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大概也被吓住了。
她料想得到,却没有打算起身面对他。
良久,终于窜入他的声音——
“请花雁保重,我会再来。”没有打破沉默反而更加闷窒。
好冷。
头一次,他的声音冷得令她忍不住发颤。
他一定知道她是装病。
同样的借口能骗他几次?或许打从一开始,他便知晓这是她敷衍的话,而且还要别人帮她说。
她甚至记不得这是第几次将他拒于门外。
“紫阳姑娘,王爷走了。”没有踏进房内打扰她,常春在门外低声禀报。
她知道,渐远的脚步声泄露了一切。
他失望、不解、低落和隐藏心底深处的一丝愠怒,随着越来越消逝的足音,只是更加地叩印在她心上。
“你也下去吧。”
“是。”常春退下。
花雁行凝神侧耳细听。
徒劳无功,她在常春的脚步中,什么也听不见。
她,似乎越来越了解他,仅是足音便能探知他的心情,可跟在她身旁更久的常春,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太靠近了。
他太靠近她的心。
比任何人都还要靠近的距离,逼得她只能后退。
他是否对她的回避不能谅解?
也好,就这样吧。
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她早已舍弃,就是怕被纠缠才远离家乡来到这没有熟人的长安京,是她想得太美好,自以为离开了就神不知鬼不觉。
原来不管天空再辽阔无边,只要活在这片土地上,她便是只飞不高、走不远的鸟儿。
一辈子被困着。
被可恨的过去,永远囚禁。
齐壬符拖着步伐走在镜花楼曲折的回廊间。
经过的每一座庭院,一草一木,每一朵娇艳欲滴的花儿,每一个转弯后,好像都隐藏着她的身影,仿佛下一瞬会出现在他眼前。
这是第几次被她拒于门外?
自从那日由市集回来之后,她身体不适的借口像张伪装的面具从未摘掉。
为何躲着他?
无法克制自己往花海中前进,他干脆放纵自己流连其中。
这是现在最接近她的地方。
伫立在花海正中央,他缓缓合上眼,那日的她立即跃上眼前。
他还记得,她的神情就像只斗败的野兽,连自信心也狠狠被打到谷底,失去了光彩。
她哭了吗?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是什么伤她如此之深?
他想不起那女人说过的伤人话语,却深深地记得她每一个近乎绝望的神情。
就连她伤心难过了,也情愿避着他,不要他的陪伴。
他原以为两人的距离逐渐拉近,如今看了不过是他自以为是,还沾沾自喜。
他扬首,回望来时路,轻易地捕捉到西厢的红瓦屋顶。
还以为已经走了老远,却仍在离她很近的距离舍不得离开。
遇见她之后,每天都有不同的新感受等着他去挖掘,无论是好是坏,那是认识她后的体验,他全部都接受。
好友水铜镜说他最近偶尔会出现沉思的表情,性子也比以前沉稳些,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但也算有所成长。
成长能不能说是好事?
记得当时他曾这么问过水铜镜。
成长不全然是好事,也有苦闷呀!
水铜镜给了一个当时他不很了解的答案。
而今,苦涩的事实摆在眼前,他有点了解好友的意思:成长不一定是快乐的,有时候一个人的笑容背后总是隐藏了苦处。
如同那双他爱上的眼,有着了解与内敛,神秘似海,还有那一丝丝以前的他难以理解的愁。
他不是没有察觉,只是……从不当一回事。
在过往的日子里他是快乐的,不必担心风吹雨打,不用担心饿肚子,他根本不识得“烦恼”这两个字。
可现在他终于懂了,或许似懂非懂尚在摸索,只希望她愿意告诉他。
他可以捧着一颗心一直等下去。
西厢今日仍是死气沉沉的。
“紫阳姑娘,今晚……”
站在床边的常春手里捧着华丽漂亮的衣裳等着替花雁行换上,却只换来她的一句拒绝。
“我要休息。”芙蓉帐内,她面朝内,声音有气无力的。
“不行。”第三者的声音插进。
是绿映。
“小姐。”常春福了身,然后瞥了躺在床上的花雁行一眼,对绿映摇摇头。
绿映朝常春使了个眼色,摒退左右丫鬟,独留下自己和花雁行。
“今晚有人会来找你。”
闻言,花雁行一震。
“我要休息。”
“不是十一王爷,所以你非接客不可。”
“我会写假条。”花雁行还是坚持,松口气之余,心头又有股怅然若失。
不是齐壬符……
打从那日留下深叩她心头的步伐声后,并没有如他所言的再来见她,他一消失便是七日。
是不是被他知道了关于她的过去,所以他决定不再见她?
种种的揣测在脑海里打转,她不敢去寻找答案。
怕他冷然的眼色,更怕自己无法再承受遭人唾弃。
“我已经接到手酸了,短时间内不想看到以你的名字为开头的假条。”绿映走到床边,一把掀开羽被,“快起来工作了。”
多说也无用,背对着绿映,她蜷缩着身子,怎样也不肯从床上起来。
强硬的背部线条说明了花雁行的决心,绿映朝顶上叹了口气,也懒得同她闹。
之前见花雁行开开心心同齐壬符出游,她还以为这两个人的感情因为那一夜突飞猛进,没想到她回来后便把自己关在西厢,对任何人皆避不见面,甚至不工作,整日窝着。
难道是齐壬符做了什么让花雁行生气的事?
