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老太医的接骨裹伤,以及府中仆妇们帮忙清理之后,小家伙终于被整出一个较能入眼的人样儿,而非南明烈快马赶回王府、踏进这暖阁时,第一眼看到的那一坨破烂血团。
但状况仍旧不好,小家伙依然浑身高热,烧得肤色通红、唇色惨白,出气多且入气少,汤药怎么也灌不进口。
看来是将这孩子往死里打,下手毫不留情。
“王爷一早醒转就说要寻这小姑娘,属下去到盛国公府时已晚了一步,应是昨夜从盛国公府的后门偷拉出去的,属下打探过后,在城南十里外的乱葬岗上寻到她,就裹了块破席子,被人随意丢在土坑中待死……”暗卫话音一顿,因看到贵为亲王的年轻主子竟亲自动手替小姑娘更换额上降温用的冷巾。
身为烈亲王府第一暗卫,缥青不动声色调息,接着道——
“王爷之前欲查之事,便如属下所回报的那样,只是这小姑娘那晚把盛国公府一干小女眷全吓出病,府中的嫡长小姐还因此被猫爪划花脸,主母大怒,将人逮回后就私下动家法,此事是瞒着盛国公处理的,想来老人家还不知。”
不知什么?不知他顾家嫡亲血脉险些被活活打死吗?
南明烈目中冷峻,轻哼一声——
“国公爷之所以被人蒙在鼓里,那是自始至终都没将这小家伙看进眼里。”
缥青敛目垂首,没敢接主子的话。
沉吟了会儿,长指在大腿上缓缓轻敲的主子爷忽又发话——
“去查查盛国公府底下的产业,尤其是京畿以外的大庄子。”
“是。”
事一定,敲着大腿的指收握成拳。
记得之前御史台曾有言官上书弹劾,指称当时尚为一品军侯的盛国公府在地方小县欺男霸女、占民良田,此事后来被压下,不了了之,如今倒可翻翻旧案。
之后暗卫衔命离去,尊贵的烈亲王爷再一次替小家伙换巾子。
南明烈将被她额温煨得有些温烫的巾子丢进盛着冰块的大水盆中,确定巾子够凉了,取出拧干,重新置在她额头上。
忽见那小小印堂团聚黑气,他一惊,两指遂迅速探她颈脉和鼻息……轻细得如游丝一缕,当真两脚踏在黄泉路,离死不远。
心头莫名升怒,他忽地从一个拇指大的小木瓶里倒出一颗殷红药丸。
小木瓶是府中帮她清理身子的仆妇交给他的,说是系着皮绳挂在她颈子上的东西,他揭开软木塞子,里边就只有这颗红彤彤的药丸。
那一夜他尾随她走进园林深处,黑猫在最幽暗的墙围下相候,他听见她对那只回光返照的猫儿所说的话。她说她有三颗西泽巫苗的还魂丹,一颗硬塞给某位老伯,一颗喂给黑猫……也就是说,她手中尚有一颗。
应该是他手中这一丸药了。
是亲娘遗留给她的,所以才系在颈上贴身带着。
适才也请老太医辨药,可惜嗅过又嗅,无法辨出个所以然来。
他亦知是为难老太医了,西泽大地不管对天南朝、北溟与东黎国而言,都是一块太过陌生的大地,部族众多,语言与习俗各异,当中的巫苗族以巫医、巫毒、养蛊这三技最为厉害,一颗还魂丹不知用了何种奇花异草,抑或多少怪虫老蛊炼制出来,即便鼻子再如何好使,也难嗅出全部底细。
此际——
枕上的那颗小脑袋瓜蓦地往旁一歪,彷佛伴随呼吸,将最后一口气吐出似。
南明烈不再踌躇,将她的头移到自己腿上。
挟住她的上半身,硬掐开她的口,他力道下得够狠,即使快将那过分纤细的颚骨掐碎也要她张口。
他两指捏着还魂丹塞进她嘴里,在那小舌上将药丸掐碎成粉末。
既然濒死的老人与猫都能醒来,没道理她不能。
只要能醒,他就有能耐跟阎王抢人,将她留下。
“小家伙,本王还没把话问清楚,你想去哪里?”
