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风?是雾?还是低云飘过的岚气?淡淡地,一抹血腥。
那艳丽如枫的云层呀!是雨的呜咽,是血色蒙雾,是心底无法抹去的牵挂。
月儿一般柔和的女子,是他今生唯一的遗憾吧!
再也不能了,听她柔柔的嗓音诉说天的辽阔,看她含羞娇颜上那抹浅浅晕开的绯红,眼神执着地追随他一举一动。
淡了,是她令人舒心的笑语。
远了,是那道执意令他丧命的背影。
他终究错过什么,又相信了什么,为何这一刻满心满眼的悔恨,不甘心就此阖眼。
被辜负了。
原来人性如此丑陋,为了登上高位,满脑子算计,为了成全自己的私心,谁都可以牺牲。
曾经,他是一枚棋子,如今,他是弃棋,一个不得不除去的阻碍。
他的死轻如鸿毛,某些人因此得意,却不会有人因而神伤,除了那如月般温柔的女孩。
沈子扬沉沉地坠入一片黑暗之中,他死后并不似旁人所说,感到飘飘如羽,沉重的四肢宛如船锚,拖着他直坠入无底深渊,受到那股不知名力量的作用,他就连想动根手指头都困难。
通体冰寒,他忍不住频频发颤,这样刺骨的寒意令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来到阴曹地府,然而他却未曾见到传说中长着骇人形貌的勾魂使者,或是阴森诡异的幽冥世界。
啊,我好恨哪,月儿……
望着无止境的黑暗,他心里充满遗憾,那在他灵柩旁哭泣的女孩身影,时时盘桓在他的脑海,忆起自己对她的爱怜,他那早已冻透失温的心,不由得淌过一股暖流。
那股温暖稍纵即逝,他顿感怅然,一想到自己于她只是无缘的过客,日后与她携手相随者另有其人时,心里的不悦源源不绝地泉涌而出,狂躁地流窜,闹得他心慌意乱、怒气横生,偏偏这般浓烈的悔与恨寻不着发泄的出口,被囚禁在他的体内,翻搅得更加汹涌澎湃。
充填他满心还有无尽的仇怨,恨自己识人不清,更恨那双狡诈如狼的姑侄俩,为图私欲,竟以一杯毒酒断送他的一生,夺走他的幸福……
他是腾龙王朝储君沈子扬,本拥有无上尊荣,哪知死得极其窝囊。
到底是他过于天真了,生于尔虞我诈的天家,却毫无保留地轻易给予信任,以为多年的相处已让他看清身边人的本性,不想竟是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视若生母的母后马皇后、未婚妻马玉琳,忆起临死前两人那得意嚣张的面容,忆起这对姑侄的阴毒手段,他益发不服,他向来不是睚眦必报之人,然而这口气怎么也吞忍不下。
他不该死的,也不能死,他还有很多未完成的事等着他去做……
传说人若含冤而死,执念将化作怨魂徘徊人世,他若能一雪仇恨,定让所受的苦痛百倍还诸于那两个可恨的女人身上;若能重返阳世,再看看心爱的女子,他即便化作厉鬼,为天地所不容,也在所不惜--
他激愤地想着,满腔强烈的不甘与怨恨最后凝聚成一滴热烫的珠液,从眼眶逼出,他感到有股温热的气流被缓缓注入体内,慢慢流经四肢百骸,让他冻寒的躯体逐渐暖热起来。
那一股热流轻轻挤压着他凝滞在胸腔的一团苦气,他随之感到舒畅,但那股热流随后却好像使不上劲,临到咽喉口了,却不再往上,令渴求解脱的他因等待不及更受焦躁煎熬,倍感难受。
好痛苦……快……就差一口气,快给他渡口气,他的喉头锁得好紧,胸口闷得彷佛要炸开一般……
“啊!咳!咳咳……”
蓦地,一大口污水呕了出来,伴随着是压抑不住的连声剧咳,随着猛烈的咳声不断逼出他的喉咙,体内那股堵塞的不适感也逐渐减轻。
一丝丝微弱的光线从眼皮透入,刺激得他不禁眨动沉重的眼睫,但他竟是乏力得无法顺利睁眼。
“啊,快来人呀、快来人!”
