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阴吏宿舍
光沉沉、气森森,被褥齐整排放,一间干净、幽冷得似是没有主人的睡房。
寅卯之际,一个小小身影蓦地出现在睡房中。
“四四二七。”来人出声唤道,语气颇为威严,嗓音却稚嫩得离奇,令人闻之莫名有些毛骨耸然。
无人回应。
“四四二七?”来人再次唤道,稚嫩的嗓音中多了分深沉阙疑。
依旧无人回应。
“四四二七!”
“我在,判官大人。”
在小判官愈发威吓、慑人的嗓音下,终于,一个清清冷冷、飘飘忽忽的回应,由怒目横眉,可表情怎么看怎么像要不到糖孩童般的小判官斜前方传来。
“四四二七号巡将?”终于得到答复后,小判官眉头一皱,举起判官笔直接在手中生死簿、编号第四四二七号上画了个红圈,并快速写上“巡将”二字。
“是。”
待最后一笔结束,小判官抬眼往声音来源处寻找声音的主人,却半天没瞧见个影儿,许久后才总算在斜前方床柱的暗影处,看到一个与柱影化为一体,不仔细找根本就找不着的身影。
“我说你们这帮巡将,不上工时,能不能把藏身成性跟闷不吭声这种职业病改改?谁有空成天跟你们玩躲猫猫!”这些日子不断秘密加班的小判官,忍住心底那股想丢判官笔的焦躁瞪眼说道。
莫怪小判官焦躁了,因为虽早习惯地府这群阴吏的阴风阵阵、阴气森森,但好歹其他阴吏还算正大光明的鬼影幢幢,就这群专门在阳间暗中监察善恶、追缉逃鬼的巡将,连见个自己人都这样藏身成性、鬼鬼祟祟,好像不这么做有辱他们的专业似的!
此外,这家伙明明参加了“地府员工自救会”,更报名了“活回阳间谈恋爱”活动,却屡次在签收极密文件后缺席会议,让他不禁心生警觉,怀疑这家伙该不会是个想暗中将大伙儿密谋已久的计划泄露给阎王知道的爪耙子,因此才会在百忙之中特地前来一探究竟。
要知道,在这个由没有半点劳资法概念的阎爷掌管的地府里,不仅上班打卡制、下班责任制,加班没补休不说,更连加班、误餐费都不给,这样恶劣的工作环境,早让众多阴吏感觉自己是活在一种看不到明日阳光,甚至连鬼都过得比他们有希望的悲惨世界中。
正因为此,忍无可忍的大伙儿才会秘密自组“地府员工自救会”,打算趁阴历七月,也就是阴吏们一年里唯一拥有的可怜假期,更是向来“荡森”的阎王大人出门豪华旅游之时,来个集体大叛逃!
若这机密提早曝光,被阎爷得知,后果绝对不堪设想,所以对于此人,他不得不谨慎以对,格外严厉审视。
“抱歉。”
明白小判官的不耐与疑虑,巡将缓缓由柱影中走出,但他走出跟没走出其实根本没两样,因为他还是全副武装,一身全黑轻盔甲、黑手套、黑面具地站在屋角阴暗处。
“咦,你是女巡将?”
望着生死簿上所记载,这名巡将在阳间只生活过短短十年,十年里还几乎全躺在病床上,显而易见根本对如何在阳间生活没啥概念,人情世故也绝不可能懂得多少,小判官不禁更加怀疑此人入会的动机;但仔细盯着黑衣巡将半晌后,他突然像发现什么似的一扬眉,“把面具脱下我瞧瞧。”
“……是。”微微愣了愣,又挣扎了半晌,女巡将最终还是认命地将面具摘下,露出了她那张惨白、阴森,却清秀绝伦的冷冷小脸。
望着这名在地府以工作认真、乖巧、寡言闻名,且备受阴官、巡将兄弟们宠爱的巡将小师妹,小判官先前的疑虑立即化为乌有,因为他知道这丫头是绝不可能出卖师父、师兄去当爪耙子的,而先前的会议之所以缺席,想必是替那群同样报了名而去参加会议的师兄代班了。
想至此,他不免微微好奇的和声问道:“丫头,你已在地府执勤七百六十八年,不仅不曾逃半次班、旷半次职、请半次假,更常主动加班,考绩一直以来全是特优,这样的你,为何会想加入这个事后一定会遭到咱们阎爷老板大力清算的地府地下员工自救会,更报名这项‘活回阳间谈恋爱’活动?”
“最近……师父跟师兄们常说,我对阳间因情感而生起的事由敏感度不足,预判性也不够好,在工作上给他们带来许多困扰,所以……我才想借这次机会到阳间好好修练,希望以后不会再给师父跟师兄们带来麻烦,加重他们的工作量……”静默了许久后,女巡将低垂下头呐呐说道。
听到女巡将这番话,小判官霎时明白了她师父及师兄们的心思,但对那群别扭又不会说话的笨蛋,他还是忍不住先在心里痛骂上八百遍解忿──
她哪需要修练啊?根本是她师父及师兄们心疼她十岁不到便入了地府当差,从不曾体会过当人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更不懂人世间的爱恋为何,才会用这个烂说词来逼她放大假!
