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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魔为偶(上) page 2 作者:雷恩那

  男子眼神亮得诡谲,是那片阴影里最能辨明的部分,却不明白他干么那样瞧人,惊讶中还带赞赏似的……简直莫名其妙!

  “你问我是谁,怎不先说说自个儿是谁?”

  嗓声清冷,语调里似有若无揉进一丝软意,在这般凄迷夜中荡进耳里,也许说者无心,然听者意动……无端端想起爹娘,她家的那一双爹娘皆是性情偏冷之人,在外人面前一贯地清淡自持,可两个淡薄的人碰在一块儿,却能烧得天地变色,眼里仅余对方。

  阿爹最爱轻弹她的额,偏冷声音透出宠溺,逗着她——

  “怎么就有你这样一个娃?哪儿蹦出来的?这热火冲天的脾性究竟像谁?”

  “像爹!像娘!就是……就是像爹也像阿娘啦!”

  五、六岁时候的她总被逗得小脸通红,焦躁急嚷。

  后来才知,自己答得再实在不过,她的一双爹娘深爱彼此,为对方燃尽命中所有火热,那样炽烈的情,终是造就了这样的她。

  她不语,却听他道:“不过,我知你是谁。”有意无意地停顿话语,直到她意会过来地微瞠双眸,他才淡淡又说——

  “你是盛国公府顾家子弟,却不姓顾,想来是从了母姓……姓‘丝’吗?这姓氏在咱们天南朝抑或是北溟和东黎国,都不是寻常可见的姓氏,却是西泽大地上一支小族的大姓。你的娘亲是西泽的巫苗族人。”

  方才在园子里的那场对峙,某位顾家小主子在叫嚣间已唤出她的名字,还被眼前男人听了去,这事,丝雪霖自然不知。

  听他说出自个儿的来处,她心中惊疑,面上仍力持镇定,站起身时,目光仍直勾勾对住他不放,眸底尽是探究。

  “你到底是谁?”紧声再问。

  她欲看清男子的模样,便挪动脚步藉由月光去瞧。

  终于啊终于,她移到一个能看清他半张面庞与身影的方位……头上戴着珠玉冠,那彰显尊贵的珠子颗颗泛亮,身上穿的是正规朝服,那深色朝服上绣着龙形的银白图纹,不是皇帝老儿才能使的五爪龙形,而是五爪缺一爪,是亲王才能有的龙纹。

  脑中一凛,蓦地记起今夜抱着猫尸闯到前头厅堂时听到的事儿,都说顾家有喜,顾老侯爷如今升等成超品国公爷,今儿个圣上遣了自家嫡嫡亲的九皇弟前来宣旨嘉勉,又说那位亲王如何年轻好看、如何贵气逼人……

  所以眼前此人——

  “你是……九王爷……”她低低喃出,眉心忽地轻掀波澜,似努力回想什么。“烈亲王……南……南明烈……”她记起了那个被许多春心可可的天南朝姑娘们挂在嘴边的名字。

  被连名带姓唤出的男子微抬俊颚,唇上的弧似扬未扬。

  “见到本王不但不行跪礼,还敢直呼本王之名,简直放肆。”

  丝雪霖气息陡窒,胸中紧绷,绝非因眼前这年轻亲王责备的话语……何况他虽口出斥责,说话的调调儿和眼神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倒像故意逗她。

  她呼吸吐纳之所以梗塞,是因他徐缓转向她的面庞。

  他这一调转,将另一半背光的容貌和身形完全展现,一张年轻脸庞大大方方浸润于皎华之下,眉目与口鼻、面庞轮廓与一身形影,皆镀上淡淡的光。

  太小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前这张男性脸容,想是绞尽脑汁,也只晓得是很好看、很好看的一张脸,好看到令人瞬间失神,尤其是他眉间额上的一抹火焰记印,凝注不放,似能察觉那隐隐的窜动。