他猛地脱离幽冥之境,还没反应过来,一股尖锐的嚷嚷声迫不及待地钻入他的耳中,吵得他头疼欲裂。
他使劲全力驱动四肢,可感到十分困难,手脚完全不听使唤,好不容易勉力睁开双眸,又被强烈的阳光晃花了眼,眼前一阵白茫茫,无法视物,手使劲动上一动,也没成功支起身子,反倒又引来哄然嘈杂声,那声音听来无比惊惶。
“诈尸了、诈尸了,傻子八儿变成殭尸作祟了!”
没想到,老天爷真遂了他的心愿,让他活过来了。深深吸进一口气,沈子扬立时通体畅快,复活的喜悦充斥他的脑海,令他没多注意旁人的反应与言语。
直到眼见自己那异常短而白胖的手指,忽觉得不对,他惊惶地摸上自己的面容,还好,鼻子眼睛嘴巴都在,再往上一摸,不由得一惊,不是束发戴冠,竟是绾着总角髻!
有人抱起他,来到一个房间,经过一面铜镜前,他瞥了一眼,惊诧不已--
老天爷是在同他开玩笑吗?他、他怎么变成个孩子。
第一章 早产九皇子(1)
腾龙王朝康明二年
“不好了、不好了……快!快来人呀!皇后娘娘跌了一跤,她……流了好多血,快……快请太医来……快一点……娘娘要生了……”
一群穿着华美宫装的绿衫宫女神色相当慌张,跌跌撞撞地从皇后寝殿“熙凤宫”奔出来,一张张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芳容布满惊惧,一边无措地奔跑,一边高声喊人,担心伺候的主子若有个闪失,她们十颗脑袋也不够大刀一砍。
腾龙王朝的华皇后名红鸾,乃当朝宰辅华相之女,为人敦厚温婉、娴雅恬静,出众容貌更为当朝第一美人,深受皇上沈煜宠爱,受封为“无双国母”。
她已生育一子为皇七子沈子扬,今年六岁,活泼可人的模样和皇后如出一辙,皇上喜爱疼宠不在话下,立为太子,封厚赏赐不曾少过,如获至宝一般命其承欢膝下,不离左右。
相隔六年华皇后再度怀上龙胎,可见圣宠不减,在诸多嫔妃之中独占鳌头、荣宠一身,让后宫佳丽们又妒又羡,恨不得皇上也能宠爱有加,雨露均沾,深宫内院不寂寞。
但是皇上只有一个,而年年进宫的秀女美人却有无数人,纵使帝心有情,不贪新厌旧,可为了皇嗣的传承,又岂能独独偏宠几人,不再宠幸新人。
唯一的例外是帝后情深的华皇后,少年夫妻的情意缠绵鲜少有人能代替,由太子妃身分相伴到沈煜登基为帝,多少情丝盘结成网,牢牢网住辈同织就的浓情蜜意。
只是帝王身边的女人一多,难免情就淡了,浓香浅绿的佳人一个个攀住皇上的左臂右膀,再浓的情爱也有如明日黄花,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凋零。
所以华皇后又受圣眷怀有龙种一事,实是大喜大贺,是宫中的一桩大喜事,太子之前的六名皇子因体弱早夭、或在权力斗争下惨遭横祸,在他之后的八皇子也活不过周岁,皇家子嗣其实并不繁盛,如今若能再得一子,皇后的受宠将非他人能及,王朝上下仅她一人矣!
“太医呢?怎么还没来,想把朕急死是不是,要是皇后腹中孩儿有个万一,朕让你们的人头一颗颗落地!”
