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人……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她这样小心眼!乔灏心里闪过一丝轻鄙,面上却好声好气地道∶“婢子再轻贱也要好生宽待,世人才会赞扬小姐为人宽厚仁善,人美心也美,在下可不希望小姐遭人低毁,说了闲言闲语。”
听了他这话,马玉琳也不好再摆出恶主嘴脸,瞪向佟欣月,“还不快自个上药,别让乔少爷笑话我是冷硬心,苛待奴仆。”
佟欣月闻言,侧过身面向墙壁,解开草草包覆的布条,从怀中取出绘竹的陶瓶,撒了些细白粉末在伤口上,血很快就不流了。
由于她是背过身,刻意隐藏腕间丑陋的伤疤,因此乔灏没瞧见她熟稳的包扎手法似曾相识,待她再回过身时已处理完毕,小手也收入袖子内不给见。
“小姐真是仁心菩萨呀!对待下人也有一副好心,真不知哪家儿郎有幸配得良缘,得此翩翩美佳人?”他笑得风雅,故意说得倾慕至极。
马玉琳一听,佯羞地掩口低笑,“春风不渡无缘人,桃花满江笑春风,我一如那岸上桃红静待有缘人,不知花落谁家。”她厚颜地暗示他就是有缘人,快把她摘回家。
“在下……”他本想说两句勾挠女子芳心的轻挑话语,可急促的脚步声匆忙奔至,打断他未竟之语。
来人在门外慌张地叫唤他,他只得先行退出。
“不好了,大少爷,老太爷他……老太爷他……”那小厮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全一句话。
“缓口气,说清楚些,到底老太爷怎么了?”看他的神情,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大气一喘,他赶紧报讯,“老太爷病情忽然变得凶险,管事要少爷快快回府。”
“什么,爷爷他……”乔灏脸色骤变,深沈的伤痛由内而外奔腾,几乎将他淹没。
虽非亲祖孙却有深厚的祖孙情,从乔繁老将军那里他得到了从未有过的真心疼爱,即使过去也极为疼他的父皇也不像乔繁一般,毫无所求地对他好。
这些年他东奔西跑地开拓商机,南来北往买货置产,乔繁一句话也没反对的全力支持,暗地嘱咐军中的老部属多关照,出城入城、出关入关,他们睁一眼、闭一眼地任其通行无阻。
他是成功的商人,却是不孝的子孙,总以为有机会可以报答老人家的疼惜,没想到生老病死不等人,一代名将走向人生尽头。
“少爷,你赶快回府吧!说不定还能见老太爷最后一面。”那小厮催促着,就怕他家少爷脚程不够快。
“嗯,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乔灏力求镇静地深吸口气,进门涩笑地向马玉琳告罪,“府内有急事,必须速返,望小姐恕罪。”
“你有事先走难道我还留你不成,但是别忘了咱们的约定,我等你。”她媚眼一抛,含情脉脉。
“一定一定,是在下邀约小姐,自然不敢让佳人久候。”他点头应允。