原想扇她脸颊打醒她,但见那张脸已然太惨,他没能打下。
想抓她两肩将她摇醒,又见那条刚接好骨头、裹成厚厚一大捆的左臂……欸,想下手都寻不到地方,简直束手无策。
“醒来!本王命你张开眼睛!丝雪霖——”他语气严厉,目光寒峻,紧盯着被他托在臂弯里的这张伤颜……
不知是他的威吓奏效,抑或还魂丹起了效用,小家伙忽地拧起眉心,张开嘴像要呼救却叫不出,苍白脸色瞬间胀红。
小小脸蛋如遭梦魇,挣扎得快要气绝。
南明烈见状立时低首、以口封住她的小口。
一缕缕的命息,他吹过又吹,用力往她口中灌,这举动恰将她舌上未及化开的还魂丹粉末全数吹进她喉中。
突然颊面一阵暖,他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是她的鼻息徐徐扑上他脸肤。
小家伙终于能喘气了。
他像横抱小娃娃般搂她在怀,当他从她脸上抬起头时,小家伙一双眸子眨呀眨的,好像看不清他又想努力去看,眸底闪过无数情绪,迷茫、混乱、惊疑、欢欣、委屈……最后是可怜的,无比可怜,受了天大委屈般可怜。
“爹……呜呜呜……爹啊……呜呜呜……”
南明烈挑眉。“……我是你爹吗?”
前一刻才被小命快玩完了的她惊得怒急不已、背心渗汗,此时倒想狠狠往她青紫的额头上赏一记大爆栗,狠狠敲醒她。
小家伙仍努力要看清,泪水却如涌泉般流出,模糊成一片。
“呜……娘啊……是阿娘……呜呜呜……娘才会跟阿霖玩亲亲……”
玩……玩亲亲?
“谁跟你玩?本王是在亲你吗?!”他都忘了上回这么大声说话是何时之事,也许根本没有所谓的“上回”,今日实是“头一回”,是他二十二年来头一回喷气扬声,如此不淡定。
眼神陡沉,才不管她唇角带伤,他掌心罩了过去,一把拭掉自己沾在她嘴边和肤上的润意,果然擦得她小脸发皱,痛得她泪眼再次汪汪。
“呜呜呜……阿娘阿娘……痛……呜……”
气不打一处来,可想想自己竟跟一个伤到快没命的孩子较真,不由得失笑。
……算了。
若能病中安慰,就暂且当她的爹、当她的娘吧。
他掌心再落,这一次轻了许多,帮她抹开过长的额发、替她擦泪。
“把药喝了自然就不痛。”他取来搁在暖盅里的药汁,是仆妇按着老太医开的药单新熬出来的一碗,而之前熬出的三碗全废掉,没法子灌,都是一碗灌得见底,真正让她吞进去的不到一口。
“喝药。”他略托高她的上身,青瓷药碗抵到她唇下。
她瘪着嘴还在呜呜哭泣,眼睛当真拚命又拚命地瞠圆,怔怔然望着,定定然看着,红丝遍布的眸底疑色加深,却又辨不出个所以然。
“爹娘说的话,你敢不听?快喝。”趁她昏乱,他半哄半威胁。
丝雪霖本能地张口,就着对方抵过来的碗咕噜咕噜直喝,几乎没换气。
药很苦,她尝得出浓浓苦味,苦得舌根都发麻了,但阿爹阿娘要她喝药,口气那样严厉,那……那就表示药一定得喝,表示她正伤着病着,四肢百骸都叫嚣着喊疼,所以得喝药啊……得喝药才好……可是啊……他、他……这个人……
“不是爹……”灌完能苦断肠子的药汁,丝雪霖仍瞬也不瞬直望着悬在上方的那张面庞,唇瓣轻嚅:“你不是爹,也……”小脑袋瓜在男子健臂中歪了歪,努力打量。“你也不是阿娘啊……”
俊逸无端又不失英气的面庞也学她歪了歪,气过头后,心境趋稳,倒像冲破人生某道大关。他笑笑问——
“不是爹,不是娘,若然谁都不是,那我究竟是谁?”
