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烈又道:“你的黑猫是猛暴般诈尸,你的那位什么老杜伯伯则是‘细水长流’般多活了几日交代后事,至于你……你是醒来不过半刻钟,跟着便睡得昏天黑地,足足睡过两日才醒。”见臂弯里的小家伙持续傻愣,他疑惑扬眉——
“该不会烧坏脑子,连自己发生何事都记不得?”
“才、才没……”她硬蹭出声音,沙哑得可以。“脑子才没坏……”
她当然记得事情的前因后果,记得黑子和那片坡棱上的细竹林,记得自己被逮回顾家,记得被关在暗室里、棍子落在身上的痛……只是她以为爹娘来接走她了,可几度昏沉中迷糊睁眼,看到的却都是这张额间有火焰印记的男子脸庞。
小家伙回瞪他的模样,彷佛在说“你才脑子坏掉”。
南明烈觉得自己脑子也许真有事,竟挺想大笑,这小家伙不好收拾啊!
他遣开满屋子的仆妇和婢子,将喝完药、漱洗过的她重新放回榻上,然后继续坐在榻边居高临下地睥睨她。
“你亲爹是京畿顾家的嫡长子,顾家以军功立威而发迹,渐渐受先皇赏识与重用,而后加官晋爵,赐一品军侯之衔,当时你爹这位侯府世子爷当得实在潇洒风流,顾老侯爷,也就是如今的盛国公,老人家喜读的是兵法和战术布局之策,世子爷却文武皆有涉猎,他曾偷偷瞒着众人进闱场赴考,策论文章受当朝几位大儒点评,均评他为状元之才,若非他身分已是侯府世子,当年这个状元郎非他莫属。”嘴角浅淡一勾,瞳色却转幽邃——
“你既说你阿爹曾提过我,那么可知我与他之间的交往?”
丝雪霖定定看他,枕上的小脑袋瓜微微颔首。
“……爹说……天南王朝九皇子天资过人、怀超世之才,三岁便启蒙,老皇帝找来找去,想帮九皇子找一个稳重又不古板的夫子,可满朝文武没寻见一个,直到……直到瞧见我阿爹……爹说那是因为他年轻,才被老皇帝看上,可我知,我家阿爹很厉害呢……我爹还说……说九皇子是他的忘年小友……”她略喘,努力调着气息,提到亲人,她眸底又浅浅漫开湿气。
提及故人,南明烈内心亦颇有感受,深吸口气道——
“忘年小友吗?”沉吟了会儿,语气徐淡未变。“也是。当年我仅三岁,话都还说不纯正,令尊已是弱冠之年,我与他相往甚是投机,于我而言,他是亦师亦友之人,确实是忘年之交。”一顿,语气忽有些嘲弄和莫可奈何——
“然而,却未料及他会为情所获,甘心为一名女子舍尽荣华。”
“我……我阿娘她……她是这天底下最好最美最最温柔的女子,她值得我爹为她所做的一切,你、你没资格说话!没资格……咳咳咳……呼……呼……”说得急了,不禁又咳又喘。
“是吗?值得你爹那样为她吗?”他话中并无批判意味,仅平静咀嚼她所说的。“你爹为了一名巫苗女子拒绝了门当户对的好婚事,那婚事还是老侯爷作主替他选的,双方庚帖都已交换,这事当年闹得沸沸扬扬,京畿百姓甚至开了赌盘对赌,就赌你爹最终择谁……可无谁料想得到,最后他会选择在老侯爷手中领受五十鞭家法,当作偿还父母恩情,甘愿被逐出家门,令京畿顾家的族谱上再无他的姓名。”
小家伙听得专注,眼角滚出泪珠,他下意识探指去揭,弄得指腹湿热。
“你爹离开京畿时,本王恰似你这般年纪,当时着实难以明白他的决定,然,随着年岁增长,像又能懂了。”
“……你又懂什么了?”她努力压住哭音,听起来可怜兮兮又带倔强。
南明烈眉峰略弛,微微笑道——
“既是令尊的忘年小友,相往也有七、八年,你爹的脾性,本王多少是知道的,那位贵为侯府世子爷、文武通才的男子本就是性情中人,倘是动情,八成是不离不弃、不死不休的局,如他这样的人,本就能为着心爱之人抛舍一切名利……你……怎么了?!”