他的皇后呀!还有小皇子,母子俩都不能有事。
一身明黄色龙袍的康明帝沈煜满脸焦急,负手在殿门外走来走去,两道浓眉拢成小山丘,心急如焚地听着皇后传出来的呻吟声,声声扯痛帝王心窝。
虽然宫里太医甚多,但对妇科最为擅长也只有深受皇家信任的佟义方,他的医术与医德堪称当今第一。
“皇上勿急,已命人去请佟太医入宫了,他年近四十才生一女,昨夜小女儿高烧不退才请旨外出……”准了假的太监总管邢公公尖着嗓音回话。
“朕也不是不通人情,朕亦是为人父者,自当体会佟卿的无奈,可是皇后这一胎胎象不稳,在这节骨眼上他出什么宫,皇家子嗣由得他怠忽吗?”是非轻重居然分不清,枉为人人敬重的臣子,天家皇嗣重于一切。
毕竟是一国之君,话说得有些重,为人臣子者当以尽忠为先,岂可因个人私事而误了皇家大事,稍有疏忽,他一个小小太医哪担得起,轻者流放边疆、重者满门抄斩。
“皇上,事出突然,谁也料想不到,皇后的产期理应在下月初三,可提早了十天,这……谁也不愿意……”邢公公话中有话,面有难色地打住了话。
沈煜龙颜冷凝,“说,是怎么回事,皇后为何会早产,是谁冲撞了她?”
出身帝王之家,他不会不晓宫中嫔妃的手段,为了巩固地位,这些女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的亲娘周皇后便是被如今的夏太后所害,但即使明知兄手是谁、用何种手法相害,可碍于先帝遗旨,他不但不能加罪于她,还得视若生母奉养,让夏太后颐养天年,一生尊荣至她百年之后,而身为皇帝的他无法为生母讨回公道,眼睁睁地看着害死亲娘的夏太后坐享本该属于周皇后的殊荣。
“唉,这个……奴才不敢说。”邢公公装出一脸惶恐,战战兢兢地抖着身子。
“朕的命令你敢违抗?”他冷言,龙威凌厉。
邢公公仓皇地跪下求饶,“皇上,奴才不好多言,不过听底下的小太监说皇后腹痛之前,石贵妃曾匆匆忙忙的从熙凤宫走出,脸上似乎还带着愉快的微笑。”
要陷害一个人不用多,只要适时的加上几句话。
“什么,是石贵妃”她又不安分了。
石贵妃闺名玉眉,乃镇南将军墨烟啸的表妹,因其表哥的关系而与皇帝结识于将军府,沈煜见她貌美又能歌善舞,年方十五宣旨入宫,封为昭容。
一朝宠幸后得君宠,三年内由嫔为妃,最后荣升贵妃一位,为皇上生有一子三女。
可惜幼女死于体弱,一子不幸染上重疾,不到三足岁便夭折,余下二女并无特殊才华,故而少召见帝王面,连带着她的恩宠也渐稀,皇帝目前最宠爱的是入宫一年的马婕妤,已有大半年未召石贵妃侍寝了,难免多有怨言。
“皇上千万别多心,奴才认为只是巧合而已,贵妃娘娘胆子再大也不敢拿皇朝子嗣开玩笑,就算她有墨将军撑腰……”邢公公巧妙地点到为止,反倒留下诸多臆测。
“眉儿太恃宠而骄了,仗着将军府的势力就想爬上天不成她最好求神拜佛皇后此番平安无事、诞下皇儿,否则朕绝饶不了她!”谁敢伤他皇子定不轻饶。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别为了贵妃娘娘伤了龙体,她不过是因皇上近日来常留宿雨霏殿而冷落她,这才忿忿难平,想找人出口晦气罢了。”邢公公低下头的嘴角微扬,看似无意地抚摸腰袋里藏掖着鸽卵大小的碧海珍珠。
一听石贵妃妒海生波,怪起他的新宠,沈煜眼神阴寒无比。“好,她想计较,朕就让她瞧瞧这腾龙王朝里谁才是说话的人!传令下去,石贵妃不守礼法,性情蛮横,以下犯上冒犯一国之母,今日起贬为石嫔,马婕妤德容兼备,进退得宜,朕封她为马妃,赐青岚宫一座。”
沈煜本就有意封他宠爱的马婕妤,只是事出无名,怕坏了宫中体统,因此迟迟未赐封号,想等她一怀上龙胎再行封赏,以免宫中人多口杂,传出帝王无道,荒诞淫秽后宫的流言,有损国君威名。
皇帝也是人,也有私心,谁在此时最得他欢心便是新宠,心头的一块肉,他是一国之君,想给一名嫔妃恩宠有何不可?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帝王之爱无远弗届。
在这时候,谁也没想到仅仅七品县官之女的马婕妤,日后竟会成为母仪天下的马皇后,一手遮天地掌控大半个腾龙王朝,颠覆皇室朝纲。
“佟太医来了、佟太医来了,皇……皇上,佟太医来了……”气喘吁吁的粉面小太监高声喊着。
不远处,一名中年青衫男子提着药箱,喘着气的疾步而来,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
“恕……恕臣来迟,臣有罪……”佟义方发丝凌乱,眼眶下有着一夜未宿的暗影。
沈煜神色冷肃地一挥手,“不必行礼了,快进去瞧瞧皇后,要是没让朕的皇儿安然出世,朕诛你九族!”
