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他走向门口,推门踏出木屋,迎向那些人。就听到先是哄然大笑,还有凌乱的掌声,还有听不清楚的交谈,接着杜峰与那些人同行,施展轻功很快离去了。
他们踏过茫茫雪地,以万年黑松认路,轻易的下山,接连避开好几个城镇,专挑偏僻的路子走。
至于娇娇呢?
她说谎了。
顾忌杜峰的安危,她哪有可能不跟去?
好在,那些人的轻功虽不错,却都差杜峰一大截,速度被拖慢,她才能远远的跟上,不至于失去踪迹,也没有被发现,一路顺利的追踪他们,到了一座雪原上的孤城。
城门上悬着寒铁铸造的匾额,写着「无忧」二字,城院虽然不大,但是砖瓦屋梁处处讲究,她推测住的人非富即贵,却又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直到闪身躲入后,才蓦地惊觉,这么奢华的住处,却没有半点防卫,更别说是像富贵人家,还有着保镖或护卫把守。
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还一副有钱就怕没人知道的气派,主人竟然不怕被抢?
第7章(2)
带着无比困惑,还有担忧,娇娇在门院间穿梭,循着声音来到大堂外。她脚勾屋檐,潜静倒悬,没惊动任何人,就将大堂内的景况尽收眼里。这不看还好,才刚看清楚,她就惊得险些要摔下来。
只见满室奢华,庸俗无雅,而堂内坐得满满的,约莫是五、六十人,全都是被官府通缉的万恶不赦之徒,要是让赏金猎人们瞧见,肯定乐不可支,以为是入了宝山。
焦虑的娇娇,视线匆忙扫过,一张又一张脸庞,脑海里闪过一条条罪状,当视线落在大堂中的主位时,才看见心心念念的杜峰,坐在他身旁的,赫然竟是曾用「春蚀散」,害她身中春毒的紫妍。
那一瞬间,寒意袭身,娇娇一动也不动,脑中一片空白。
她不明白,为什么杜峰会跟紫妍同坐主位,每一个罪犯看着他的神色,不是羡慕,就是钦佩,个个脸上堆满笑意。
她更不明白,为什么连他也在笑,轻挑浪荡的神色重回俊容,先前的认真与温柔,这会儿半点都瞧不见,仿佛是未曾存在过。
心里有个声音,急急催促着,要她快点离开,她却执意停留不走。
杜峰没有被为难,相反的,他被奉为嘉宾,有个人率先起身敬酒,大声叫嚷着:「恭喜杜爷,不愧是天下第一淫贼。」
另一个人也起身,怪笑连连。
「是啊,杜爷的『战绩』辉煌,可没有人比得上。」
「可不是吗?就连那个多年以来,誓言要捉捕他的轩辕娇娇,都反而被他吃干抹净,江湖上还有谁有此等能耐?」
她陡然一凛,寒意透骨。
什么?!
是她听错了吗?他们在说什么?!
仓皇迷惑的大眼,急急望向坐在主位的杜峰,亟欲听他的回话,却看见他笑得开怀,一副志得意满,悠然举起酒杯,声音传遍大堂。
「好说好说,小试身手,不过是为了证明,天下没有我弄不到手的女人。」他豪迈的一饮而尽,引来更热烈的掌声与笑声。
她是在作梦吗?
如果是,那这一定是最可怕的恶梦!