丝雪霖咧咧嘴,皱着鼻子,一下子又瘪着嘴,眼睛拚命眨动。
终于有谁可以跟她说说亲人的事。
她没有怎么了,她只是……只是忍不住想嚎啕大哭。
“呜哇啊啊啊——”没被打断的右手一抬,紧紧揪住他一只衣袖,彷佛那是溺水者所能攀抓的唯一之物。
“阿爹不在了,娘也不在了,暴雨连下好几日,那天山洪暴涨,一下子把聚落淹了大半,呜呜呜……爹要我们先撤,自个儿赶回聚落救人,娘放心不下,把我塞给老杜伯伯,要伯伯带我跟着其他人跑,呜呜呜……就什么都没有了啊——”当日及时获救的几名巫苗族人告诉她,说是山洪又来第二波,她双亲最终消失在那滚滚洪流中。
遭众人白眼欺负,她没有哭,还斗志高昂得很。
乱棍打在身上,痛得五脏六腑快移位,她也没掉一滴泪。
能令她很软弱放声大哭的,一直都是最柔软的感情。
南明烈端坐未动,看着边哭边蹭到他大腿上的小家伙……真是用蹭的,像下意识想攀住什么,又像挺习惯这般动作,曾时不时就钻进谁怀里,这是被宠过、疼爱过的孩子才会有的举止。
原也是双亲的掌上明珠,一朝顿失依怙,小小年纪着实吞了不少苦。
避开她的伤,他摸摸她哭得汗湿的额面。
伤痕累累的“小兽”半身伏在他膝上,脸埋在他腰腹间,直到哭声渐渐转小,禁不住地抽噎,他才徐声道——
“你所说的老杜伯伯是顾家的世仆,几代人都为顾家做事,他是看着你爹长大的,一直跟在你爹身边,即便老侯爷断了父子情分,他也是随你爹走了。你双亲出事之后,他带你返回京畿,老侯爷……嗯,如今得称盛国公了,国公爷最终允你进府,想来这位老世仆费了不少心力。”
那日他让缥青去查,事情的前因后果也就明朗了。
底下那颗小脑袋瓜终于慢吞吞抬起,犹带水气的眸光一与他对上,立时荡开,倔气嚅着:“谁稀罕什么京畿顾家?要不是老杜伯伯病了,我担心他难受,我……我天涯海角哪里去不得?”
忽跟他又对上眼,一样瞬间调开,南明烈挑眉了。
小家伙哭得乱七八糟的,现下才来不好意思吗?
他装作没留意到她的别扭羞赧,动作却略夸大地抚抚被抓得绉巴巴的衣袖。
“是啊,天涯海角哪里不能去,但想踏遍天下,总得把本事学齐了。”略顿,语气微沉。“你想不想学?”
她彻底意识到自己对他干下的事——
抓绉人家的袖子、哭湿人家的锦袍,而且是没脸没皮地蹭进人家怀里……
丝雪霖此时使劲回想,都不知脑袋瓜哪儿开了洞?
欸,她又把他当成亲人乱闹一通了。
“丝雪霖——”
“啊?!”那突如其来一唤,唤得她心肝发颤,飘忽的双眸终于乖乖定在他脸上,迎向他俯视的目光。
南明烈再道:“那几年,我从你爹身上可学了不少本事,你想不想学?”
……爹的本事?爹教会他的……她胸口鼓动得厉害,瞬也不瞬望着男人有些莫测的神情,没有多想,只哑哑问——
“我爹会吹叶笛,你会吗?”
她看到年轻亲王偏冷峻的面庞,露出一抹略显张扬的笑。
第3章(1)
“想学本事,最好乖乖留下。”
“若要走也不是不成,你的命是本王所救,本王救人,那是打着‘施恩望报’的念头,你把这救命之恩偿还干净了,再走不迟。”
“你……那什么表情?腹诽本王吗?觉得本王救你是横插一手、好管闲事?好啊,既然你连小命都豁出去不要了,就抵给本王吧,从此你的人是本王的,你的命也是本王的,本王说的话,你都得听,要你做的事,你都得办到。”
丝雪霖被年轻亲王的话绕得有些发昏。
她想说,她不是不要命啊!
其实是没能逃掉又不愿在那些人面前示弱求饶,被打到快没气,都不允许自己呼救的,她是逞强、是倔驴子脾气,但绝非不想活。
只是话还来不及讲明,怎么她的人就成他的,命也变成他的了?
难不成皇族贵胄就是这样鱼肉百姓的?:不不不!她要用力驳回去才行,要很用力、很用力驳他——
“你爹当年硬将那五十鞭领受下来,既被逐出京畿顾家,便是断了宗族承继,他已非顾家人,你当然与他们更无干系。”
“你……又是什么表情?质疑本王吗?觉得本王保不住你?好啊,既然你连这点信任皆无,就给本王乖乖留下,咱们便来瞧瞧,看谁敢跟本王争你?”
其实说来说去,就是要她留下而已。
她灵犀一动,突然就明白了。
笨蛋才哭,可在他面前,她当了好几回笨蛋。
他是可怜她、同情她吗?抑或想成全当年与她阿爹之间忘年之交的情分,才待她格外宽容,拐着弯想护她周全?
结果当着他的面又彻底当了一回笨蛋,哭得很惨,惨到事后她都不敢回想。
直到过了整整两个月的养病日子,她能下得了榻,持续走上半个时辰不头昏眼花,且断骨的左臂也卸去夹板,能够轻缓动作……她脑子才渐渐管用,渐渐意识到这座烈亲王府是怎样的所在,渐渐觉出仆婢们竟真的把她当成正经主子在照料,她才有了真实感,明白自己是不知不觉间窝下来了,毫无排斥。
……是因为他吧?
