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俱逝的剧痛让曲密的思绪变得迟钝,他的问话令她茫然许久,半晌以后才明白他问了什么话,然而明白之后更令她痛不可抑。
昨日,她选择守陵三年,是为了三年后能回家与亲人团聚,但是现在,爹、娘都死了,兄长也不在人世了,她已没有了家。
没有了亲人,没有了家,她还有什么可期待或是可留恋?
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那么,她还有什么选择的必要?
“皇上,真是盗贼杀了我爹娘吗?”
曲密淌着泪,哑声问道。
“据御史台奏报,确实是盗贼闯入了曲家。”应雅束低沉地说着。
不过,奏折上还写了那些强盗只杀人而没有抢掠财物,这事有古怪,他决定暗中派人调查,但并不打算对曲密说这些。
曲密缓缓闭上眼睛,浑身无力,禁不住摇晃起来。
应雅束蹲下身轻轻扶住她的肩膀,双眸紧紧盯住她。
“朕方才问你的话,你还没有回答。”
跪在周围的众宫嫔屏息瞠目,错愕地看向应雅束。
当今皇上如此对待先帝遗嫔是极为失仪的举止,穆良有些慌张不安,正想提醒应雅束时,发现童盈兰此时正走进彤云宫,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
“当朕的妃子还是到陵园守陵三年,朕再让你选一次。”应雅束没发现童盈兰走近,低柔地询问曲密。
曲密思绪昏乱,无法思考,她也没有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的童盈兰正冰冷地盯着她看。
惨遭灭门的曲家,只有她一人独活了下来,在一夕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后,她就好像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长伴青灯古佛,日日诵经超渡亲人的魂魄。
“皇上,妾身想为先帝守节,到‘无尘庵’剃度为尼。”她哽咽说道。
超渡亲人亡魂,是她如今唯一的选择。
应雅束惊愕地盯着她,众宫嫔听了也诧异不已。
“朕并没有给你这样的选择,何况你并未侍寝过先帝,不需要为先帝守节。”他微眯着眼瞪她。
“曲家如今只有我一人活了下来……”曲密无声哽咽着。“我既可为先帝守节,又有责任超渡亲人的亡灵……我已无法为亲人们收尸,无法为他们守灵,我什么都无法为他们做了,只能在佛前为他们日日诵经而已,我如今能做的只有这样……”
悲伤又涌上心头,哀痛无法遏抑,泪水潸潸而下。
应雅束怔住,他从来都不曾这样焦躁、烦恼过,许许多多陌生的情绪占据了他的心头。
“一旦进了‘无尘庵’便不可能再有出来的一日,你要想清楚。”他烦燥地蹙眉,无法接受她所做的选择。
“妾身想清楚了,也已经下定决心。”
当下定了决心之后,她的心顿时平静了许多,就好像终于找到一个寄托。
“皇上,时辰已耽误许久了,童娘娘已经过来迎请皇上回宫。”穆良悄声提醒,一边紧张地偷望着童盈兰。
应雅束转头看了童盈兰一眼,缓缓站起身。
“皇上,所有朝臣都在太极殿等着皇上。”童盈兰脸上挂着僵硬的笑。
“知道了。”
应雅束淡漠地应了声,低眸深深凝视着曲密。
日光渐渐趋散了清晨的薄雾,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很快地就让人热出一身细汗,但是在逐渐炙热的阳光下,曲密平静如水的容颜宛若一抹洁净的新雪,超然的身姿又似伫立月下的仙子,仿佛已不是这尘世中人。
“妾身要为先帝守节,请皇上恩准妾身到‘无尘庵’落发为尼。”曲密怕他就要离去,心急地乞求。
“朕不允许。”应雅束低声拒绝。
曲密默然片刻,深深一叩首,轻声而坚决地说道:“皇上,这是妾身唯一的心愿,求皇上恩准。”
“‘无尘庵’是侍寝过帝王的嫔妃剃度修行之所,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你还是去守陵三年再说!”