“三日后是夜游湖的活动,至多让你休息到那时。”没想到向来最不需要她操心的花雁行闹起脾气来,可比任何人都还要难哄。
横竖不管如何,镜花楼不是难民收容所,每个人都在工作,不能独厚她一人。
更何况镜花楼里的花都是花雁行在照顾的,连续数日她一反常态,使得绿映只得向水铜镜求救,从艳城里调些懂得花草的人来帮忙,否则向来以百花争妍闻名的镜花楼,可要暂时歇业整顿了。
紧抿着唇,花雁行知道自己是在为难绿映。
大伙忙着工作,她却因为过去的阴影纠缠而躲在西厢……怪只怪自己学不会放下,倘若能放下的话,她又怎么会逃离家乡?
在那民风淳朴的小城镇,耻于再提起的丑事。
说她是逃出家乡的,倒不如说是因为败坏家风被赶出来的。
毕竟为地方上有头有脸的家族,父母如何能忍受自己家未出嫁的黄花大闺女和有妇之夫相往来?
当事情爆发开来,纵使她表示自己仍冰清玉洁,又有谁会相信?因为连她的父母都不相信了,更别提她抱着一片痴心狂恋的男人,居然欺骗了她的感情,为了自己脱身,将一切罪过全推在她头上,在外头败坏她的名节。
他的妻子更是恨她入骨,到处向人说她是个狐狸精,专门勾引别人的丈夫。
事情越闹越大,终至家族蒙羞无法忍受。
被赶出去的那日,她还记得在他们的眼里只看到了对她的谴责和四个清楚的大字:家门不幸。
是啊,到最后没有人来怜悯她的不幸,在他们的眼里,她只是造成家族不幸的罪魁祸首。
又有谁知道她的心酸苦楚?
她只是以为自己爱上了一个对的人啊!
三日,转眼一瞬。
不到夜晚绿映便率领众姑娘直闯西厢,连哄带逼地把花雁行从床榻上拖下来,发挥女人天生擅长的工作——梳妆打扮,将她弄得漂漂亮亮,然后在她还来不及反应时,人已经在画舫上。
箫笙清扬,莺莺燕燕的娇笑声混杂着。
也许是一阵子未曾接客,她竟觉得有些刺耳。
华美的画舫布置得极其奢华,有股庸俗感,却又异常适合他们这些人——寻芳客和色妓们。
“紫阳,你不是该到主厅去?小姐正在找你呢。”迎面而来的是东厢的月季,是镜花楼里最红牌的姑娘。
靠在船尾甲板上凭栏的花雁行看了月季一眼,没有答腔。
“好姐妹,还在气我没阻止小姐硬把你带上船?”月季斥退左右簇拥的丫鬟,靠向她,露出讨好的笑容,“你也知道小姐是主事者,我总不能违抗她呀!”
花雁行闷不吭声,一如往常冷淡的脸上也看不出喜怒。
置身于长安京里最大的卯巳湖之上,花雁行清彻如湖水的眸心和水面互相倒映,分不出究竟是哪边的温度冷了些。
“你是奉小姐之命带我过去的。”
话说得好听,以为这样她便会忽略她来的真正目的吗?
“唉,要是可以,我也很想代替你去主厅,偏偏今日这艘画舫上的主角是你,不是我。”月季一席话,又是偏袒她,又无奈自己帮不上忙。
“这种场面话留着应付客人吧。”跟她的冷淡不同,月季向来是嘴甜出名的。
月季眨眨眼,娇媚一笑,“不过我可没说错,今日这艘画舫的提供者就是冲着你来的,于情于理你都该陪伴在对方身边……”
月季越说越慢,眼神也飘离她身上。
“那是什么?”
花雁行顺着她指的方向望了出去,是一艘跟画舫比起来差上许多的小船正逐渐往这儿靠来。
一叶孤舟,在黑夜中显眼得像是一片红叶。
“那艘扁舟好似……失火了!”月季惊叫,吸引了邻近宾客与色妓们的注意力。
没错,一片火红的扁舟,远远瞧起来就像失火了一般。
“对呀!失火了!”
“怎么办?靠过来了!”
“约莫是想求救,快去请示小姐!”
顷刻间,船尾聚满了人,众人对着那片烧着火的扁舟评论,而扁舟也越靠越近,未曾失去方向,仿佛一开始就是以画舫为目标驶来。
第5章(2)
花雁行由头至尾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静静地看着整艘染上狂肆艳红的扁舟,映在她眼底,像一团烈焰蹿烧,却无法替凉如水的眸心染上半点温度。
她冷冷地看着,有着事不关己的漠然。
比起四周发出讨论的人们来说,她也许更冷血许多吧。
但不知为何她就是无法将那一叶扁舟看成火烧船,在她眼中更像一朵怒放的红花,既张狂又孤挺。
“花雁——”
陷入沉思中,她隐约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
是谁?
