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宁真低头,任他将自己的手紧握。
然后,他们陷入一阵沉默。
宁真搬出去后,他其实有不少时间思考当他们认真坐下来讨论这段关系,有多少话积压许久,有什么话欠了她……只是太多了,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总觉得人生颇长,而宁真太能照顾自己也太体贴,所以他想着往后有时间,等到身边只有彼此,再慢慢说,不必急于一时。
把握当下,道理很简单。他的当下,是照顾老妈,是照顾宇霏,只因她们都是重要的家人;把宁真放在了未来,这是他的自私。
回过头她独自规画的未来,马廷亨这存在已变得可有可无。
宁真心里有他,然而不是非拥有他不可。曾经,他硬性闯人她心里,誓言守护,现在宁真想将心收回,自己保护好就好……
这不是一夜之间的转变,是经年累月,一点一滴的确认。
蓦地,胸口一窒,马廷亨开口方知自己失去了语言。又过良久,他才找回声音,道:“有一回,廷烽对我说,他有个很喜欢、很喜欢的女孩,当时他正在决定是否要成为职业车手的当口,不是分心谈恋爱的好时机,所以我代替他带那女孩去看了场电影后,狠狠地用了她。有一回,我熬夜看武侠小说,隔天头痛到无法参加历史大考,廷烽已休学投入车手训练,仍翘了一次练习赛,替我考了个六十三分回来。有一回……不小心听见我们都视为小妹妹的邻居说放学后要来向廷烽告白,廷烽推给我;我和她约会,当了一日梦中情人,当晚分手时,她终于鼓起勇气说喜欢我,我回她:连自己牵着的人是谁都分不清,那不是喜欢;于是那告白她收回了心里,虽然,就算不说,在其他人眼里她已经表现得太过明白。”
方宁真静静听着。类似的故事她听了很多,或许是每一对双胞胎都有过的经历吧,令人分不清谁是谁,好像随时都能成为对方的替身一般。廷烽、廷亨爱捉弄人,她也不是今天才知道,但……原来他也捉弄过宇霏呀……
是怎么捉弄的呢?分手分到一半,可听见这些还是会在意的,只是一些些、一咪咪而已,这样的她,很可怕吗?很丑陋吗?
“我跟廷烽外表一样,但思考模式很不同。有一点我们很像,就是对于扮演彼此乐此不疲。”马廷亨自嘲地闭了闭眼,揉起她掌心的纹路,道:“现在想来,我们其实不喜欢被当成另一个人,所以玩乐的同时也在考验这世界对我们的认识。”
掌中他的力道加深,拇指停顿在感情线与生命线交叉的位置,方宁真望着他的方向,却仍看不清他的脸庞。
这双手不温不凉,冬天,令他想替她暖暖,夏天想握来解解热……马廷亨的苦笑融在黑暗中。他们之间的依赖,似乎是单方向的;以为暖了她的手,其实满足的是自己,暖不了几分她的心。
方宁真拧起眉,是因廷亨忽然使力。
廷亨对宇霏的无微不至,是源自不常示人的温柔,方宁真一直懂,可……廷亨想说的是什么呢?
“这么多次的考验游戏中,我只后悔过一次。”马廷亨说着,声音低了几分,长指扣进她指间。“而这一次,宁真,我不后悔……”或者该说不能后悔。因为除了暂缓伤痛,直到大家真正能敞开心接受廷烽已不在的事实,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如果人生能重来,说不定他能想到更好更两全的做法,可此刻,他只是……“我只是很累了……”
左腿的痛就要将他吞噬那刻,宁真在雨夜里飞奔而来,于是有那么一瞬的念头,若他的腿真废了,是不是她就离不开自己了?
分明真正想要的不是这样,可是太害怕失去,所以……怎么留住她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
那语尾极轻,手却紧扣如锁。廷亨这几年内心的挣扎,渐渐严重的腿痛,方宁真不是看不见,又怎么能不心疼?四周黑暗,他看不清自己的表情吧……方宁真悄悄别开脸。
寂静里,他的手转了方向。方宁真还没反应过来,廷亨已枕到了自己腿上,将相扣的手盖在双眼。
他说完了?廷亨抢在她的坦白前想说的话,就是回忆两兄弟的恶趣味、告诉她自己整过宇霏,然后不后悔?方宁觉想抽回手,他却不放;她举起另一只手,停在半空,半晌又轻轻放下了。“廷亨……你为什么要喝豆浆呢?”廷亨虽对外隐瞒身体的情况,但该注意的饮食禁忌还是有好好遵守才是,豆制品,禁忌中的禁忌。
一会,马廷亨说着:“开会的路上经过一间有机商店,正好在做豆浆促销。宁真,你知道吗?原来黄豆分很多品种的,口味也有差异,有的豆味重,有的偏奶味,喝了才知道差别在哪。”
牛奶喝多了会出现过敏现象,是很小的事,方宁真从不放在心上,直到……直到怀孕后,增加了牛奶摄取量,身体出现一些小反应才想起自己是过敏体质。那天早上的会议室里,她喝了半杯热牛奶,鼻子痒得必须离席,隔天开始,助理端来的热牛奶总是让她很迟疑。僵了许久的肩膀松下,她叹气问着:“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马廷亨移了移,将耳朵脸颊靠在她小腹上,说道:“如果我说一开始就知道,你信吗?”