应雅束并不想放她走,更不希望她进“无尘庵”落发为尼,但是眼下有一万件事等着他去处理,他没办法在这里和曲密纠缠太久。
“皇上!”
曲密焦急地低喊,仍伏跪在地,不肯起来。
“不许再多言!”应雅束断然喝止她,侧过身对穆良说道:“把曲密送往陵园守陵。”
“奴才遵命。”
曲密望着应雅束转首离去,无语怔然。
童盈兰随后跟上应雅束,但临行前回眸扫视曲密一眼,声音又轻又浅,像是只想说给她一个人听见——
“你若执意为先帝守节,本宫倒是可以成全你。”曲密看见童盈兰离去前冷冷勾起的唇角,不解她是何意。
成全她?那是什么意思?
她依然跪着,仰望清朗无云的苍穹。
在这个尘世之中,她已一无所有了。她对前景绝望,未来等待着她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她其实也不在乎了……
第4章
两辆简陋的马车并行着,缓缓驶出了宫门。
其中一辆载着五名年轻貌美的女子,年纪最大的不过才十八岁,她们都还是花样年华,青春正盛,就已经要被迫褪尽颜色,穿上白色的法衣,带往深山尼姑庵终老一生了。
而另一辆马车则载着七名女子,欲将她们送往永宁山天问峰的陵墓守陵。
当两辆马车刚驶出宫门,突然有一名禁卫军骑着快马驰来,拦下了两辆马车,声称传上头口谕,要将曲密送往“无尘庵”,然后把前往“无尘庵”的宫嫔换下一名转送往陵园。
负责护送的两名敬事房内侍监面面相觑,满腹狐疑,那禁卫军也不多言,只朝他们两人各丢出一袋银两,意有所指地说:“你们只要悄悄把她们两人对调过来,若能神不知,鬼不觉,事成后主子会再有重赏。”两名内侍监双手捧着沉甸甸的银两,在敬事房待久了,这旨意会是谁下的,他们心底都很清楚。
“这可不行,要是两位小主不依,闹闹嚷嚷起来,走漏了风声,咱们还能有命吗?”内侍监把银两退了回去。
曲密闻言,无暇深思,立即跳下马,奔到花婉露面前,用力把她抓下来。
“婉露,你不是宁愿去守陵吗?眼下是个机会,咱们两个身份对调,你就可以不用去‘无尘庵’了。”
曲密贴近花婉露,急切地低语。
花婉露呆了呆,很快就明白曲密的意思,连忙点了点头。
“公公,我们两个愿意对调身份,绝不后悔。”曲密立刻拉着花婉露的手,来到内侍监面前。
两名内侍监摇头低笑着,“这可不是你们两人愿意就行的,两辆马车上头还有十个小主呢,随便一张嘴就能要了我们的命。”曲密怔怔地望向众多姐妹们,眼神迷惘无奈。
“公公这话差了。”其中一辆马车内的女子冷冷地说道。“‘无尘庵’又不是什么享福的地方,曲密恳求到‘无尘庵’是因为她已心如死灰,我们姐妹又不是冷血心肠,何况人人命运相同,告她的密有什么好处吗?”“娴英,多谢你。”曲密朝那女子投去感激的一瞥。
“上头有谕旨,庵院和守陵的生活清苦,只要各位小主安分守己,上头每月会多加银两照料各位小主。”那名禁卫军又说道。
众宫嫔们彼此互望着,人人神情苦涩。
她们都知道,这是“上头”的收买,对她们来说是极大的恩惠了。
两名内侍监在权衡轻重后,笑吟吟地收下了禁卫军的银子。
“曲密,快上这辆马车。”
内侍监指着前往陵园的马车,朝花婉露努了努嘴。
随后又指着前往“无尘庵”的马车,示意曲密上去。
“花婉露,你也上马车。”