人太清闲容易病体缠身,老将军从卸下盔甲以后,他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早喘晚失眠,气虚体弱,渐渐地健康走下坡,体力不济,越来越没胃口,连义女乔淇特别为他准备的药膳也吃不下。
人不吃就会生病,一病就难以痊愈,当此际乔繁病重不起的消息一传来,难免有些慌乱的乔灏就急了,想快点回府尽孝,膝下承欢。
谁知忙中有错,他一挥手想叫随从备马,四足骏马比两足人快,这时马玉琳盛气凌人地叫佟欣月布菜,她上前一弯腰,他的手刚好挥至,将她遮面的帷帽打斜了一半。
如果他不是那么急着离开,或是佟欣月没立即将帽子拉正,也许他就会见到分别多年故人的脸。
但是这世上有太多的阴错阳差,他全部的心思放在老将军的病上,无暇分心无心之过,身形匆匆地越过柞立一旁的佟欣月,没多看一眼便下楼出门,跳上马背扬长而去。
“哼!不过小指宽度的伤口上什么药,你一时半刻还死不了,装着一张死人脸给谁看,寻我晦气吗?”乔灏一离开,马玉琳顿觉兴味索然,看着佟欣月更是不顺眼。
冷然地瞧着掐上手腕的柔夷,吃痛的佟欣月未吭声,泪泪流出的血湿红了白布条,伤口又裂开。
“记住了,每天一碗龙胆三七粥,不许偷懒,要是养不出我一身水嫩白皙的雪肤,我就剥下你的皮做大鼓,咚咚咚地日夜敲它……”
有一种花长得像龙胆草,开蓝色筒状钟形花,吐芳微腥。
它叫青星花。
从花到睫,直至根叶,全株有毒。
栽种落华宫。
第十二章 引君入瓮(1)
“爷爷,灏儿不孝,灏儿回来了。”
一下马,乔灏将手中的疆绳丢给门房,他一步不停留地奔向位居中堂的主屋,一路推开偷偷垂泣的仆佣,冲向你漫药味和死寂之气的内室。
方氏坐在床头低泣,柳氏红着眼眶站在床尾拭泪,谢姨娘、乔艇,甚至连已出阁的乔清、乔淳都来了,除了靖王夫妇还在从属地天凉城赶回来的路上,乔府全员到齐了,围靠在乔繁床边。
他们之间有人不希望他太早死,偌大的家产尚未到手,他怎么能撒手不理往黄泉路上去,好歹把财产分清楚了。
同样地,也有人盼着老将军快点断气,他活着只会挡人财路,一些狗屁倒灶的事怕被他发现,往后半点好处也捞不着,还得时时刻刻提心吊胆防他偏心,把乔府的一切交给半路杀出的憨爷儿--虽然他其实不憨也不傻,说起赚钱脑子比谁都灵光。
“灏……灏儿吗?回……回来就好,过来让爷……爷爷瞧瞧,坐近点,我有些看不清了……”中气明显不足的乔繁哑着声,朝孙儿招手。
方氏不想让出位子,死赖着不动,她认为离老头子近些才能多分点财产,一让位不就等于把微薄的权力让出去?!
可是她想装聋作哑当没瞧见丈夫赶人,别人可不允许她耍心机,非常时刻乔灏也懒得顾及她的颜面,巧劲一使暗使力,她忽地身子一软往床沿一偏,一晃眼她已被人推挤到一旁。
“爷爷,我扶你坐起来,你小心点别出力,我撑着你。”乔灏贴心地扶住他后腰,使其有尊严的坐正。
乔繁是武将,武人最重威仪,即使死也死得有军人本色,不窝窝囊囊地视死为畏途,叫人看了笑话,这点乔灏最了解他,将军的风骨不能屈辱。
“好,好,我坐挺了,你……你就放手吧!我……我撑得住……”话没说完他就忽地急喘,脸色更显苍白。
乔灏摇头,手心有力地顶住他。“爷爷,就让灏儿尽尽孝心,咱祖孙俩难得这般亲近,你就宠我一回吧!”