“……不信。”她不信不信不信。
要见到她此刻的表情是有难度的,但那语气让马廷亨不禁失笑,兼苦笑。他说着:“不时约你喝咖啡,胡乱制造单独的相处机会,还有在香港那晚,替你倒了汤……我每天都在猜,会不会今天你就告诉我,又会怎么告诉我?”他的声音渐暖,继续道:“你会说,廷亨,我有了。还是说,廷亨你要当爸爸了……我一直耐心等着,期待着。”他并不是非常喜欢小屁孩,也不认为自己会成为像老爸那样散发爱的闪光的父亲,得知宁真怀孕的那一秒开始,曾有过失眠的日子,然后慢慢地、慢慢地,他已能想象他们三人一起在家中午休、一起在公园散步的景象。
原来……咖啡与酒,是为了要激她这个闷葫芦用的小手段吗?方宁真咬着下唇。
“真,”语气里的笑意渐渐淡去,他问着:“晚餐时,你想对我说的是怀孕的事,还是……你终于能狠下心离开我了?”
五年来,宁真默默地承受,过去将近五个月以来,他也学她默默看着一切的发生,不拆穿不问起。五个月怎能与五年相比,可他明白了她爱得多深就伤得多深。
不管宁真今晚欲言又止的是哪件事,他其实都不希望有外人在场;不管是哪件事,他想用来讨她欢心的伎俩,已经滚进了臭水沟。
他一无所有。
意识过来时,贴在他双眼的手背染上了一片湿热。方宁真再无法言语。
第11章(1)
为一杯豆浆揪心,然后感动,是不是很蠢?
方宁真看着炉上锅中隔水加热过的一杯豆浆,有些失神。
片刻,她拿起还温热的杯子,来到沙发中稍坐。
搬回她与廷亨的家中已经三天了,还有些不习惯。进门时发现地板重新铺过了,墙壁换上新漆,旧窗重镶,二手冰箱成了五门冰箱,添购了一些厨具……那回伯母提起,她还以为是廷亨拿来当借口,想不到家中真的重新整理了一番。
廷亨说他早想把管线重牵,她搬出去后的隔天便找人来规画,至于摆设则尽量维持不变,除了……他们的偷闲空间,成了看来将会变得很忙碌的婴儿房。
目光落在身前茶几上的一本农民历,方宁真想起了当时自己呆立在婴儿房门口,廷亨兴奋地介绍着,而看着他布置的婴儿床、安全小柜子、墙纸、软型、尿布植、尿布山……他们之间有这么一段对话——
——我留了一些乐趣,衣服还没买好,我们可以一起挑。宁真,你怎么看起来那么……傻眼?你觉得这房间怎么样?
……好粉。
——呵呵,当然呀,我的小公主当然要有这些基本的淑女配备呀。
……你怎么知道是女儿?
——嘿嘿,这你就问对人了。肚子圆、爱吃甜食……还有太多太多线索,最重要的是这个,铿铿?
——农、农民历?
——这里面有个东西叫清宫生男生女图,比对一下受孕月份就知道是男还是女了,听说很准喔!
——我是不是很注意细节呀?咦?你……你该不会要说我猜错了?
——不……只是我也不知道是女儿还是儿子……
——你这么想要女儿吗?
……唔,老爸说如果生女儿就出资让捷思度难关……你别担心,要用也是用廷烽留下的保险金,不是他们两老的退休金。而且你也知道,我那些表弟她都生儿子,家里阳气很重。生女好处多多呀!
……所以你这自我催眠是为了捷思还是为了破除你们马家的诅咒?
然后是一阵沉默。
方宁真手里握着马克杯,笑意不禁爬上脸庞。未久,她敛了笑,杯子凑进唇边,将最后一口豆浆喝下。
现在的位置,望得到开放式厨房。整了眼时钟,曾经是假日时他们一起准备早午餐的时间,可廷亨已不让自己进厨房了。今天廷亨飞香港,代替她出席一些活动,以后的出差行程,也会由廷亨和其他同事接手;她正式被下了禁飞令。
廷亨在知道自己怀孕前,没有阻止她任何的出国行程,转眼间,他不只不让她出国,还规定一周只准她进公司两天……中间的界线是她松口承认怀孕。这件事让方宁真发现了廷亨的另一面,不知该说他温柔还是狠厉?