曲密和花婉露从此刻起变成了对方,两人幽幽对视一眼,各自坐上了对方的马车。
马车出皇城以前,少女们仍颇有兴致地看着街景,叽叽喳喳地谈论着,但是随着出城以后的景色愈来愈荒凉,愈来愈杳无人烟,目之所及一片荒凉萧索,她们的心情也就随之愈来愈低落了。
出城后的官道路面并不平坦,马车一路颠簸,走了大半日,每个人浑身的骨头都像要散开了似的,个个苦不堪言。
然而,曲密始终合着眼,不发一语。
曲密原本不明白事情为何有如此转折,暗暗猜测着禁卫军口中的“上头”指的是谁?但是马车内同行的姐妹们清楚点破了她的疑惑。
“看样子,皇上看中了你,童娘娘便容不得你了。”李娴英哼笑道。
曲密这才猛然想起童娘娘那句轻贱的话语——本宫倒是可以成全你。
“原来‘上头’就是童娘娘呀。”温玉兰也恍然明白了。“童娘娘把曲姐姐先送到‘无尘庵’去落发为尼,皇上就算想把曲姐姐接回宫也没有机会了,这就是童娘娘的打算吧?”
“这就没有机会了。玉兰别想得太天真了。”罗贞静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皇上若真的想要曲姐姐,就算曲姐姐人在‘无尘庵’,只要皇上一道诏书,也能让曲姐姐蓄发还俗呀。”
“傻瓜,你当真以为童娘娘会让皇上知道曲妹妹人在‘无尘庵’吗?”李娴英冷冷地撇了撇唇,“说不定过几日,童娘娘就会传个假消息给皇上,说曲密忍受不了守陵的苦逃走了,或是受不了亲人的死而跟着寻死了。总之,童娘娘一定会让皇上对曲妹妹彻底死绝了心的。”
“可现在变成曲姐姐的人是婉露呀,万一皇上真以为曲姐姐人在陵墓,到时候派人到陵园接人时怎么办?”温玉兰奇怪地问道。
温玉兰这句回话勾住了曲密的心思,万一皇上真的发现她和花婉露对调的事,难道不会下旨追查吗?
不过,新即位的皇帝并不会护送梓宫前往陵园,因为初登基惧生意外,新帝并不会随意离开宫禁,所以短时间内应该不会被皇上发现她和花婉露对调的事。
至于将来,皇上充实后宫之后,也许很快就会忘记她了,这么一想,她倒是放心了一些。
“玉兰,你也太小看童娘娘的心机了,现在童娘娘也许按兵不动,但要是皇上一旦动了接曲密回宫的念头,恐怕她不会放过……”李娴英顿住,虽没把话给说完,但每个人都听明白了。
众人的目光同情地看向曲密,曲密只觉一股寒意袭上身躯。
“曲姐姐,皇上刚刚说了要纳你进后宫,你为什么当时不立刻答应下来?你直接答应了不就没事?至少在宫里还有皇上给你当靠山呢,偏偏要跟我们到无尘庵吃斋念佛去,可真是个大傻瓜。”
罗贞静的语气,仿佛曲密做了一个多么愚蠢的决定。
李娴英点头说道:“我也觉得曲妹妹回绝皇上回绝得太快了,说句大实话,皇上既年轻又英武,模样也十分俊美迷人,能有这样的男人当丈夫是多大的福气,你竟一口就回绝了。”
“就是啊,皇上若是那样问我,我一定毫不考虑就答应下来,可惜我的身子给先帝爷破了,皇上碰也不会肯碰我一下的。”温玉兰苦涩地笑说。
“就算你还是处子之身,也要皇上看得上你吧。”苏荣丹淡笑,若有所思地说:“听说皇上的生母是回鹊人,今天见了皇上的容貌,几乎看不出和先帝爷有任何相像的地方呢。”
“对。今天头一回看到皇上,我也吓了好大一跳,皇上一点儿都不像先帝爷的儿子。”温玉兰频频点头。