娇娇动弹不得,心疼如绞,只能听着一句句话语,飘进耳里。
「是了,轩辕娇娇那等尤物,虽比不上罗梦绝色,但心高气傲,比贞洁烈女还麻烦,能收服到手,滋味肯定不同凡响。」
「当然!」
「杜爷真是艳福不浅。」
「就胜在手段非凡,才能吃得到那口美肉。」
「哈哈哈哈,先是苦肉计,然后是卧冰求鲤,连肥鱼都不用花费银两,就能把轩辕娇娇收拾得服服贴贴,此等妙招绝对可以传诵江湖。」
「话说,杜爷不是说过,非让她开口求你,这点到底是做到了没有?」有人淫笑着问。
杜峰又喝了一杯,浓眉半挑。
「当然。」
简单两个字,又引来无数敬佩之言,大堂里就像炸虾蟆似的,热闹哄笑,愈是下流的言语,愈是惹出巨大笑声。
每一声笑,都像一个巴掌,甩在她脸上,都似一把利刀,深深戳着娇娇的心。
她的双眼干涸,连泪水都流不出来,为了自保而将情绪锁上,像是在听着别人的事,看见杜峰再度举杯。
「不过,我也该谢谢紫妍姑娘,送我绝妙良机。」他笑的,自满之余还不忘道谢。
「谢什么呢?我不过是借花献佛。」紫妍握着一朵花,眉目含春,轻轻拔下一片花办搁在桌上,鲜妍的花办转眼枯稿成灰。「要伤一个女人,不仅要得到她的人,更要得到她的心。这一点,杜爷手段不俗啊!」
原来,这才是真相。
那些温柔、那些情话、那些体贴,所有的所有,不过是他欺骗她的手段。
原来如此,是她误信匪类,将谎话当成情话,衷心的爱恋,换来的不是他的真心诚意,而是身败名裂。
娇娇的心不再痛了,而是觉得空荡荡的,像是被刀刃戳穿后,留下一个大洞,连心头的血都己流干,只剩无尽的麻木。
假的。
她甚至笑了。
什么都是假的。
「那么,拜托杜爷可要仔细说说,轩辕娇娇在床上的浪态,有多么令人销魂,让我们一饱耳福。」
「是啊是啊!」
「务必说得一清二楚。」
「哈哈哈,大风堂向来跟我们作对,这下子脸面可丢光了。!」
「大伙儿别偷懒,务必把消息都放出去。」
「先是罗梦,后是轩辕娇娇,大风堂两次『丢人』,往后不用开镖局,干脆改开妓院算了。」
「实在是太快人心!」
「别吵,都听杜爷说。」
「淫情要有好酒相伴,快点再倒酒。」
再逗留下去,只是自取其辱,何况杜峰要宣告的事,她全都知道一那是她被他步步欺哄,愚蠢错爱的种种……她不在乎,他会不会加油添醋,把她说得有多么不堪。
再不堪,也是事实。
她已经搜集到了,想要的情报,没有理由再留下。
娇小的身影一翻,窜出屋檐,脚步出奇的稳定,轻点在屋檐残雪上,很快的消失不见,化入苍茫雪原,单薄的背影格外寂寥。娇娇没有察觉,杜峰的眼角,瞄见她离去时的身影,更没有看到他黑眸深处,闪过的浓烈不舍与无奈。
但是,蝗螂捕蝉,黄雀在后。
杜峰也没有发现,一旁的紫妍,将他最细微的神情,都看入眼中。
第8章(1)
大风堂除了在玄武大街上有铺面外,还有一座宅邸,位于热闹的十二坊外,不但是以金丝楠木搭盖,遍地铺满细致澄砖,门庭宽阔,守卫当然是再森严不过。
除了大风堂堂主,与爱女罗梦之外,总管沈飞鹰,以及几位大镖头,在这边都备受礼遇,在宅邸里各有院落。
而宅邸的主宅中,有间气派恢弘的大厅。
厅门一面五间,整面打通,厅外是四季不同的庭园之美,厅内摆着一套黑檀螺钿椅,二十张大椅上的螺钿花纹各有不同,工艺之美,千金难换。厅内正位上,是一张金丝楠木雕成,朴素大气的宽椅。
正位两旁,左边亦是黑檀螺钿椅;至于右边,则是一张用料上乘、极其贵巧,冬铺白狐皮毛、夏铺丝绸软垫的精致圈椅。
当轩辕娇娇睽违多时,木然的踏进罗家宅邸,来到大厅的时候,厅内恰巧坐得满满的,就连多年不管事的堂主,也难得与众人共聚。唯一空下的,就是属于她的位子。
瞧见她出现,厅内的人们又惊又喜,纷纷起身相迎,最先扑上来是脸儿圆圆、活拨可爱的徐星星。
「娇娇姊,你回来了!我好想好想你,你是特地回来,跟大家一起过节的吗?」己经嫁人的星星,还是一副娇憨模样,赖着直撒娇。
过节?