听着他状似撒娇地说着俏皮话,乔繁欣慰地露齿微笑。“爷……爷宠孙天经地义,我这把年纪还有亲孙子送终,我心满意足了……”
人生何所求,不就儿孙绕膝,看了看或坐或跪的继室、媳妇、孙女们,乔繁内心感触良多,她们是他最亲近的人,却不能同心,让他不免有点遗憾。
再瞧瞧生性懦弱却又不自知能力不足,妄想一步登天的乔艇,他实在不敢指望,养头猪都比养他强,至少猪养大了能卖钱、宰来吃,他只会撒银子摆阔,当府里有金山银山,一辈子花用不完。
而乔灏……他越大越不像乔家人,甚至乔繁常觉得他五官轮廓神似某个提都不能提的贵人……灏儿真是乔家的子孙吗?他心中虽有怀疑但不敢去求证,毕竟他心知肚明,乔府若要兴旺,也只有靠这个孙儿了。
“爷爷别说丧气话,你的身子骨会好起来,长命百岁,我陪你到塞外纵马,渡虹江上看浮冰……”他描述着美好风光,还没说完先嘎咽。
乔繁虚弱的笑着,满眼憧憬。“……塞外纵马,渡虹江上看浮冰……爷爷很想去,可是这双腿不行了,走不动……”
“灏儿背您,我们一起走。”这双曾经戎马沙场的大手瘦枯了,骨节突出不见肉。
乔繁吃力地摇着头,但握住孙子的手却异常有力。“以……以后乔府就靠你了,你答……答应爷爷,要守住咱们这个家,生个孩……孩子,继承乔府香火……”
身边的人个个耳尖得很……听见“继承”二字,马上有人不甘心地发难,抢着保全自个儿在府里的地位。
“爹呀!我是你儿子,将来乔府的香火我会传下去,你尽管放心地阖目,我娶十个、八个老婆开枝散叶,让你九泉之下含笑而佟。”他是府里二老爷,老太爷死了理所当然由他继承乔府,叔叔在哪有让佷子当家的道理。
“是呀!老太爷,您就这么个儿子,虽然不是您亲生的,也喊了您十几年的爹,您不把乔府交给他就太说不过去了。”方氏哭哭啼啼地讨句话儿,不让丈夫忽略他们母子。
柳氏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女婿是半子插不上话,加上她曾犯过错事,让乔府子孙流落在外,因此在府里的地位早一落千丈,所以她不开口,冷眼旁观。
“灏儿,爷爷最佟的心愿你可愿成全?”回光返照的乔繁特别有精神,看也不看方氏母子一眼。
手心被握得发疼,乔灏拒绝不了老人家临终前的请求,他头一点,应允了。“好,我会帮爷爷看管乔府大小事,不让乔府香火断在我这一代,您……安心地走,灏儿不会让您失望……”
“……乔府的好子孙,我没看错人,你……乔灏,我乔繁的孙子……”老将军的眼不看任何人,面露微笑地闭上,面容安详的宛如只是睡着了。
流然长逝。
“爹,您还没交代财产怎么分呢!我是儿子应该全部给我。”乔艇站得远没发现父亲已无气息,还大声地嚷嚷着要分家产,唯恐说慢了少分了一点。
“老爷呀!生恩放一边,养恩大过天,艇儿一定会兴盛家业,给你生七、八个白胖孙子,不给您丢脸……”方氏很怕乔灏分走家产,急着提醒养子也是子,不要忘了分他一份。
人死情分散,不论这对母子如何呼喊,笑着离开人世的乔老太爷已经听不见了,无法响应他们呼天抢地的请求,他的人生走完全程了,了无遗憾。
“爷爷走了。”
乔灏难掩悲伤地道出乔繁死讯,所有乔家人先是一怔,不敢相信他竟走得这么快,没给他们留下半句遗言,继而想到恐怕分不到多少财产,一个个放声大哭,悲戚哀痛的哭得声嘶力竭,喊爹、喊爷、喊夫君地齐声大放。
将军府门口的红灯笼取下,换上素白宫灯,前厅布置成灵堂,庄严肃穆。
携家带眷的乔淇也来了,四岁小儿子和夫婿同样红着眼眶,她穿着一身素白孝服帮忙治丧事宜,以姑奶奶身分压压其他蠢蠢欲动的乔家人,防着他们在乔老将军出殡期间动手脚,私吞家产给乔灏添乱。
