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陪了她一整夜,还是带着病体。
“惹王爷操烦了,真是对不住。”冷淡而生疏,她的语气恢复往常。
他不该在这儿,不该留下来,绿映怎么没劝他走?
齐壬符的举动大大出乎意料之外,扰乱了她的心绪。
“是啊!我真的很担心,你也没知会一声就昏倒,大夫脉也把了还看不出个所以然,要不是绿映姑娘要我别着急,我本来是想召集京里所有大夫来替你看看的。”由慨然的语气起头,说到最后齐壬符忍不住搔搔头赧笑。
回想起来,当时他真是急疯了,还好有绿映阻止。
花雁行凝视他的一举一动。
好听话人人会说,由他说出口,她可是一点也不怀疑话里的可信度。
“下回我若要昏倒会记得开口提醒所有人。”若真办得到的话。缓了缓口气,她给了个外人听来归列在玩笑的承诺。
“嗯,绝对要提醒大伙。”孰料,他心有戚戚焉地表示赞同。
“倘若来不及呢?”见他回答得认真,花雁行忍不住打趣反问。
他突然高举左手,“举手知会我,当作暗号。”齐壬符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
“你真当真?”一向漠然的粉脸浮现丝丝惊愣。
他俏皮地眨眨眼,“最好是这样。不过来不及的话也没关系,因为下次我会接住你。”这次是他抱病,所以反应迟钝。
瞬间,花雁行默然了。
或许他是笑着,抑或许他只是说些安慰她的好听话,平淡的言语却是如此的动听,如此贴近她的心。
已经有好久,没有人说这种令人心动的话给她听了。
她的沉默,总能引起他在意。
“还是觉得有哪儿不舒服吗?”探手在她眼前挥动,但他始终没有松开握紧了一夜的手。
水润的眸子藏着千言万语,内敛得令人摸不透。
半晌,她不着痕迹地收回自己的手,“没事。”
齐壬符盯着她,左看右看,上瞧下盼,掐着下颌,几乎将那张早已深深刻画进脑海的脸看尽任何一丝小细节不漏,此刻他却带着若有所思的眼神,好半天不肯放过她。
最后是她先受不了,“王爷……”
“用‘你’就好了。”他纠正。
适才她明明不忌讳的,怎么这会儿又改口了。
“王爷。”花雁行更是坚定地喊了声,“贵体违和,您是不是该先回王爷府?”
这次她搬出等级更高的敬语,听得好脾气的他心烦。
“王爷、王爷,你叫不腻我听了都烦……”齐壬符不悦地嘀咕着。
“王爷。”像是与他唱反调,花雁行又喊了声。
“得了,我要留下来陪你。”挥挥手,他也有自己的坚持。
“王爷今日没有夫子的课?”不是赶他,而是清楚自从遇见她后,为了追上她的步伐,他找了夫子来恶补。
飞扬的眉垂了下来,他霎时愁容满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齐壬符埋怨着,“我今日身体违和可不可以不上书院?”
瞧他嘟着嘴跟吃不到糖的孩子一样,配上那双盈满博人同情的大眼,引不起她一点点的怜悯,倒觉得可笑。
虽然可笑,但可笑得可爱就是了。
“王爷所做的每个决定,影响的都不是我。”花雁行的回答很冷淡。
懊恼地瞥了她一眼,他烦躁地抓着散落的发。
上书院是他自个儿决定的,的确与花雁行无关,只是他希望她会留住他呀!孰料她不是拒绝,而是达到更高的境界——事不关己。
唉,尚须努力。
“我晚上再来。”吃了鳖,他低落了片刻重新振作。
一直守在旁的老总管替齐壬符披上赭红色的衣袍,然后他拖着步伐离开了她的视线,脚步显得有气无力的。
“雁行谨候王爷驾临。”花雁行跟着来到西厢门口,福身敛礼。
“甭送了,你进去休息吧。”没有如往常依依不舍地回头,这次他背对着她,挥手要她进屋里去。
他的情绪低落似乎连四周的空气也染上了一层朦胧的抑郁,没精打采的。
紫阳花上雨露反射出光芒刺入她的眼。
放晴了。
明明是天际几朵云彩的晴空万里,却因为他而失色许多。
花雁行看看陪伴在自己身侧的丫鬟和在场的老总管,从他们的脸上读出了提不起劲的叹息。
是因他?
因为他的愉快能轻易地感染他人,所以当他失落时亦然?
“王爷。”又是一次不经大脑的呼唤。
“嗯?”他终于愿意回首。
试图振作的眉尾在她看来并无太大的作用,看看另外两人更加郁闷的脸色便能窥知一二。
“我记得明日王爷不用上书院,可以的话,是否能陪我去个地方?”要讨好那张脸的主人,她知道该用什么方法。
“嗄?你的意思是……”他的神情有些不确定的困惑,“要和我出游?”