今天是什么节日?
她挤不出笑容,茫然环顾四周,看见一张张亲切笑脸。
「别赖着娇娇,她会被你抱坏的。」高壮如熊的徐厚警告妹妹,把她拎了起来,搁到一旁去放好。
「才不会呢!」
「回去抱你那个有小鸡鸡的莲花妹妹!」
「己经变大了啦!」星星大叫,重申丈夫的尺寸。
一身苍衣的上官清云,走上前来,俊美的眉宇间,欢迎之色尽褪,取而代之的是关心。他愈是细看,愈是察觉有异。
「娇娇,你还好吗?」他询问着,望着她过度苍白的脸色。「你哪里受伤了?」这种脸色,该是有了严重内伤。
一听到娇娇受伤,人人都转喜为忧,挤得更上前。
「是伤到哪里了?」
「身子好凉啊!」
「快去叫大夫过来!」
「药呢?药也快点拿来。」
「娇娇,你先坐下,不要再站着。」
众人都是镖师,同生共死过数回,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都将彼此当作是亲人。而轩辕娇娇自从五年前,决定不再接镖,改而追捕杜峰,他们都觉得担心,却也明白她一旦下定决心,就难以改变。
如今,她的人好不容易回来了,脸色却白得不象话,让大伙儿看了心疼,有几个都张了口,却又被旁人用眼色示意,不敢追问。「我没事。」娇娇冷静到接近冷淡,朝着主位走去。「我赶着回来,是为了送一个重要消息。」
既然事情重要,再加上她坚定的神色,围靠的众人就算担心,也不敢阻拦,纷纷自动让路,看着她走上前。
「堂主,我回来了。」她对着主位上,虎背熊腰、衣衫华丽的中年人请安。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罗岳也知道有异,伸出双手想去扶,却又最是知道娇娇从来不肯示弱,悬在半空的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指上硕大的翡翠戒指耀眼无比。
只是,再珍贵、再耀眼的珠宝,在罗梦面前都黯然失色。
她如流泉般的秀发,以白色丝带结在一起,一身白得眩目的轻丝衣裙,简翠大力,益见出尘脱俗,飘逸雅致。
衣上纹绣,初看时是白衣,细看时,才知典丽非凡,绣着盛开的白牡丹,钮扣做成蝴蝶形状,蝶翅金镶银绕,精致细巧。
娇娇刻意避开罗梦关怀的注视,转身面对身穿宽袖劲装、英华内敛的沈飞鹰。
这几年来,大风堂的大小事情,早己归他所管。
「沈总管,我查到一窝盗匪的下落,个个都有案在身,而且罪大恶极。」她的声音平板,没有任何起伏,还从怀中抽出一张牛皮纸。「这是地图,两日之前,他们还聚集在双桐城东北三百乡里处,城名叫做无忧。」
沈飞鹰接过地图,低头审视,并不去看娇娇,比旁人更体恤入微。
「有多少人?」他问。
「五十左右。」
「武功如何?」
「倒也不弱,但都在堂内的大镖师之下。」她说得很清楚,用最淡漠的声音,仿佛顺口一提。「还有,那人也在那里。」
顿时,厅内所有人都僵住,吵闹即刻化为寂静,连银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知道娇娇说的,是哪一个杀千刀的王八羔子。
唯独单纯的罗梦,转头四望,脸上盈满困惑,还轻声细语的问道:「是什么人?」她的双眸轻眨。
众人心中怜惜,没一个敢吭声,就怕再说出半个宇,会把柔弱的大小姐吓得昏倒。呜呜呜呜,该死的仧贼杜峰,竟敢伤害他们的大小姐!看啊看啊,就连沈总管也压抑着情绪,心里肯定比他们更痛!