“我明白了。来,这拿好,明晚亥时到第十六层地狱右侧那块血池里,参加最后一梯次的行前说明会。然后,这是我给你量身订制的完美躯体,有意见可以提,但别像你那帮笨蛋师兄一样,一个个口里只会拼命嚷嚷着要更高、更富、更帅、更活龙。”
“谢谢判官大人。”接过通知书,女巡将望也没望上头的“完美躯体”一眼,只是后退了一步低声问道,“敢问大人,我这一去……大约几载后才能回来工作?”
“七十。”
想不到都这时候了,这丫头还满心牵挂着工作,小判官毫不客气的大笔一挥,给了个比她所有师兄都高的最优数值,然后打算一收工立刻跟月老通个讯,让他好生照顾着她。
听到小判官的回答,女巡将有些淡淡的哀愁,因为竟整整七十年都不能从事她最爱的巡将工作,也看不到师父跟师兄们……但没关系,为了能帮上师父跟师兄们的忙,不给他们扯后腿,她一定会好好努力、好好修练的……
第1章(1)
阳世定京城
痛、热。
痛,好痛,只不过吞口口水,喉头便痛得犹如万针齐刺;热,好热,明明连动都没动一下,全身却热得如同火灼。
恍恍惚惚中,她听得一个压低着嗓音的年轻女子叹息声响起。
“徐婶,这事儿发生还不到半个月,可外头已传得是沸沸扬扬,每回我前脚才刚出大门,就听到有人在那儿东探西问、颠倒是非的,弄得我连铺子都不想去了。”
而后,一个中年女子的凉凉低语声跟着响起,“想说就让他们说呗,反正压根没人想知道事实真相,你又何必跟他们多费唇舌,自找罪受?要我说啊,你不如索性跟着东加点油、西添些醋,南扇点风、北烧个火,让这事儿更引人入胜些。”
这人……约莫就是那年轻女子口中的“徐婶”吧。
“这不好吧?会败坏小相公名声的……”
“小娟,你什么时候产生咱家小相公还有名声可败的幻觉了?”
哦,原来年轻女子名唤小娟。
“咦,我刚说啥了?”
“你居然担心起小相公的名声来了。”
徐婶说得没错,她方才也听到了。
“唉,看样子我真是累了,要不脑子怎会胡涂成这样。等夫人醒来后,我一定得大睡个七天七夜才行。”
“我劝你要休息最好现在就去,否则真等夫人醒来,她不继续闹腾个几天才有鬼呢。”
这两人的对话还真是有趣呢。
“这倒是……那我先去隔壁屋里打个盹儿。徐婶、李叔,这里暂时麻烦你们了。”
果然,她的感觉没错,这屋里确实不只两人,所以现在在替她把脉的那名男子,大概就是小娟口里的“李叔”了。
“且慢,小娟,你打盹前先去知会小相公一声,说夫人今日脉象与气息已平稳许多,约莫这两日会醒。”
嗯,这位中年大叔“李叔”说起话来还挺温文儒雅的呢。
“李叔,你也累啦?大相公前夜染了急性风寒,小相公一接到消息就赶了过去,现在哪可能会在府里呢!”
小娟说的真对,李叔的嗓音听起来就是有些疲惫。
“啊,是这样没错,瞧李叔这脑子……那就先别告诉小相公了,毕竟夫人既然快醒了,就应无大碍,此刻自然先让小相公安心照看大相公为要事。”
李叔,你脑子没问题,只是累了。
“嗯,那我就先去休息了,一个时辰后别忘了唤醒我。”
当小娟的话语声落下,耳畔又传来一声轻之又轻的关门声时,早已幽幽苏醒的榻上女子,一时间意识竟有些混沌,因为她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静静思量了半晌,她决定悄悄微睁双眸,先打量一下四周环境,看看是否能让她摆脱这阵亦幻亦真的诡异恍惚感,但不知为何,她的眼皮重得如同被巨石压住,怎么也不动一下,尝试许久,眼前才终于微微出现一小道光缝。
尽避周身沉重如铁、火热难耐,喉间更是没来由地剧烈疼痛,古怪的是,她发现自己的意识其实很清晰,清晰得在尚无法视物时,便由床旁对话判断出方才屋内一男二女的大致身分──
那名轻轻并熟练查探她脉象、掀她眼皮,且在发现她已苏醒后便迅速将手中五根银针齐下、针无虚发的中年男子“李叔”,是名大夫,还是名医术不错的大夫。那名语气戏谑,但此刻小心翼翼又驾轻就熟地替她将脸上长发拢开,将她颈处掉落绷带扎拉好的中年妇人“徐婶”,应是内房嬷嬷。而不知夜以继日照顾她多久,如今终于得了空去小憩的“小娟”,虽表面看似内房丫头,但由她行走时几乎没有声音的脚步与矫健利落的身手看来,应身怀武功。
此外,虽只模糊看到一些景物,但由这屋内装饰华美的家具、身下异常柔软的床榻,以及身上盖被的轻暖度看来,这府邸绝非寻常人家。至于这三名家仆口中那位没名声可败的“小相公”,毫无疑问是他们的主子,而那名受风寒的“大相公”,肯定对所有人的重要性,远高过她这名被称为“夫人”,却不知究竟是谁的夫人,又因胡闹了什么以至如今躺在榻上动弹不得之人。
不过,纵使稍稍领略一些事,也了解这三名家仆聊天归聊天,但照顾起她来却相当尽心,可她还是很不明白,不明白她为何躺在这里、小相公是谁、这三人是谁,而她……又是谁。
为何明明意识清晰,她却不知道自己是谁?又为何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那样陌生,而被人注视着的感觉,更让她感到浑身不自在?