他是怎么听话的?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罢了,要怎么解释随他。
“……”像是有人点了他的穴,齐壬符完全定住了。
“那么,雁行先失陪了。”花雁行没由来地匆忙回身,转眼没入雕花门扉之后,不见踪影。
他看见了!
转身的瞬间,那张出现在他午夜梦回里的面容,挂上了令人心醉的嫣红。
哈哈,她在害臊!
“我会准时的!”快活无比的轻快嗓音涌进西厢各处。
屏退丫鬟独自回房的花雁行白嫩透水的腮帮子染着浅浅的绯红。
耳边尽是他犹如得了重赏的兴奋叫嚷,她背抵着门,唇边勾起若有似无的笑痕——
“我等你。”
至此,雨季,正式宣告结束。
川流不息的大街,热闹非凡。
东大街是长安京最多珍奇稀有摊贩的聚集地,各式各样的店家老板吆喝着客人,花招百出,令人目不暇给。
“花雁,你看看,这支金步摇可好看?”
“王爷喜欢?”
“嗯,配你刚好。”
她就知道。
“王爷,常春已经没有手可拿了。”花雁行无奈地拒绝。
自己带出来的丫鬟双手全是齐壬符说过“配你刚好”的东西,从胭脂水粉,新鲜古怪的玩意儿,带着走的甜嘴吃食样样不缺,也不管她怎么说,他都决定要送,付银两也不手软。
齐壬符望向常春,随后咧出笑容,“不打紧,老莫还有手。”
原以为和他这个王爷一同出游,依王公贵族娇生惯养的习惯合该会乘坐马车的,没想到齐壬符还是跟往常一样随身带着的只有“老总管”一名。
看来这会儿老总管的功用也是提拿东西的。
“王爷,我用不着这么多东西。”这话她不晓得说过几次。
当家主子是艳城七当家水铜镜,女人用的玩意儿镜花楼的姑娘样样不缺,买那么多做啥?
“总会用到的。”他也总用这句来搪塞。
“这银两还是省下吧。”
“没关系,我很少花钱。”他自顾自地掏出荷包付钱,老板笑得可开心了,继续向他兜售其他头饰珠宝。
“真是对不住,这金步摇我们不要。”花雁行阻止老板包起那支金步摇,陪过不是后拉着齐壬符走人。
“我已经付过银两了……”齐壬符依依不舍地看着老板手上的金步摇,试图提醒她。
“总管大人,可以麻烦您多跑这一趟吗?”花雁行要老总管回去回收散财童子刚散出去的银两。
“唉,可惜。”事已至此,齐壬符只能叹。
“若王爷也是为了常春手上这些白买的东西感到可惜,可以拿回店家退还。”相信没有人敢不摸摸鼻子自认倒霉地买他这个王爷的账。
“我是可惜那支金步摇,你戴上肯定很好看,就像绝代佳人一样。”尤其那老板说是绝无仅有的一支,物以稀为贵呀!
“外表美丽又能如何?红颜如花,终会凋零。”她的口气有些轻嘲的意味。
“话不是这么说的,女为悦己者容呀!”
第4章(2)
“王爷真的了解这句话的意思?”她的眼里闪着怀疑。
“嗯……大概是说女人爱装扮吧!”齐壬符搔搔头。
不确定的神情说明了一切——他不懂。花雁行暗忖。
“王爷下次最好请教夫子这句话的真正含意。”由她来说的话只会给他难堪。
“你不告诉我?”掏出随身的书册,润过笔尖墨色,他早已等着。
花雁行神色为难,“夫子的解释会比我清楚。”
若由她来说,岂不像是在说他非她的“悦己者”,是以她并不想在他面前打扮自己?可她只是不愿他虚掷那些银两而已。
齐壬符怪觑了她一眼,“没关系,我想老莫会知道。”
“这问题并不重要,我们继续逛吧。”向来维持自己不疾不徐的步调,从不急赶,花雁行难得失常。
细想了一会儿,齐壬符如此道:“花雁也会紧张吗?”
“紧张?”其实也不是,只是……她解释不出心中的想法。
要是被他误会,他一定会出现如同昨日的失望神情……偏,她不想再看到。
“是嘛,老实说我好紧张。”类似傻笑的表情,他一直不敢告诉花雁行自己很紧张,手心湿了又湿,怎么擦都还是湿的,因为很紧张。
话题如愿被扯远,花雁行暗松了口气。
“怎说?”
“因为我们一起出游呀!”太过理所当然的语气,仿佛不只有他这么认为。
邀了没有千次,但也不下百次,她首次答应和他出游,要他如何不开心,不惶惶紧张?
他的心思写在脸上,她早已看清。
“嗯。”垂落螓首,她轻诺。
为何他总能如此诚实,面对自己的心情可以毫不犹豫地和她分享,不怕被她嘲笑吗?