眉间额上的火焰胎印宛若一把真火,直勾勾盯住不放的话……唔,直勾勾的眼神就跟钻木取火似,越紧盯不放,那簇火苗就会越燃越真、越烧越旺,很可能一不留神,火将燎原而起,疯狂扫过,凡经过之处不留生机。
有这样天生胎印的男子,丝雪霖知道是谁。
她知道他。
“我阿爹提过你,说……说那时你小小的,脑子里装的东西却太多了,还说……少年老成的九皇子,身怀超世之才,偏无争夺之心,不好……不妙……大大不好,大大的不妙……匹夫没有罪的,可怀里揣着宝贝儿就危险了,你没有夺嫡的心,却有当皇帝的本事,危险……危险……”
她胡乱低喃,男人骤然变脸,眉间额上的火焰胎印更加殷红,自身却未察。
峻厉目光死死瞪住她,瞪瞪瞪,一瞪再瞪,可小家伙竟半点无感。
她累极般眨眨眼,当着他沉怒面庞呵出小小哈欠,羽睫软软掩下……
竟是睡着了。
第2章(2)
“爹,您听您听啊!”
七岁小女娃在山道上蹦蹦跳跳,一路跳进年轻樵夫张开的臂弯里。
樵夫背着高过自个儿头顶的一大捆柴枝,仍轻松将孩子抱起,轻快地往炊烟袅袅的聚落走回。
“阿霖会吹曲了?”见女娃抓在手里的榕叶,他长眉微挑,清臞面庞露笑。
“阿霖会!”女娃用力点头,点得头上的蝴蝶银饰翩翩晃动。
她润颊红扑扑,很有几分欲大显身手的气势,将叶子抵在唇间跃跃欲试。
“噗……呜呜……噗……”口水喷出不少。
欸欸,结果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孩子两颊鼓鼓、双眸圆瞠的认真表情实教人发噱,年轻樵夫以为能忍住笑,却是高看自己了。他不仅没忍住,还当孩子的面噗笑出来,同样喷出不少唾沫星子,全喷到孩子头脸上。
女娃娃恼了,腮帮子鼓得更高,干脆把叶子送到亲爹嘴边,硬声硬气道——
“阿霖不吹了,爹爹吹。”
为了安抚兼赔礼,年轻樵夫遂放下孩子,连背上的柴枝也卸落,拉着孩子坐在山道旁的树荫底下,很郑重地为孩子吹了一曲叶笛。
仅凭一叶为笛,全靠内息配合唇动来调音。
一曲悠扬,如晴空一鹤排云上,把女娃郁闷的心思吹散不少,红果子般的小脸终于又露出欢颜。
“唔……阿霖什么时候才能跟爹一样厉害?”欸欸叹气,还是有些沮丧的。
“会的。”他揉揉孩子脑袋瓜,慈爱道:“得先练气,把气练足,自然就能吹得好。阿霖还这么小,等你长到爹这么大,肯定做什么都比爹强。”
女娃被哄笑了,一会儿却思起何事,又像小老头般地垮肩叹气——
“可老杜伯伯说,我是他的知己、他的忘年小友,因为我跟他是同路子的人,啥儿都还好说,就是拿音律的玩意儿没辙。”略顿。“爹,人是要讲义气的,老杜伯伯拿我当知己小友,那、那我要是哪天学会吹叶笛,他不就伤心了?欸……真难真难……头疼头疼……”边说边摇头。
身为爹的男子有些哭笑不得了。
孩子脑袋里总装着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这点孩子倒是随了她娘亲,那个令他倾心倾情、甘愿为她抛弃一切的巫苗女子。
而此际,那女子便在那炊烟升起的家中等候他和孩子。
归心似箭啊归心似箭,重新扛起柴枝,他才想一把抱起女娃,孩子却问——
“爹有当过谁的知己小友吗?”
