识得,合在一起肯定让她昏昏欲睡、欲振乏力。
有一回觑见她打起瞌睡,她小脑袋瓜钓鱼般点啊点的,竟把整张小脸点进磨好墨汁的红石砚台里。
那时他老早瞧出她不成了,偏不弄醒她,静静待之,就等着看她笑话。
那一次他克制不住哈哈大笑,笑得严重,肚腹都笑疼了。
然,说她不爱读书,却也不是的。
她很爱看书,只要关于兵法作战布局、大小型机关的建造安设,又或者关于医术、药材、辨症之类的书,更或者关于地理、天候和海象的书册,她一卷在手,当真看得津津有味,入迷到废寝忘食。
每每见她如此,他内心不得不叹。
到底是以军功扬名立万的京畿顾家子弟,她的爹亲虽喜文胜过从武,顾家一品军侯的剽悍血脉还是顽强传到她血肉里。
稀世璞玉落进他掌间,他总得好好端详,好好琢磨。
皇帝兄长对他心怀忌惮,迟迟未替他指婚,毕竟他是亲王身分,硬是指婚的话也不能挑太差的妻族,可一旦指婚,那是令他有了另一股助力,因此他的婚事一直拖延着,没个定论。
他自身是无所谓,从未认为此生能寻到相知相惜之人相守到白头,成亲若仅意味双方势力之结合,早婚或晚婚也无差别。
尚未成亲,没有子嗣,但近来他却越来越有为人父母的感受。
得把小家伙养大,养得好好的,那才好。
只是当马车回到烈亲王府,听过负责照料小家伙的老仆妇赶来禀报之事,才惊觉还是忽略掉某些紧要的环节,非常粗心地对待了她。
“何时发生的事?”不及换掉朝庆礼服,他大步往正院暖阁方向走去,令跟在身侧的仆妇赶得有些气喘吁吁。
“一直……时不时的,可雪霖小姐不让说——”仆妇话陡顿,脚步也生生顿住,因主子爷蓦然伫足,侧瞥过来的目光严峻得教人胆寒。
不过究竟是有些斤两的府里老仆,即便心惊,还能强自镇定地面对主子爷的不悦,遂低首敛眉,清楚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