  小妮子傻乎乎的,又不似被吓傻的模样。

  南明烈兴味浓厚地瞅着莫名发傻的小家伙,朝她走近一步、两步、三步……直到离她仅半臂之距才停下。

  “身长竟不及本王胸口?唔……是听说当年顾老侯爷家的世子爷恋上一位西泽大地的巫苗族姑娘,为着这位女子,顾家世子爷不惜抛却一生荣华,远走他乡。”略顿。“如此算来也已是十一、二年前的旧事,那位世子爷与巫苗族姑娘若有孩儿,年纪至多也不过足了十岁,十岁的娃娃这般矮小,当真寻常?”说到最后都像自言自语的琢磨,而被仔细琢磨的小人儿自然不会痛快到哪儿去。

  “要你管?!”丝雪霖急忙退开一大步,可立时就悔了。

  退开等同示弱。

  那表示,她是被他强大气场罩得透不过气,才会有这般怯战的举动。

  想也未想,她立时朝他迈回一大步。

  欲盖弥彰般想证明自个儿并未胆颤,结果,矫枉过正了。

  她这一跳回来,根本直直撞进他怀里,两脚还险些踩在他那双套着锦靴的脚板上,而两只手无物可攀附,除了他……

  为了稳住自身,她本能地抱住他,紧紧贴附。

  这一扑扑得她小心肝怦怦跳,眸眶倏地发烫,有什么一直要溢涌出来,她无力阻挡的温热润意。

  ……像阿爹和阿娘的怀抱,任她抱得那样紧,清淡带暖的气味在鼻间漫漫。

  明明是不一样的气味啊,可就是……好像……是她一向熟悉的,睽违这么多日子,像重新又回到那样的怀抱。

  真的想哭,好想哭。

  “爹……阿娘……不要……不要留下我一个……”

  破碎的哭音荡开,南明烈缓缓垂目,不敢置信地瞪着埋在他腰腹间的那颗小脑袋瓜,瞪瞪瞪,她无感,依然哭得很“自得其乐”。

  他莫名有些心软,口气兀自清冷又带点嘲弄——

  “喊爹又喊娘的,不是不要我管?把我当成爹娘来哭却是哪招?”

  丝雪霖有些昏沉地抬起湿漉漉的小脸。

  这些日子真是乱了,老杜伯伯前阵子病得撑不住,走掉了,如今黑子也走了,留她一个孤伶伶,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是闷久了才乱认亲戚……

  与男人垂下的目光对个正着,她瞬间醒觉过来——

  是啊,她这是发哪门子疯?

  她忙将他推开,自个儿往后疾退,但颈后衣领竟被他一把揪紧提起。

  “放开我!放开放开——”龇牙咧嘴又拳打脚踢,无奈对方一出招就打蛇打七寸,欺她人不够高、四肢不够长,任她怎么翻腾,他皆能轻松压制。

  “把涕泪尽往本王身上擦,还将本王衣袍抓得绉巴巴,想走?能吗?”威胁的话语说得清淡,面上意绪不明,更教人脊柱发凉。

  丝雪霖发疯般奋力挣扎,挣脱不开,“吊”在他五指之下气喘吁吁,脸上又是汗又是泪,十分狼狈。

  此时安静下来,忽而听到不远处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和人语——

  “夫人可恼了,非把那鬼娃子带回去不可啊!快找快找!”

  “三贵,你确定她是往这儿来的?没看错吧?”

  “看得真真的呀!园子里乱作一团,嬷嬷们急着遣人找大夫,雪霖小姐却独自一个人往园子里走,也没见她出来……”

  “定是心虚了,从前头大门走不出去,才会从园子后头翻墙想逃啊!快找!没找着人,夫人那儿别想有好果子吃!”

  南明烈眉峰微拧,正想另寻安静地方与小家伙说话,低眉便见她丧气垂首,过长额发掩住眉眸,两片唇瓣掀动着,声音好细好轻。

  “你说什么?”他将她抓近,上身微倾。

  她唇仍动着,他依然听不清,只得靠得更近,纡尊降贵地弯下腰。

  甫弯身贴近她的脸,他便知道糟了。

  眼角余光瞥见她的举动,那原本力气用尽般垂在身侧的两只细臂突然发难,尽管距离太近,他要躲开她的重击并非难事,糟糕的是她手心里不知何时多出一个小瓶,瓶中粉末骤然扬开,他头脸虽避开她的小拳,口鼻却吸进不少粉末,登时脑门沉钝,双目更是疼得睁不开。

  抢在这极短瞬间,丝雪霖挣开衣领上那只手,含在口中的话冲喉而出——

  “你们都是一样的!都是坏蛋!”