她,还在梦中吗……
“夫人,您现在肯定觉得周身不适且四肢瘫软,但此不得已之下下策,全是为了保全您的个人安危,所以请您稍稍忍耐些,待您心绪与脉象稳定后,在下定会为您……咦?”发现榻上女子微微睁开双眸,李叔连忙缓声说道,但话才说到一半便断在空中。
“老李,怎么了?”见此状,徐婶有些忧心地将李叔拉到屋角悄声问道。
“夫人体内寒气虽未褪,脉象却异常平稳,平稳得简直不可思议。”李叔同样压低声嗓答道。
“没探错?”
“自然。”
“这不寻常啊……”
“一点也没错,看样子夫人若不是哀莫大于心死,便是死意甚坚……这事儿我们解决不了,为今之计还是先让她继续睡上一阵,待小相公回来再作打算。”
“如今也只能先这么办了。”
哀莫大于心死,死意甚坚?
她虽不清楚为何心绪、脉象平稳反倒是件不寻常的事,但她却知晓了方才徐婶口中为何会出现“胡闹”二字,更明白自己喉头那阵剧痛因何而来──
她因某事轻生寻短了。
难怪这三人会像软禁一样的死盯着她,更在发现她醒来后立即下针让她彻底无法动弹。不过,寻短不是件小事呢,究竟是什么样的事,竟会让人不惜以死相抗?
尽管自己如今躺在这里的真相令人有些震惊,可古怪的是,明明喉头痛意那样真实,更极可能因轻生后遗症而丧失所有记忆,此刻她却一点也没有遗忘了一切该有的恐慌与无助,反倒像个旁观者似的,好奇着“自己”寻短的原由,好奇着“小相公”的名声究竟败坏到哪般田地,更好奇着所有的前因后果、是非对错,还有……
只可惜,未待她将心底好奇一一列举,在一根金针扎入肌肤的微痛感中,她的眼皮又再次缓缓阖上,脑子陷入一片虚空。
就这样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她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幻海中沉沉浮啊了多少回,但她却知晓,无论她躺了多久,照顾她的始终只有徐婶三人,而这期间,尽避喉间疼痛已缓缓褪去,体力也慢慢恢复,但那名能下定夺的“小相公”,始终未曾回过府。
“麻烦告诉……小相公,我要……见他。”
这夜,趁着徐婶为自己喂药的短暂清醒时分,她开口了,尽避那喑哑的嗓音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她不得不开这个口,因为虽当个只会呼吸的肉块着实乏味,但若这三名尽责、忠心的家仆再不休息,她惟恐在她这肉块萎缩前,他们便已先体力透支而亡。
“这……是的,夫人。”听到她的话,疲惫的徐婶愣了愣,倏地望向李叔,待李叔沉吟了半晌终于点头,才连忙回答。
只不过这个“是的”,又让她躺了两天两夜。
待第三日入夜时分,当她发现自己四肢虽虚软,却已经能自如活动,而李叔三人更一齐退至门外后,她便明白,小相公到来了。
在微微松了一口气又莫名的忐忑中,她试着撑起身子想坐起,但她刚支起身,一个充满怒气的重重脚步声,与房门被推开的声响蓦地响起!
听到这声音,她第一个反应便是身一扭、手一伸,然后在拉起床被时忽然一愣,诧异自己为何会有这样古怪的举动。
这种下意识想藏身、不想被人望见的反应,究竟是肇因于她心底深处对来人的沉沉恐惧,抑或是被她遗忘了的自己生性如此?
在榻上女子不动声色思考之时,“小相公”相起云已沉着一张脸走入房内──他的脚步有一瞬的暂止,因为房内竟无人。
但他没有离去,只是静静站在原地,眯起眼迅速四处搜寻了一下,最后便大步走至床前,手一伸──
他发现,屋内并非无人,而是这人竟巧妙利用她身上的发色、肤色、服色,让自己的身形与床榻上枕头、被褥的花色,以及床柱阴影完美融为一体。
当覆在身上的床被被掀开,榻上女子在感觉到一股凌厉冰冷视线的同时,也听到了比寻常男子更为低沉、醇厚,听似平静,却比怒吼更令人胆寒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