“扁舟上有人哪!”有人在她身旁指着扁舟大喊。
这次,黑润的瞳孔终于清楚地映上扁舟的影子。
的确有人,还朝着这儿挥手。
“花雁——”长啸呼喊,偏偏独漏了一个字,不用想也知道在扁舟上的人是谁。
小小的人影,举高双手挥舞着。
齐壬符?!
“哎呀!是十一王爷!”
“谁呀?他在叫谁?”
寻芳客大多仅知晓色妓名,能够得知色妓真名的一定是在色妓心中占有特别地位的。
没心思解释也不想解释,花雁行脸上退去了漠不关心,紧紧抓着船栏瞅着那艘在平静的湖面上掀起水波的扁舟。
他在干吗?求救吗?
“快!去取水!”这下她再也无法维持置身事外的淡然,扬声娇喝。
从未听过花雁行说话的声音如此之大,四周的人有片刻寂静无声,全愣瞠着她。
“还杵着做什么?快去取水呀!”最后是被人通知赶来的绿映唤回众人的注意。
花雁行给了绿映一记感谢的眼神,连忙回头对着齐壬符喊:“游过来!”
这种时候还顾着船干吗?
“花雁——”孰料他还是叫着,并没有照做。
不死心,花雁行再喊:“弃船,快游过来!”
“十一王爷……会不会是不谙水性?”在一旁的月季突然问出某些人的心声。
……不谙水性?
心跳失了一拍,花雁行几乎没有工夫多想,就要往下跳。
“阻止她!”是绿映早一步反应,要旁边的人拉住花雁行。
“放开我!”她不住挣扎着。
“冷静点。”绿映要人把她带离开船舷边,“你这么冲动跳下去又能游多远?再等等,等靠近一些我会要人去帮忙的。”
尽管心头纷乱,花雁行也知道绿映的做法才是正确的。
扁舟看起来虽烧得严重,却没有沉船的疑虑,或许能撑得到划到画舫边的。
霎时间,人手一桶水等着救援,画下也放出小船,试图靠近营救齐壬符。
“爷!小心桨呀!”
同样在扁舟上的老总管在主子伸出双手挥舞时,千钧一发之际抓住被放掉的船桨。
早知道就该由他来掌桨的。
“花雁——”齐壬符压根没听见老总管的叮咛,眼尖地捕捉到画舫上花雁行的身影,满心欢喜地喊着。
“爷,别跳啊!”齐壬符开心地手舞足蹈,使得整艘扁舟摇摇晃晃的,船身吃了好多水,老总管忙着用手把水舀出去,以免这艘早已超载的船更增加重量。
“老莫,你看!”他突然指着画舫,“人越来越多了耶!”
停下手边忙碌的工作,对自个儿劳碌命已经看开的老总管一瞧,不觉奇怪。
“大概是您大呼的声音吸引了其他人吧。”
得到了解答,齐壬符满意地点点头。
“快划过去吧。”他要早点让花雁行看到一船的红花。
一开始不是他说要自己划的吗?
“是。”想是这么想,老总管还是乖乖地撑桨。
画舫的船尾聚集的人似乎有越来越多的趋势,而且人人指着他们不像评头论足,倒像谈论着什么。
“他们在干吗?”听不见画舫上人们的声音,齐壬符终于察觉不对劲的地方。
接着他看见了花雁行朝他不知道喊什么。
“花雁!”以为她是要他快点过去,齐壬符频频催促道:“老莫,再快些。”
“爷,这是最快的速度了。”只有一个人,又载着满船的花,想快也快不得。
连日不见她,他的欣喜和焦急可想而知,只见他东张西望想找出第二支桨,和老总管一起划船。
“桨给我。”末了,不是出自体贴,而是认为老总管上了年纪体力不够,于是他决定自己划。
“可是,爷……”老总管不知如何劝退他。
“给我。”齐壬符圆亮的眼里闪着不容拒绝的光彩,下一瞬,娃娃脸上换回温和的笑容,“老莫,你尽管休息吧,接下来看我的。”
知道主子下的决定不会退让,老总管只好交出桨给他。
如愿夺回船桨,齐壬符开始卖命地划,朝着华丽的画舫划去。
“过来了!”
“快、快,所有人就位,准备泼水!”
越接近画舫,他终于听见众人呼喊的话。
泼水?为何?
齐壬符诧异地看着画舫上站了一整排拿着水桶准备朝他倒下的人,不太确定自己该不该靠过去。
“等等!”站在画舫上目不转睛注视着扁舟动向的花雁行阻止了其他人的动作。
那不是火烧船,那是……一整船的红花!
凝神细看,花雁行认出是上次他为她找来的红花。
“不要泼水!不要泼水!”齐壬符高声呼喊。
扁舟靠向画舫,在黑夜里借着画舫上的光亮,众人得以看清楚那不是火,而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