那个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透着和爹娘相似气味的年轻亲王。
因有他在,强烈地吸引她入瓮。
初冬午后,日阳暖中带寒。
男子肩宽腰窄的颀长身躯背着光,发丝刚沐洗过,已烘得半干,即使背光亦泛开乌墨墨的辉芒,散在背后宛若最上等的黑色绸缎。
他说,从她阿爹那儿,他学会不少本事,问她愿不愿学。
那得看看他究竟会些什么,总得仔细试过,才晓得他是否真才且实料。
这几日她试着拉女子专用的软弓练臂力,想让左臂断骨的地方快些恢复气力,今日已发出二十箭,臂膀其实有些隐隐作痛,索性还能撑持,索性就拿他来试试,反正软弓配软箭,箭头锐利部分已取下,改用厚实柔软的三角沙包,真被击中也不会有多大痛感。
拉弓,瞄准,射出——
咦?!
明明系着沙包的箭头都快打中他的肩,他人却倏地一闪……漂亮闪过就算了,他竟还反手一抓,把飞至的软箭直接扣进掌中。
丝雪霖接下来没能看清,她只晓得有东西冲她飞来,“啵”地一响,额头像被赏了记爆栗。
她哀叫一声,立即捂额,低头瞥见掉在脚边的那根沙包软箭,才知是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把箭掷回来攻她。
两人相距有十来步,她哀叫加捂额左右不过一息时间,他人已来到跟前。
“准头不错,力道还得再练练。”南明烈脚尖略动,落地的软箭被挑飞起来,重新落回他掌中。他将箭归还给她。
她脸红红,未持软弓的左臂猛地抬起,有点粗鲁地抓回他递来的箭。
过度锻炼臂力且一下子举动过大,才复原的断臂骤然抽疼,她低声抽了口气,左手便被他迅速托住。
“……没事,我、我没事,动得太快罢了……”
见他托着她的臂膀仔细端倪,小心翼翼揉捏碰触,丝雪霖脸蛋更赭,心口温烫,眸眶也傻乎乎发烫。
亲眼确认又亲自拿捏触摸过,南明烈这才放开她的手,一双神俊长目缓缓眯起,不悦与警告意味从瞳仁里涌溢。
她知道自己是逞强,练过了头,没遵照他和老太医制定的医嘱复原断臂。
“对不起……”竟乖乖就道歉?!直到话吐出口,她才意会过来。
冷冷哼了声,南明烈旋过身,徐步走回园内的六角亭里。
她咬咬牙,硬着头皮跟过去,一进到亭子里禁不住便喊——
“喂——那个……你是不是对盛国公府干了什么?他们近来似乎不怎么太平……”被他扫来的目光震慑住,她屏息好一会儿,再开口时虽有些不情不愿,但多少守礼了些。“……小人只是想知,会不会是王爷您的手笔?”
“盛国公府近来出了何事?”南明烈问得随意。
“国公爷丧妻多年,府里中馈一向是老二媳妇田氏管着,这个田氏管的可不止国公府一座宅第,外头几座大庄子都教她攥在手里,这一次是阴沟里翻船了,从他们大庄子里一件强抢人妻的案子牵扯出私盐买卖,她……唔……”丝雪霖突然不说话,小脸戒备。
帮田氏打理几座顾家大庄子的是她娘家兄弟,强抢人妻的事就是这位田家兄弟闹出来的,还出了人命,原先已顺利压下,但近两个月经过“有心人士”操作,火苗再次窜腾,一把烧向京畿顾家和田氏大族,颇有愈烧愈烈的态势。
须知强抢人妻、闹出人命,皇帝怒归怒,皮肉可不大疼,但私盐营生那是活生生跟朝廷抢钱,盐税都不知少收多少,弄不好可是满门遭罪的祸事。
“怎不说了?”南明烈从容落坐。“本王倒是好奇了,足不出户整整两个月,你都知道些什么,又从哪里得知?”
所以他适才状若无意是想套她话呢。
丝雪霖眸珠转了转,略结巴道——
“也、也没有知道很多,只是无意间听到的……”咦,这样说似乎不大高明,要是他以为府里仆婢们私下爱嚼舌根,硬逼她指出人来,那可不妙。“不是听烈亲王府里的人说的,是外面……对,是府外的人在传,每日送新鲜蔬果、鸡鸭鱼肉或其他货物进府的人不少,送货多是从后院进来,时候一到,后院那儿可热闹了……”
等等!这样讲像也不如何高段,要是他一怒之下让府里管事停了与那些人的生意往来,她岂非断人活计?!
头用力一甩,她急急嚷出——
“是我那天在王府里胡乱游逛,一逛逛到后院去,我没有足不出户,我从后院溜出去,是我自己溜出去,不是被谁带出去,不关谁的事,然后就……就听到外头有人聊起盛国公府的事。对!就是这样!”再一次使劲儿颔首。
早布置暗卫盯梢,她出没出王府,南明烈岂会不知?
听她说得磕磕巴巴,表情一会儿纠结、一会儿懊悔的,要猜出她的心思不难,一时间还真被逗乐。
他搁在翡翠石桌上的一臂动也未动,仅抬起露出袖底的一根食指,往桌面轻敲了敲。他面前摆着一只做工精致的紫砂杯,杯中茶已喝尽,长指敲桌的动作就显得耐人寻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