“是,臣遵旨。”佟义方不敢迟疑,药箱一提,赶忙冲进熙凤宫。
救人如救火,何况是高高在上的凤凰女。
烈日当空,有风无云,一片湛蓝天际飞鸟三、两只掠过,黄色琉璃瓦反射出日光,照着郁郁绿叶,叶疏落影,竟照出炫目霓彩,七色连虹夺人目光。
熙凤宫里传出阵阵凄厉的哀嚎声,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被端出殿门外,从清早的阵痛到日落西山的黄昏,华皇后足足痛了三天三夜,差点一度没气了,胎死腹中一尸两命。
幸好佟义方医术高明,以汤药吊着气,不时和快昏厥的华皇后说话,佐以针灸和特制灵药,终于不负使命地迎接小皇子来到人世,母子均安,得天护佑,他也松了口气。
“咦!皇上您瞧,皇宫上方怎么有鹤?”不好,鹤为祥瑞,对……不利。
邢公公暗暗一惊,留心皇帝的神情。
抬头一瞧,沈煜为之愕然,“是世上少见的仙鹤呵!至少有上千只吧!”
羽毛通红的丹鹤成千上百地盘旋熙凤宫上空,久久不散,来回飞翔,仰头对空鸣放,美丽而绚烂的身影在空中形成一道又一道的红光,美得叫人屏息,不敢呼气。
丹鹤是稀有物种,此时居然出现一大群,哪儿也不去的在熙凤宫屋顶盘桓,这是多大的喜气呀!让人不得不多加猜测,皇后肚中的孩子福分之厚,连上天都祝福。
天降神迹,佑我腾龙。
“哇!好多的大鸟,父皇,这些鸟从哪里来,为什么只在母后的寝宫上头飞?”被鹤群吸引来的太子沈子扬仰起小脑袋,童稚的双眼睁得又大又圆,眼中尽是一只又一只掠过天际的鹤影。
“生了,生了!皇后生了一名小皇子,皇上万福,奴婢给您贺喜了……”小爆婢欣喜地道贺,喜不自胜自个的主子又给皇家添了一名贵不可言的麟儿。
“生了,朕的皇后又给朕生了个儿子……是吉兆,是吉兆呀!炳哈,有祥鹤来贺,是我腾龙的大喜事……”沈煜欢喜得嘴都阖不拢,直笑道是天之骄儿,天上神仙下凡。
鹤为祥兆,又是皇子,岂非上天神谕,庇佑腾龙王朝万世昌隆,千秋兴盛,国富民强,帝业不衰。
不等女官通报,迫不及待的沈煜已一掀明黄龙袍,眼泛笑意地步入熙凤宫中,龙步昂然的走到刚梳洗完的粉嫩幼儿身边,身为人父的慈爱笑意浮现脸上,轻手轻脚地抱起睁着圆呼呼大眼瞧他的小东西,以指轻逗软软的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