那一夜,廷亨在她腿上躺到凌晨。离开蔚然的诊所后,他们去了医院门诊,然后廷亨带她回家梳洗,睡了个午觉;接着他们坐车回她家,接近半夜时赶到了伯父伯母那儿。积压了那么久的事,一天内全都爆发出来,无论是面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伯母,无论说的是腿的事、怀孕的事或者是捷思的事,廷亨都表现得那么镇定,一时间,方宁真也不知道这是他的狠厉还是温柔。
她只知道,在那么多地方,面对不同人不同质疑,甚至说了有些无情的话,廷亨一刻也没有放开自己的手。
一个星期后,她搬回他们的家来。
分居,然后又因怀孕而复合,应该不是太令人意外的发展吧?虽然本来打算在生产前仍住在外头,享受一个人的安静时光,但……算了。
最近的大家都受了不少冲击,她就乖乖地按着大家的期望,扮演好准妈妈的角色吧。
至于她的心事、她的计较、她的原则、她的嫉妒……那些任性就放回心里,盼有一天会蒙尘,然后被忘却。这世界上能随心所欲活着的人毕竟是不多的,她不该再深思无解的问题。事情的变化很多,可她仍能期待与孩子的相遇,进入一段全新的恋情,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拿着空杯起身,方宁真来到厨房,将杯子洗好晾起。想起该吃维他命,开了一旁的药柜,拿出廷亨送她的生日礼物多手停了停,踮起脚尖长手拿了放在深处的另一个药罐。
为什么要藏起来?这是……开过的孕妇专用维他命?方宁真拧起眉。
旋开两个罐子,倒出内装物,左右手各捏起一颗药丸,侧侧头。
看着手中颜色大小不尽相同的维他命,再看向综合维他命和孕妇维他命的药罐……方宁真有些懂了。廷亨早知道她怀孕的事,他说的一开始,是去香港帮她过生日时?
交换内容物的把戏,是为了不拆穿她的隐瞒,是……对自己的体贴。
回过身,岛型流理台上三个廷亨一早起来准备的便当,是今天的早中晚餐。方宁真发起呆。廷亨后天回来,叮嘱她明天在外头吃饭,不要自己下厨……孕妇不能自己煮饭,有这种规定吗?
是呀……天天出现的便当,日日更换的营养菜色,又何尝不是他的体贴?
可她依然不信不信不信,不信廷亨说的一开始。
吞下了披着综合维他命外壳孕妇维他命,方宁真回到房中,打算再贪懒一会。拉开一半的窗帘,让阳光透进,从椅子上的书堆中随手抓了本,窝进棉被中,躺在了靠外的廷亨的位置。
正嫌房内不够亮,伸手打算开个小灯,却摸到了他的皮夹。
方宁真一愣,早上廷亨走得匆忙,肯定是忘了……放下书抓过手机,看了下时间,应该还没登机。
铃声响了半晌,才听他接起道:“宁真,醒了吗?”
“嗯。”她应着,想了想,又道:“谢谢你的豆浆和便当。”
“是不想让你出门的意思,懂吗?”背景声音有些嘈杂,隐约听见优先登机的广播。“你是为了说谢谢打给我,还是因为想我所以把谢谢当借口。嗯?”
“……你把皮夹忘在家里了。”忽略他的绕口令揶揄,方宁真说着正事。廷亨做了很多事来扰乱她,可其实,他不必做这些,她也够乱的了……
“原来在家呀,刚在车上找了半天。”他低低笑道。“在家就好。这两天先花家豪的,回来再连本带利还吧。”
助理这次跟着廷亨一起到香港见习,以后两人可以轮流出差。方宁真不自觉瞄向窗外的蓝天白云,脱口问道:“廷亨,你是怕吵醒我,所以不打电话回来确认皮夹在不在家吗?”里头有证件、信用卡,万一是掉在外头,也该紧急处理一下吧。
“你明白就好。”他又笑了。不闻她回话,片刻,他温声说着:“要登机了,宁真。过午要变天,乖乖留在家里,别让我操心。”廷亨对她一向规定多多,可现在……当她是小孩吗?有些无奈地应了话,方宁真收线。
呆坐在棉被中,不禁叹气,视线转了转,落在手中的皮夹。
廷烽走后,廷亨接手了不少东西,包括手排老车和一些衣物,这和廷烽一模一样的皮夹,倒是当初一起买的,一人一个。她不是会突击检查的类型,不过……既然在手里了,就看一眼吧。方宁真缓缓打开,映在眼中的是他们刚租下现在办公室的照片,她并不喜欢照片中笑到鼻子皱起的自己,但这张照片一放就是十年,不曾移开过。
注意到收卡的夹层中有一张粉红折卡,她将之抽出。
妈妈教室出勤卡……方宁真愣住了。
封面写着上课细节,那时间,正是他该去蔚然那儿的时间……想起蔚然说廷亨已经很久设去诊所,方宁真翻开卡内的出勤记录,盖着密密麻麻的日期章,而第一堂课旁的空格,蓝色油墨印得清楚,那时他们才分居不到两周……