  “小家伙!”听到跑走的脚步声,南明烈凛声一唤,可惜人家根本不甩他。

  他没再出声,不欲将盛国公府派出来逮人的家丁和护卫们引来。

  瞳仁发痛,泪水直流,他仍勉强掀开眼皮,尽可能加快步伐离开竹林。

  细竹林中有十多把火炬晃动,想是盛国公府的人马,他迅速避开。

  记得进竹林前曾见到三棵枝桠交错的香樟树,他朝那个所在挪移,直到跃上其中一棵香樟树,将自身安置在坚固的枝桠间,才允许自个儿背靠着树干仰倒,浑身如脱力一般。

  热疼的目中仍不断涌出泪水,他终于屈服地掩落墨睫。

  喘息阵阵,两耳像被蒙住,周遭声音变得模糊,五感正在僵化中,连舌根都有些使不动,发不出声音,而他竟然……竟有股欲大笑的冲动。

  他,天南王朝号称文武双全的烈亲王南明烈,出生便带灵慧,三岁始学文习武,七岁能出口成章、策马弯弓,庙堂之上能舌战诸儒百官,战场之上能力斗贼寇、智取强敌,结果……却遭一只小家伙暗算得逞。

  才多大的小姑娘,花样儿真不少,自己长她至少十岁,如今阴沟里翻船只能说是轻敌了,大大失算。

  所幸小瓶里所装的粉末并非什么厉害毒粉,他体内气血运行仍是无阻,仅外在的五感和肢体逐渐僵麻。

  倘有心置他于死地,这一次当真能令他死透。

  可话说回来,若他一开始便拿她当敌对的一方看待,也绝不会允她近身,更别说把自己一张脸递到她面前。

  这孩子,总得想想该怎么收拾。

  始终是要落进他手里——始终。

  南明烈模糊思忖,勉强挪动长指,往袖底慢腾腾地摸索,取出一木瓶。

  他从瓶中倒出一颗小丸,捏碎后揉在掌中,特殊的清香丝丝缕缕散出,随风荡开之后变得似有若无。

  过了子时若未回府,缥青与其他暗卫定会寻来,届时循着香气就能找到他。

  而此时他所能做的就是——神识放弛,睡场好觉。

  第2章(1)

  西泽大地多深林与沼泽,毒淫瘴气不得不防,带剧毒的蛇蝎虫兽更是不少,而能与这片危机四伏的土地共存,在此安然扎根,西泽的巫苗族人自有他们巧妙的生活技能,例如——制出能麻痹五感的粉末用以防身之类。

  南明烈醒来时是在他的烈亲王府主院寝房的锦榻上。

  如他所想,底下那一支暗卫果然在特殊香气完全消散前便寻到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送回王府,但出乎他意料的是——

  待醒来,竟已时过三日!

  他代圣上前往盛国公府宣旨嘉礼,事后还须进宫覆命。

  然他昏睡不醒,无端端的如何也喊不醒,烈亲王府里的人可不敢拖延或隐瞒,大管事老早拿着王府牌子请御医过府,这事自然传到皇上那儿,于是太医院好几位大国手全被赶了来,一场联合会诊兼七嘴八舌的辩证尚未辩出个结果,昏迷不醒的人倒自个儿睁眼了。

  早朝结束,众臣工退尽,南明烈依旨进到泰元殿后头的甘露居。

  他朝闲倚迎枕而坐的昭翊帝行亲王拜礼,双臂抱圆,与胸齐高,一揖,语调恭敬。

  “臣弟无恙,劳皇兄记挂着实有愧。”

  昭翊帝低笑了声,晾着他好半晌才道:“若非太医们亲临会诊,眼见为凭,朕还以为皇弟对朕有所不满,借故装病,是想甩朕脸面呢。”

  “臣弟不敢。”南明烈腰弯得更深。

  “朕把你从东海召回,夺你手中十二万望衡兵的调度权,将所谓‘具超世之才,入世如甘露降雨、蕃滋百姓’的烈亲王当成一个闲散王爷来使,差你东家宣旨、西家嘉礼,尽干些芝麻绿豆大的事,你不觉憋屈?”