「我会即刻处理。」沈飞鹰握着地图,徐声说道:「辛苦你了。这么久没回来,你先回去休息吧。」他劝着。
「不辛苦。」娇娇双目晶亮,将发生的事情,全都一语抹煞,坚定的说道:「总管,除恶务尽,而且要快,如果要杀进去,一定要让我同行。」
「没有问题。」沈飞鹰点了点头,当场允诺。「我这就着手准备。」
「需要多久时间?」她己经迫不及待。
「不久,」他保证。「很快。」
很快?
不,还不够!
娇娇白着脸儿,黑眸炯炯,含恨再三强调——
「愈快愈好」
在罗梦的软语劝说下,娇娇总算愿意离开大厅,走回自己的院落。
纵然她长年在外,院落内外仍旧一尘不染。走上门廊,推开门扉,她来到衣橱前,一开橱门,就看见一套套绣着盘金仙鹤的衣裳。她用最缓慢的动作,换回平时的衣裳,褪去途中买来的轻便服装,重新武装自己。但是,当她踏入寝室,却看见寝室的桌上,摆着一个仧瓶,瓶里着一枝绽放的梅花。
为什么,偏偏就是梅花?
娇娇身子一僵,脚步再也无法保持稳当,近乎穷凶极恶的扑上前,连瓶带花狠狠的甩到墙上,摔个瓶碎花残。
积压许久的情绪,一旦找到疏漏之处,就狰狞的汹涌而出,再也无法抵挡。她闭眼颤抖,靠着桌子软倒,狼狈的瘫坐在地上。这就是为什么,她不愿意独处,事实上她太过清楚,自己是不敢独处,怕一旦独处,就让心魔有机可乘。
但是,为了不让罗梦起疑,她才回到屋里。
是独处、是梅花,触及她原本以为,己经麻木的情绪,让心痛澎湃袭来,如八月十五的钱塘潮巨浪,将她卷入无尽的痛苦深渊,无论如何努力,再也无法重拾冷静。
心,好痛好痛。
痛得她几乎想要,拿利刀把心挖出来。
泪水流下眼眶,眼前一片模糊,她独自坐在地上,用力咬着拳头,把手都咬出血,几乎就要见骨,强忍着没有哭出声。
她不要哭,她不要哭!
不要为了那些谎言、不要为了那些欺哄、不要为了那些嘲笑、不要为了身败名裂、更不要为了那个男人而哭。
但是,她止不住的泪,就像她无法不心痛。
有人终生打雁,最后却教雁啄瞎了眼,她忘了追捕的是个万恶淫贼,还被他的言行欺哄,笨得信以为真,这比瞎眼更讽刺,根本是有眼无珠!眼泪纷纷滚落,濡湿她的脸儿,还有她的衣衫。以往,她最厌恶落泪,如今却己经不在乎了,因为她最最在乎的,己经被杜峰用最残忍的方式毁去她蜷缩着,保护着被摧残后,残余的粉碎。
为什么明知他的种种举止,都是骗她上当的手段,她却还是会想起,鱼汤的滋味、夕阳的暖意、他嘴角的笑,以及发生在小屋里的所有事情?她粉碎的余烬,就只剩下这些。
倘若如此,她可不可以全都不要?随便哪个人都好,挖了她的心、劈了她的脑,挖去所有的一切,别让她再想起,任何有关他的事就好。可笑啊可笑!
她哭极而笑,笑自己的愚蠢,嘴里尝到泪水的滋
事到如今,她竟还觉得,能听见他的呼吸、闻到他的气息……
「别哭。」抄哑的男嗓音,有着深深的不舍,如似他比她更痛。
娇娇毛骨惊然。
不,不是幻觉,杜峰真的就在这里一在罗家宅邸里、在她的院落里、在她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