“相较起来,太子爷更像先帝爷一点,不过太子爷貌不惊人又五短身材,实在没有皇上长得好。”罗贞静偏着脑袋说道。
曲密的心情仍十分沉重低落,没有心思听她们说这些。
“长得好又如何,为了当皇帝,他把自己的哥哥给杀了。”她冷冷低语。
众人一听,都沉默了下来。
的确,一个男人的好坏不能由容貌来评断,长得再好看也不能掩盖他冷酷残暴的事实。
几个如花少女好不容易因为谈论男人而有的热情就这样被迅速浇熄了。
马车终于在日落前来到了无尘庵,当她们下了马车,看到建于山壁前残旧简陋的庵院时,一个个都瞠大了眼睛。
“‘无尘庵’里修行的不都是皇室妃嫔吗?这里也太简陋了点吧?”温玉兰禁不住低声抱怨。
“真是这里?没把咱们送错地方?”罗贞静不安地看了一眼护送的内侍监。
“没错,这里就是‘无尘庵’,”内侍监笑道。“奴才不方便进庵院,烦请各位小主自己进去吧。”
曲密打量着这间庵院,这间庵院黑瓦高墙,有种异常压迫的感觉,山门和四周围墙看起来都比一般庵院高耸,外观看起来也残旧了点。
不过,她此时并没有情绪计较这些,平静地拎着自己的小包袱便走进庵院。
其他几人见她进去,便不甚情愿地跟在后头,随后便听见马夫和内侍监驾着马车渐渐远离的声音。
待马车一走,她们忽然有种被遗弃在荒野的感觉,彼此紧紧依靠着。
走进庵院,见两名老尼姑正在院中打扫落叶,那两名老尼姑早已听见马车的声音,却能若无其事地继续打扫。
“见过两位师父。”曲密恭敬地施礼。
两名老尼姑抬头看了她们一眼,平淡地问道:“你们都是宫里来的吧?”“是。”她们同时应答。
“一起进来吧。”
两名老尼姑领路,将她们一起带入正殿。
正殿供奉着观音菩萨,大殿上有两名老尼正在坐禅,其中一名老尼听见脚步声,便缓缓站起身,转头望向她们。
“你们都来了。”老尼神色和善地颔首。
曲密与其他几人微微欠身行礼。
“‘无尘庵’虽然是皇室的庵院,但是没有什么规矩,你们都坐吧。”老尼随意摆了摆手。
四下一望,见大殿上没有座椅,只有墙角堆了一叠蒲团,便各自拿着蒲团席地而坐。
“贫尼法号慧安。”老尼静静地说道。“‘无尘庵’已将近两百年了,一直以来都是皇帝遗嫔修行之所,现在这儿的四个比丘尼都是前朝先帝遗嫔,刚开始入庵的遗嫔有十二位,但十几年来病死了八位,如今只剩下我们四个了,以后称我们为师姐就行。”
曲密只是垂首静静地听着,却看见坐在身旁的罗贞静手指微微地发颤。
“李娴英是哪一位?”慧安忽然问道。
李娴英微微一惊。“师父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慧安平和地一笑。“‘无尘庵’是皇室庵院,宫里每个月都会来人送白米,蔬果,也会查问每位遗嫔的现况记档。几日前我就接到宫里的消息,说有五位遗嫔近日就会送进来,有李娴英,温玉兰,花婉露,罗贞静,苏荣丹。”曲密没听见自己的名字,莫名地有些紧张。
“到这儿来还要记档?”李娴英柳眉深蹙。
“那是当然。”慧安点头说道。“来这儿的遗嫔不管是病了,还是死了都得记档。如果逃了,皇上就会连坐处分逃走遗嫔的亲族,所以这儿外表看起来虽然是庵院,却也和一般的庵院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