  南明烈上半身姿势维持不变,双膝从容跪下,徐声道——

  “东海边防之艰苦实难一语蔽之,除了东黎国时不时小规模犯境,海上诸岛更是海寇藏匿的佳所,沿海渔村甚受其扰,臣弟自接手戍卫与海防之务以来,已整整三年未回,此次能奉召回京,承欢于太后娘亲膝下,自是皇上圣心仁德,体谅臣弟,臣弟感念圣恩已然不及,怎可能不遵圣意?”

  甘露居中一阵窒人的静默,非心志强大者,极难扛住这逼仄氛围。

  瞪着小阶下端跪姿挺直却气度从容的年轻男子,昭翊帝内心既爱又恨,兀自纠结,最终丢开奏折挥了挥手,口气放软——

  “怎么说也是领亲王俸的正经王爷,祖制可没让你见着朕就下跪,跪什么跪?不是刚病愈吗?起来起来,给朕好好在一旁坐着。”

  “谢皇上。”

  南明烈徐稳起身,在一名老宫人的服侍下落坐,清俊眉目始终淡敛。

  昭翊帝命宫人上茶上点心,和蔼笑道:“把你丢在东海整整三年,如今回来了,就给朕说说外头好玩的事吧?”

  “臣遵旨。”

  东海戍边需作陆上布置与海防,水军的阵法与操练尤其紧要,不可一日松懈,这种种又岂是什么“外头好玩的事”?

  圣心难测,但皇上兄长想从他口中听得什么,南明烈却是清楚的。

  新皇登基之初,东海深受东黎国与海寇之扰,朝中欲派熟悉水战的老将前往,无奈老将军在临行前病故,于是他自请前往参与防务,并在新皇面前起诺,定然做出一番成绩,保东海百姓平安。

  当时远离京畿,实则带着点“欲避其锋芒”之意。

  他在东海整军,重建防线,一手训练出来的望衡军这三年来陆陆续续建立不少功勋,声势日益壮大。

  然后就是一道圣旨来得突然,立时将他召回京中。

  皇上兄长想听他抱怨,抱怨自己在东海的戍边生活有多辛苦,还想见他示弱,要他开口请求让他回京生活,不再返回东海。

  他按圣心所欲去做,待退出甘露居往宫门外徐行时,风拂袖撩袍而过,才觉额背微汗,胸口微微寒凉。

  圣上与他虽一母同胞,两人却足足相差二十岁。

  母后十八岁诞下皇长兄,近四旬时才又有了他,而今他二十有二,圣上已到不惑之年,尽管后宫嫔妃众多,却只有皇后顺利诞下一名男婴,而今,天南朝的东宫太子才刚满三岁。

  子嗣不兴,太子尚小,他这个亲皇叔又正当年……皇上兄长在提防什么?

  转着思绪,脑中浮出天南朝地位最尊贵的那名男子面庞,四旬出头,正当壮年,目中却见浑浊之色,眼下更显两团浮肿,当年身为东宫殿下时的奕奕神采,如今竟已荡然无存。

  眉峰淡拢又放弛,神色莫测,尚未踏出宫门,一道黑影已闪至他身侧。

  是缥青。

  身为暗卫,若非极紧要之事,绝不会在光天化日下现身,且还在宫门之内。

  南明烈想到今早一醒转就交代他去办的事,甫平整的眉心不禁又拧起——

  “出事了?”

  “是。”缥青恭敬颔首。

  暗卫简短有力地回报,尚未听完,南明烈已快步出宫,上马离去。

  烈亲王府正院小暖阁。

  阁中燃起舒眠的宁神香,秋日天光透过窗纸丝丝渗进,将临窗软榻上小家伙的一张伤颜照得清清楚楚,清楚到惨不忍睹——青紫的额角、破裂渗血的唇瓣、肿高的半边脸蛋和后脑勺,除这些之外,四肢与身躯还有数块严重瘀青和红肿,内伤颇重,左手小臂甚至被打断,其余小伤口更是不计其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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