他一愣,脑中倏地浮现一张面容稚龄、气质却过分沉稳的脸。
他笑笑道:“爹小时候没当过谁的知己小友,长成大人后,倒曾与一名年岁相差近二十岁的小友交往过,算得上是知己吧。”
“谁?谁?阿霖见过吗?”眸子因好奇而发亮。
他摇头笑,神情略显悠远,抱起孩子走在归途,口中似吟似叹——
“唯朱雀尊,身烙火焰,神火不熄,凶灾断除。翱翔云舞,烈腾八荒,开泰继统,顺皇之德……爹的这位小友一出世便带灵慧,天赋异禀,几位好作学问的大儒纷纷赞他‘具超世之才,入世如甘露降雨、蕃滋百姓’……前头有那则古老神谕已然不妙,后头再添上那几个老头子的追捧之词,情势只会更严峻,多年断了音讯,也不知是否安好?”说到最后像自言自语。
“爹……”女娃嗓声透出迷惑。
男子忽地回过神,朝女娃眨眨眼,微笑——
“没事,只是突然记起某人。”他挲挲孩子嫩颊。“是阿霖不识得的人啊,那人离咱们很远很远,不可能见着的人。”
也许那是“不可能见着的人”,一直这样以为,所以当她时不时缠着爹,要阿爹把她尚未出生之前的事,如说故事那般说给她听时,爹没有闭口不提,让她纠缠个三、五次,总能有一次得逞。
她后来才知自家阿爹是天南朝人。
也是后来才知天南朝有一则流传甚久的古老神谕,爹头一回吟出时,她只觉跟念咒似,有听没有懂,再经阿爹逐句释义之后,才弄明白那四个字、四个字排成一串的话,说的究竟是什么。
简单来说,就是身上有火焰烙印的人,那人是天南王朝朱雀神兽的本尊真灵,受神火守护,一旦这样的人物现身出世,所有恶事皆被断除,所有荒芜都成沃土,这样的人顺应天命而生。
是说,怎么爹当初说“不可能见着的人”,会来到自个儿面前?
丝雪霖从长长的昏睡中掀开眼睫,她觉得已很使劲张眸,但开的眼缝还是细细扁扁。
好一会儿才明白……是眼皮太肿。
而即使肿得不像样,透过两道细缝仍能觑见烈亲王那张好看的脸。
“醒了?很好。”
那两片好看的唇瓣动了动,入耳是从容略哑的嗓音,丝雪霖怔怔盯着,颈后已插进一袖将她托高。
她躺在他的臂弯里。
男人好看的唇又掀动,迅速吩咐着什么,随即一阵轻微骚动,她这时才察觉屋中除他之外还有好几名仆妇和婢子。
婢子送上热巾子,他接过来替她净脸,手劲很轻,跟着又从另一名婢子手中接过碗,亲自将那碗温烫适合入喉的药汁凑近她嘴边。
她闻到好闻的气味。
不是药汁苦苦的气味好闻,而是被环抱托住的感觉,她嗅到他身上的味道,冷冷的、温温的,似乎是凉薄的,又好像春日里透暖的飞絮与游丝,让她很想抓住……她觉得自己陷进某种飘忽中,被催眠似,傻望着他,脑子还不大能使,于是就乖乖张嘴由着他喂药。
一样咕噜咕噜把药汁喝到见底,终于苦得她忍不住眉心打结、咧嘴吐舌。
小脸上的伤犹在,青青紫紫的颜色甚至更深,但表情变得生动丰富起来,较前两日那张死气沉沉的脸好上太多。
“原来吞了‘西泽巫苗’的还魂丹,每个人反应出来的状态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