本来皇帝也有心来送最后一程,但因身体微恙而作罢,仅命国舅爷代为致哀,并送上“功在家国”的御赐匾额,颂扬乔繁一生为国征战的功勋。
送葬的队伍排了长长的一列,除了乔府家眷外,还有朝廷文武百官,一身威风凛凛的官服十分显目,文官蟒服、武将戎装,浩浩荡荡送到城门口。
最多的是曾追随过老将军的旧部,他们曾并肩作战、出生入死,这一段路,是他们能一起走的最后回忆了。
人生尽头如此辉煜,也算圆满了,乔繁的一生不虚此行。
“我说灏哥儿,你一个人掌管那么大的家业武是辛苦,不如找个人来分担分担,你肩上的担子实在太大了。”有钱大家分,别一个人独占,自私了点。
门上的白播尚未拆下,从账房那支不到银子的乔艇迫不及待想到生财之道,一脸馅媚地涎着笑,找上正在书房整理乔府田契、房舍等琐事的乔灏,急着想分一杯羹。
“我应付得来,多谢艇叔的关心。”乔灏头也不抬的回道。叔佷俩年龄相差不到一岁,辈分却差上一辈,亏他那声“艇叔”喊得溜口,毫无妞泥。
“话不是这么说,你又要管乔府的大小事,又要分心照顾淇姊姊的酒楼,人是肉做的,不是铁打的呀!难免分身乏术,放点权给旁人才不致拖垮自个儿。”他暗指的旁人不是别人,他愿意毛遂自荐替他分忧解劳。
“艇叔过虑了,佷儿我年轻体壮,办这些小事还游刃有余,不需假手他人。”做起几千万两的大生意他都面不改色了,何况只是处理这些家宅之事。
见他不点不明,打着迷糊灯笼,没耐心的乔艇开门见山的说了。“我是说你那些马匹、茶叶、丝绸的生意,也该交给自己人管理了吧!艇叔我最近闷得慌,想找些事做,你随便给我十几间铺子让我管着玩,你也好安心做其他事。”
“给你十几间铺子管着玩?”他眉梢一扬,露出似笑非笑的有趣神色。
过去曾吃过他几次闷亏,乔艇这时见他的脸色,心中一凛,立刻摆出笑脸讨好道∶“默,你别老是把艇叔当成不学无术,成天无所事事的米虫,其实我对古玩一直很有兴趣,和儿个朋友时常研究,这些年来也算是练就了一对火眼金睛,你底下不是有几间古玩铺吗?就让艇叔管着帮你分忧,艇叔也能多点机会看看各种宝贝。”
古玩这东西是没有固定市价的,全看它在收藏家心中的价值,且买家多是富贵人家,因而利润颇高,做成一笔生意几乎抵得上一年花销,是块大肥肉。
乔艇对淘古玩有兴趣,乔灏是知道的,只是这一行除了眼力还要靠经验、运气,有时候经验再老道,一不小心也会吃了大亏,不可不慎,尤其见他不过在古玩圈子浸淫了几年就一副自信满满,更是不放心。
他往乔艇身上一扫,见他腕间戴着的玉镯,计上心来。“佷儿倒不知道艇叔还有这样的好本事。”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绒布袋,取出一个玉蝉,“佷儿这里凑巧有块古玉,请艇叔帮忙鉴定鉴定。”
乔艇见他没有一下驳了回来,顿时觉有希望。接过玉蝉,他小心翼翼打量审视一番,眼睛一亮,“你这块古玉质地温润,雕工精湛,品相佳,我看是个上品,且这两只眼睛上头的血沁也是沁得巧妙,是块不可多见的宝贝啊。”他知道这佷子身价不几,身上带着的自然不会是假货,凭着经验说出一番理论,想卖弄自己的好本事。
他自信满满地说完,以为佷子该要对自己另眼相看了,却见乔灏勾唇一笑,顿时没了信心。“难道我看错了……可这块明明是上好的和田玉啊。”又低头看着手里的玉蝉,仔细审视,却依旧看不透玄妙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