不是疑问的结尾,却令她好生困惑。
为他的直率,为自己的多心。
他坦率得让她自卑,打从心底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耻。
“花雁行?!”突兀的女音打进他们之间。
花雁行纤细的身躯一震。
尖细女音混杂着一种令人厌恶的特质,使得一股冷意由背脊蹿升上颈椎,她认得声音的主人,也曾发誓再也不要碰到她。
“你认识?”正对着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齐壬符低头问花雁行。
不!她不认识!
花雁行在心中否认,嘴闭得很紧。
女人在三两步的距离外,挑眉讪笑,“她当然认识我,这辈子想忘还不见得忘得了呢!”
冷意将她冻结在原地,动弹不得。
“花雁?”察觉她脸色苍白,两眼无神,他唤了声。
没有抬头,她根本做不出任何反应。
为何会碰见她?这里是长安京不是吗?她离那个是非之地已经好远好远了。天地之大,为何又让她碰见了这辈子最不想碰见的人之一?
要逃吗?
该死的双腿快动呀!
脑海里的咒骂无法驱赶像生根似的两条腿,花雁行僵在原处,连发出声音都很困难。
“怎么,逃了这么远以后变哑巴啦?”女人打定主意不走,刺耳的话一出口便停不了,“到了长安京还是一样到处找有妇之夫吗?长安京达官显要多,该不会所有人都跟你有染吧!”
面如死灰,绝对是形容花雁行现在的脸色。
这下她不只动不了,全身更是不住地发颤,连看女人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齐壬符仔细地凝视她。
眼神由一开始的空洞茫然转变为畏怯恐惧,遇到天敌的小动物不过如此。
她在害怕,而且是异常地害怕。
“你是谁?”他往前站了一步挡住花雁行瑟缩的身影,敛去柔和如暖日的眸光,那张可爱讨喜的娃娃脸端起冷绝的神情。
被他浑身散发的王者风范给怔住,女人不自觉地退了一步,随即又感到有失颜面。
“用不着你管,这是我和这抢人丈夫的狐狸精的事!”为了壮胆,女人向前跨了两步,直接对上齐壬符。
“如果你说的是花雁,那就与我有关。”外表一派冷静,连语气都无波动,实际上有多生气只有他自个儿知道。
女人放声大笑,“哈!你也是拜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也许你该问问她以前做过什么事。”
不……不要说出来……
尖锐的话语像是锐剑划在花雁行的心上,她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口。
她不希望被他听见,所有众矢之的的日子,被深埋的过去,谁都可以,唯独不愿被他听见。
他是现在唯一愿意真心对待她的人呀!
脑海里的思绪千回百转,但找不回声音,她什么也说不出口。
可是,他说了——
“最伤人的不是任何一把宝剑利器,而是带有恶意的言词。”齐壬符的侧面看起来凛然而威严,不像是他会有的神情,但出现在他脸上却没有半丝不和谐。
花雁行茫然的抬头,看着他。
为什么不走?这种难堪的场面,他为什么不走还留下来?
颤巍巍地伸出小手,原想推开他的,却在指梢触碰到红绢衣袍的瞬间,深深地揪紧不放。
推不开他。
在她心中永远像个不长进的弟弟的他,此刻的背影比任何人都还要高大,让她有种想放心依赖,将一切交付给他解决的念头。
“本王要你和花雁道歉。”感觉到她无言的信任,齐壬符更坚决自己没错,错的是伤了她的人。
他怎么能任由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随便伤害花雁行!
花雁行茫茫扬首,注视那线条刚毅的下颌。
在她面前,他从不称自己“本王”。
是为了帮她出头吗?还是一如他常说的不需要敬语?不管是哪个,现下都不是探究的时候。
“为何要道歉?”女人不是本地人,所以不识得齐壬符,泼辣地反问。
“你当众侮辱她,难道不该道歉?”齐壬符不在意,他只惦记着花雁行被伤害的事。
“谁说我侮辱她来着?那都是事实!”女人嗤笑,仿佛那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你再说!”齐壬符浓眉倒竖,黑润有神的眼瞪着她。
“说就说,谁怕谁!”气焰嚣张的女人又往前站了一步,越来越不怕他。
女人的话令花雁行全身冰冷。
他之所以会替她出头,全是因为不认识以前的她,不知道自己做过多么令人切齿的可恶之事,如果真被他知道了呢?
他还会像现在这样愿意挡在她面前吗?或者会变成另一个对她指指点点的人?
没有勇气去探知他的反应,她终于开口了——
“够了。”她禁不起,禁不起被他厌恶。
“花雁?”齐壬符讶然回头。
“走了。”她冷冽的神情更甚以往。
“可是她还没道歉……”
“不用道歉了。”花雁行清亮的眸心是一片冰冷,“因为她说的,都是事实。”
清脆的声响,碎了一地。
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她会在自己说出口的话里,听见心碎的声音。
雨季没有结束,另一场倾盆大雨狂打在心头。
第5章(1)
“紫阳姑娘身体微恙,不方便见客,王爷还是请回吧。”
沉默。
无端地漫天盖地。
侧躺在床榻上,花雁行静静聆听门外常春替她婉拒齐壬符的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